尚洪波
(南京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南京 210046)
現今中國大學,經歷了以“大擴招”、“大建設”為標志的“外延式發(fā)展”之后,正進入注重“質量提升”的“內涵式發(fā)展”新階段。大學的規(guī)?;龠M了人才聚集,共同體量的聚合推動了質的變化。一方面,大學規(guī)模效應凸顯,另一面,隨著大學校園擴大,校區(qū)增多,不少大學呈現巨型化的趨勢,學院之間、部門之間、學院與部門之間溝通環(huán)節(jié)增多,信息交換的成本增加。這不僅是空間上的疏離,學者之間、學者與學院、學校之間聯(lián)系的緊密程度也被弱化,原本“熟識”的校園趨于“陌生”。大學組織的松散化并不始于“巨型化”,但“巨型化”加劇、放大了組織的松散。學者(大學利益相關者甚眾,學者只是眾中之一。但因其為大學治學的主體,故以之作為問題分析中眾人的代表)對所在大學組織的依賴程度顯著降低。這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是學者社會角色的多樣化。學者社會價值實現渠道日趨多元。學者不再是大學校園里封閉圈層中的分子,而是多“下標”地活躍在多個系統(tǒng)。在一個組織系統(tǒng)內實現的權利義務的讓渡與交換,不再是學者社會交換的全部。二是學者群落的虛擬化。學者之間的學術交流、日常交往由于互聯(lián)網絡的存在趨向虛擬化。微博、QQ群、微信、facebook等網絡社交平臺的廣泛使用,使得“面對面的交流”不再“面對面”,學者交流的空間輕而易舉地突破地域限制,打破了校園的圍墻,甚至國界。網絡群組、朋友圈子的劃定,使學者共同體更加個性化、個人化。三是學者學術研究的個體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學者學術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局限在個人探索的層面,而非機構性行為,呈現出自發(fā)、自為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并未有大的改變,學者對于協(xié)作的愿望并不強烈,學者之間的協(xié)作并不存在強制性的要求。四是學者的自由流動常態(tài)化。學者所追求的目標、價值,如果不能在所在大學實現,學者往往不再選擇傳統(tǒng)路徑,即通過促進個人意志轉化成共同意志實現訴求,而直接選擇能夠滿足個體要求,接納個體意志的新的組織系統(tǒng)。要么在新系統(tǒng)內完成價值訴求的同時,保留或部分保留在原有系統(tǒng)的關系;要么完全脫離老共同體,成為新共同體的一員。學者與大學之間關系的合同化、契約化,使得兩者關系少了許多溫暖的情感因素,多了一些冷硬的條款 ,期滿解聘或是期滿走人現象常常發(fā)生,學者對大學的認同感缺失,對所在大學的大學文化的了解缺乏熱情,更談不上參與大學文化的建設、改造。
作為學者的共同體的“共同”之處逐漸流失。大學內部結構較之以往更為突出的松散性特征成為影響大學合力、核心競爭力的制約因素。價值觀念的多元化、個人價值實現途徑的多樣化,特別是大學共同體共同情感的缺乏,共同理想的缺位,共同精神追求的缺失,使得大學組織面臨“形神俱散”的困局。大學組織賴以存在的獨特性、甚至正當性、合理性式微。假若“學者個人的價值取向和行為偏好完全自主”,大學“組織失靈”,即大學人員的行為和組織失去聯(lián)系或只保持松散的象征性隸屬關系,“大學成員成為自己的雇員”即將成為無法回避的現實[1]。這是學者、大學以及社會所不愿意看到的。
應對“組織失靈”的困局,要把松散的大學凝聚起來,學者共同體內部的協(xié)調成為共同體存在、運轉的重要工作和必須成本。大學內部治理的成效成為決定大學發(fā)展水平的重要因素。
大學組織要免于“失靈”,必須對內部進行必要的調節(jié)與控制。共同體內部協(xié)調、大學治理方式的選擇,必以把握大學組織根本特征和遵循大學存在發(fā)展規(guī)律為前提。與大學結構的松散特點相一致,大學特別呈現出自由、寬容與未來性特征。學術自由是學者及其學術共同體自存的基礎,也是大學治理必須回應、必須保證的首要特征,而大學的未來性決定了大學對利益共同體的自我超越。
學術自由是大學的顯著特征。學者自由地研究、自由地教學,在完成知識創(chuàng)新、積累與傳授的過程中,促進自身的自由發(fā)展,實現社會價值。作為學者生存環(huán)境的大學,為保持學術自由,必須堅持兼收并蓄,兼容并包,營造一個寬容、寬松的環(huán)境。學術自由作為大學的精神維度從中世紀綿延至現代大學,在其內部成為大學組織生命力的不竭源泉,在其外部表現出的相對獨立性,使得大學成為歷時最久的社會組織。歷史上有許多組織銷聲匿跡,博洛尼亞大學、巴黎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等古典大學卻得以保存至今并仍然充滿活力。
大學的未來性,是大學組織協(xié)調過程中需要應對的又一顯著特征。理想的教育并不以各種現實的規(guī)定性來束縛人、限制人,而是要使人從現實性變到發(fā)展的可能性,并善于將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2]。這不僅適用于對教育對象的教育,也適用于學者、教育者的自我發(fā)展和自我完善。大學組織自身的存在是立足于人與社會未來發(fā)展的可能性的存在。正是著眼于發(fā)展的可能性,使得大學成為既立足于現實,又面向未來的特殊社會共同體。大學應尊重人和人生命的成長,尊重每一個人完善自己、發(fā)展自己的內在需求,尊重人格的自由、獨立和個體生命的差異,尊重并善于發(fā)掘每個人的生命潛能。大學著眼于人類未來生活前景、鑄造完美人格的根本屬性,使大學建立在追求一種可能生活之善的基礎上,并把大學的目的最終指向人的解放。大學的目標與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全人類的自由解放”相一致。大學的共同意志超越大學自身的利益。
由此,大學之中的“學者”,不僅是關乎職業(yè)的稱謂,更是關乎學術性、創(chuàng)造性、獨立性、選擇能力、社會責任的稱謂;大學不僅是學者的棲身之地,更是其培養(yǎng)完善人格同時自我完善的場所,是組織成員共同建造的精神家園。大學不僅要作為一般社會組織,找尋自存與發(fā)展的路徑,更應牢記推進人類文明發(fā)展的社會責任,努力實現對大學自身的超越。對于這樣一個特殊的社會組織,一方面,我們必須保證共同體及其成員的學術自由,保持其全面發(fā)展以及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活力,保持其相對獨立性;另一方面,我們必須對其通過內部治理,進行必要的協(xié)調、調控,使其免于“組織失靈”,在自存的同時促進社會的發(fā)展。這似乎是矛盾著的兩個方面,具有統(tǒng)一性。
大學應該是自由的。盧梭曾指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保?]自由與枷鎖并存的境地,我們其實無時不身處其中,并努力找尋解決或平衡的路徑。大學亦然。大學組織的自由不是一般、抽象、懸浮空中的,更需要落地生根。任何一所大學都是特定條件下具體的、特殊的“那一所”大學。諸多古典大學盡管依然承載著優(yōu)良的傳統(tǒng),保持著獨特的辦學風格,但顯然已不是當年意義上的大學。如劍橋大學前校長理查德·阿里森所言,“大學是抽象的,而這里的人是具體的,正是具體的人界定著大學”。更確切地說,具體歷史、地理、政治、經濟場域下具體的大學利益相關人界定著大學,突破文本,解釋著大學。
大學要保持相對的獨立性,但她無時無刻不在與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當自然狀態(tài)中不利于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上已超過了每個個人為了自存所能運用的力量時,共同協(xié)作便產生了。為了自存而協(xié)作成了社會關系的基本特征。這種協(xié)作關系既存在于大學共同體成員之間,也存在于大學與其他社會組織之間。其實,為學者生存提供必要條件的學者共同體穩(wěn)定成為大學——這一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社會組織之后,大學本身同樣面臨特定環(huán)境中“自存”的危境。大學是最有生命力的社會組織,但不是所有的大學都有旺盛的生命力,更不是所有的大學都有強勁的競爭力?!八ネ觥边€是“自我超越”,這是每一所具體的大學都面臨的追問。
如何實現內部有效治理?如何維系大學的存在與發(fā)展?顯性的指令和規(guī)則必不可少,而隱性的觀念和價值體系更能深入人心且影響久遠?!按髮W共同意志”可以作為大學“凝神聚氣”的靈魂和核心。
盧梭曾說,意志是一種永恒的選擇動力,是個體獨立存在的明證。共同意志代表著共同體精神,代表著人們之所以聚集并為其犧牲的全部正當性[4]。個人意志是個體獨立存在的明證,共同意志也應是使該組織區(qū)別于其他組織而存在的標志。共同體無論大小都有以人數計量的可以量化的物理邊界,共同意志則是共同體存在的精神邊界?!按髮W共同意志”立足于大學“文化認同、精神認同”,是維系共同體存在的必要“意志同一性”。作為人格化了的組織意志,是共同體的共同選擇。大學組織的共同意志反映大學存在的根本性狀,表達著組織成員的期盼或追求,也包含著對大學存在現實狀態(tài)的概括,是應然與實然的統(tǒng)一。大學組織的共同意志是各方參與者相互影響而形成的支配大學行為的集體意識,是一所大學具有的關于“大學為何”和“大學何為”的規(guī)律性認識及其愿意據此行動的組織信念。
大學內部治理過程和大學共同意志生成過程,嚴格來講并不完全重合。但這兩個過程的推進有著內在的同向性。大學組織的存在和發(fā)展遵循組織運行的固有規(guī)律。大學組織共同意志理應是這種規(guī)律性的反映,它不僅存在于大學充滿理想和偏好的應然狀態(tài),也存在于大學充滿多樣性、矛盾性的實然狀態(tài),是“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也是“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一方面,“尊重知識、追求真理、尊師愛生,獨立人格、自由思想”是大學的共同的顯著標志,也應是所有大學共同意志的核心內容;另一方面,共同意志關涉具體大學、大學中具體個人。組織成員所認同或需要認同的,是具體的、特定的大學精神、大學文化,體現于“共同理想信念”、“共同愿景目標”、“共同的活動方式”,其生成以及得到認同本身就有一個過程。在共同意志生成及實現過程中,個體權利的讓渡,個人意志向共同意志的轉化,組織內各單位間的協(xié)商一致,個體對共同體的維護,共同體對個體利益的保證等治理活動鮮活具體地存在其中。
我們可以通過共同意志,把大學組織同其他社會組織區(qū)別開來,把這所大學與那所大學區(qū)別開來,與此同時,通過大學內部治理中的共同意志顯現,把大學組織成員凝聚起來,實現學者與大學的自存與發(fā)展。
在大學治理中,應移植、借鑒共同意志的生成機理,科學運用“多數一致”原則。共同意志從何處來?盧梭說,“共同意志來自民意而非個別人的意志”。在《社會契約論》中的“共同意志”應符合三個條件:“它是源于全體人民的;它是關涉全體人民的;它的目標指向公共利益”[5]。大學組織的共同意志同樣來源于“民意”,其目標指向大學組織的“公共利益”。共同意志是“多數人的一致”。
共同意志“來自民意”、“多數一致”的生成機理提醒我們:其一,大學治理必須充分尊重共同體成員的意志,特別是學者在辦學過程中的主體地位。梅貽琦認為大學應“端賴大師,教授治?!保八^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相對于其他類型組織的成員,大學學者更渴望獲得尊重與重視,更希望有暢通的渠道表達個人意志,使“我的”目標、理念變?yōu)椤拔覀兊摹?,成為共同意志,從而在內部治理中得以反映。大學通過有異與其他組織、其他大學的共同意志、理念和目標,使其存在獲得獨特性。學者只有確信在共同體中能夠實現自我價值,看到個人意志與共同意志實現的同向性,才能提高組織認同感,大學組織才能產生向心力。其二,共同意志生成,共同目標、共同理念的達成需要建立與個體溝通的反饋機制,注重事前協(xié)商與事后協(xié)商。讓成員參與目標的制定與選擇,目標生成后,要在師生中宣傳周知,特別要讓心存疑慮甚至有抵觸的大學組織成員,通過溝通了解進而理解支持,最終將共同意志內化為行為自覺,約束個人意志,維護共同體意志統(tǒng)一。大學的共同意志是歷史形成的,它有異于一時一事的協(xié)調一致。共同意志在不少成員加入之前就已經存在,這就更需要讓“后來者”了解大學發(fā)展方向,看到大學的未來、自己的前途和發(fā)展的可能性,增強其歸屬感和安全感,增強大學對學者的吸引力。其三,共同意志來源于民意,又獨立于民意。它不是民意的簡單疊加。大學治理過程中,既不能“唯權威”,也不能簡單以“多數一致”,將領軍人物、戰(zhàn)略人才的具有“超前性、前瞻性”的“少數”意志拒之門外。應該建立仲裁、校正機制,包括引入非利益相關者的第三方,保證共同體決策符合共同體的長遠利益。
保持大學共同意志同一性是維系、整合大學組織的重要方式。共同意志的生成、培養(yǎng)必須和對學者主體性的充分尊重統(tǒng)一起來,而這種統(tǒng)一必須經由制度的保障才能有序進行。大學的組織自主與學術自由相統(tǒng)一,促使大學將組織內部的沖突、差異、偶然、分裂以及現代大學的復雜性、多樣性、分散性,作為開展管理的既有環(huán)境和出發(fā)點。實現制度化的民主管理,才能在自我否定中完善大學組織。只有在學者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基礎上,學者、大學、社會三者之間的共同意志才能得以順利形成,大學與學者的最終社會價值目標才能實現。
[1]周作宇.論大學組織沖突[J].教育研究,2012,(9).
[2]魯 潔.論教育之適應與超越[J].教育評論,1996,(2).
[3][法]盧梭著.社會契約論[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4.
[4]聶平平,賈永梅.個體、人民與政府:盧梭的“共同意志”學說分析[J].江西社會科學,2010,(7).
[5]張佛泉.“共同意志”觀念的起源和發(fā)展[A].談火生,譯.黃德偉編.盧梭在中國[C]香港大學,1997:97-107,后發(fā)表于《政治學報》(臺灣)第三十冊,1998.轉引自:http://wenku.baidu.com/view/8fd16d42a8956bec0975e32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