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曉 東
(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曾樸的法蘭西情結(jié)
吳 曉 東
(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晚清之際以創(chuàng)作小說《孽?;ā访赖脑鴺悖谏虾?chuàng)立真美善書店,出版《真美善》半月刊,積極倡導對域外養(yǎng)分的吸收,大力介紹西方文學,尤其是法國浪漫派文學,并力圖從思想解放的意義上理解法國浪漫運動。曾樸本人也先后翻譯了50多部法國文學作品,包括頗具影響力的《雨果戲曲全集》。作為曾樸文學和編輯活動中心的真美善書店也追慕法蘭西的文化與藝術(shù)品味,試圖在本土“造成一種法國式沙龍的空氣”。上?,F(xiàn)代文壇上喜愛法國文學、浪漫主義及都會情調(diào)的一大批作家,構(gòu)成了曾樸沙龍里的??汀?chuàng)辦真美善書店時期的曾樸也達到了自己一生文學事業(yè)的第二次輝煌頂點,最終成就了“中國新舊文學交替時代的這一道大橋梁”。
曾樸; 法蘭西; 真善美; 法國文學
1927年,以晚清之際創(chuàng)作小說《孽?;ā?,創(chuàng)辦《小說林》月刊著稱的曾樸與其公子曾虛白在上海創(chuàng)立真美善書店,出版《真美善》半月刊,同時致力于法國文學作品的翻譯,達到了自己一生文學事業(yè)的第二次輝煌頂點,最終成就了郁達夫所謂“中國新舊文學交替時代的這一道大橋梁”[1]232。
從雜志的名稱上,即可看出曾樸對于文學的至高境界——“真美善”的執(zhí)著求索。創(chuàng)刊號上相當于發(fā)刊詞的《編者的一點小意見》篇幅并不小,堪稱是闡發(fā)真美善理念的一篇學術(shù)論文,集中表達的是曾樸對于真美善的理解以及“改革文學”、“盡量容納外界異性的成分”的宏愿:
世界上,無論那一國的文學,不受外國潮流的沖激,決不能發(fā)生絕大的變化的。不過我們主張把外國的洶涌,來沖激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不愿沉沒在潮流里,自取滅頂之禍;愿意唱新鄉(xiāng)調(diào),不愿唱雙簧;不是拿葫蘆來依樣的畫,是拿葫蘆來播種,等著生出新葫蘆來。
對此,蘇雪林大加贊賞:“這是何等透徹的眼光,何等高遠的見解。一個飽受中國舊文學薰陶的老先生能發(fā)出這樣議論,不叫人咄咄稱異嗎?這篇弁言還有許多寶貴而偉大的意見,不及備錄??傊@是一篇極有價值的文學宣言,可算是一種新文壇的重要文獻。”[2]
而在這份刊物的具體辦刊過程中,曾氏父子認真貫徹的,正是所謂對“異性的成分”,即西方文學的吸納,以期“生出新葫蘆”。尤其是法國浪漫派文學,更被曾樸青睞有加。曾樸在給張若谷的《異國情調(diào)》寫的序言中,曾經(jīng)借助談論自己與張若谷的志趣相投,明確地宣示對于外國文學的極大興趣:“我和若谷,都沒有出過洋,沒進過什么大學,得過什么博士,我是從考據(jù)詞章的紙堆里鉆出來,像孟子道的:‘盡棄其所學而學焉’。才讀了許多異國的草裝書……我們并沒有什么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只覺得我們的文學爬不上世界的文壇,想把外來的潮流,沖激起些浪花,濺上外海Outre mer,大而且堅的那塊巖石?!薄拔覀円幌嘤?,就要娓娓不倦的講法國的沙龍文學;路易十四朝的閨幃文會;邸館文會;梅納公夫人的印庭;朗佩爾夫人的客廳;蘭史碧娜斯姑娘的客廳……”,“我們就贊美那客廳里一班熟客:拉馬丁,威尼,繆塞,梅黎曼,戈諾,大仲馬,喬治桑,史敦達爾……”,“我們尤其欽佩史丹靄夫人幾句話,她說:‘羅曼主義是能教使法國文學進步的文學,因為她自然適合于法國……拿來描寫我們個人的感想,可以自哀,可以自愁?!乙灿X得我國現(xiàn)代文學,好的固然不多;叫囂的,粗下的,也是觸目都是,非再受一次羅曼主義的洗禮”,“唱導自己的人生和全人類的人生,創(chuàng)造新羅曼派,才是對癥的良藥。這些都是我和若谷對于傾向異國情調(diào)絕端一致的命脈?!盵3]5-8
序文中對法國浪漫派文學如數(shù)家珍,仿佛自己“客廳里一班熟客”,尤其對法國沙龍文學氛圍推崇備至,連運用并不生僻也非專有名詞的“外?!币惨诤竺娓缴戏ㄕZ原文。而核心的主張,則是對于“再受一次羅曼主義的洗禮”的大力倡導。
正是基于這種主導思想,《真美善》大力推介法國浪漫派文學,1927年創(chuàng)刊號三分之二的篇幅是法國翻譯作品。與曾樸同氣相求的張若谷在《浪漫主義南歐文學》一文中也極力鼓吹對南歐的法國文學的介紹,并格外褒獎了曾氏父子的追求:“今后我們所需要企求的,是注意介紹南歐文學的期刊。最近出版的《真美善》就是最易于促人實現(xiàn)我們理想的一種新雜志,是新文學運動中的一枝新興生力軍?!辈⒎Q創(chuàng)刊號的《編者的一點小意見》“等于一篇提倡浪漫主義文學的宣言”,“試看一年來的《真美善》雜志,不是集中于翻譯法國浪漫主義的文學嗎?編者曾氏父子兩人(東亞病夫與曾虛白)的工作努力,的確可以驚人,假如能夠堅持下去,對于未來的中國新文學運動,一定有重大的貢獻和非常的影響”[4]116-118。
《真美善》譯介法國文學的努力,在該雜志的各期廣告中即可見一斑。1930年5月出版《真美善》6卷1號“特大號”上,刊出了“本刊法國浪漫運動百年紀念號”“征文啟事”:
今年是法國浪漫運動的百年紀念,法國各雜志已紛紛作大規(guī)模的紀念運動了。本來文學潮流是不能截然規(guī)定那一年作起訖的,不過法國浪漫運動的成功卻有極明顯的界石,那就是:囂俄劇本《歐那尼》在舞臺上占到了地位。當此劇出演時,浪漫派的青年們正像上前線的戰(zhàn)士們一樣的勇敢地與文學院的古典主義的抗爭,抗爭的結(jié)果,古典主義消聲滅跡,于是浪漫派就蓬蓬勃勃地不可一世了。《歐那尼》的出演在一八三〇年,所以今年大家公認是浪漫運動的百年紀念。
我們這一期特號擬把浪漫運動中心人物如囂俄,拉馬丁納,維尼,繆塞,戈恬,大仲馬,巴爾扎克,喬治桑,梅麗曼,圣槃甫等最著名的代表作作有統(tǒng)系的介紹;并且還搜集許多紀載當時浪漫運動的名作,可以看到那時候的熱鬧情形。現(xiàn)已備齊材料,編成目錄一紙:惟希望太大,精力有限;特此廣求愛好法國文學的同志大家起來襄此盛舉。
這則啟事其實是一篇相當專業(yè)的法國浪漫運動總結(jié),而試圖“把浪漫運動中心人物如囂俄,拉馬丁納,維尼,繆塞,戈恬,大仲馬,巴爾扎克,喬治桑,梅麗曼,圣槃甫等最著名的代表作作有統(tǒng)系的介紹”,如此聲勢浩大的舉動堪稱現(xiàn)代文壇少有的盛事。到了1930年7月《真美善》6卷3號的“特大號”正式出版“法國浪漫運動百年紀念號”時,有“編者小言”稱:
有人問我們,憑什么今年算是法國浪漫運動的百年祭呢?……簡括說,因為一百年前的今年,是浪漫健將在舞臺上搖旗吶喊沖破了典古派堅固的陣線,開始在民眾的心目中,確定了浪漫主義事實上的地位,給困守在基督教壓迫下疲憊的心靈開出一條活潑高揚直通天上樂園的路徑。這不獨是文藝上的一個大轉(zhuǎn)變,并且是一個思想解放的紀念日。
從思想解放的意義上理解法國浪漫運動,堪稱高瞻遠矚。或許正因如此,曾樸親自上陣,陸續(xù)翻譯了法國浪漫運動的第一號代表人物雨果的《呂伯蘭》、《歐那尼》、《呂克蘭斯鮑夏》、《鐘樓怪人》、《項日樂》等作品,即由真美善書店推出的《囂俄戲曲全集》,同時在《真美善》6卷3號的封底為上述戲劇逐一做了廣告。胡適在1928年2月21日給曾樸的信中,曾經(jīng)這樣論及曾樸的翻譯:“先生獨發(fā)弘大誓愿,要翻譯囂俄戲劇全集,此真是今日的文學界的一件絕大事業(yè),且不論成績?nèi)绾?,即此弘大誓愿已足令我們一班少年人慚愧汗下,恭敬贊嘆!”“已讀三種之中,我覺得《呂伯蘭》前半部的譯文最可讀。這大概是因為十年前直譯的風氣未開,故先生譯此書尚多義譯,遂較后來所譯為更流利。近年直譯之風稍開,我們多少總受一點影響,故不知不覺地都走上謹嚴的路上來了?!盵5]803-804單從翻譯技術(shù)的角度著眼,胡適只稱贊了《呂伯蘭》前半部,似乎很欣賞曾樸的“意譯”的“流利”,但明眼人亦可讀出藏于紙背的客套之感。倒是蘇雪林關(guān)于曾樸的翻譯有更積極的評價:“病夫的翻譯事業(yè)以介紹十九世紀法國文豪雨果的作品為主,他譯書純用語體,努力保存原文的面貌和風格,但又不是呆板的直譯。因為他的中文底子好,于原書高深的思想,微妙的意趣,雋永的神韻,幽默的風味,都能曲曲傳達出來。”[2]
曾樸對法國文學的了解和興趣,很大程度上與陳季同的影響有關(guān)。曾任駐法大使館武官的陳季同先后在法國16年,從事大量文學寫作和文化研究活動,是個地道的“法國通”,他用法文寫了八本書,有小說、劇本、學術(shù)著作、小品隨筆、《聊齋》故事譯文等,傳播中國文學和文化[6]。曾樸于戊戌變法的1898年就在上海認識了陳季同。在給胡適的回信中,曾樸稱陳季同是“我法國文學的導師”:“我自從認識了他,天天不斷地去請教,他也娓娓不倦的指示我;他指示我文藝復興的關(guān)系,古典和浪漫的區(qū)別,自然派、象征派,和近代各派自由進展的趨勢……我因此溝通了巴黎幾家書店,在三四年里,讀了不少法國的文哲學書。我因此發(fā)了文學狂。”[7]嚴家炎先生認為“正是在陳季同的傳授和指點下,曾樸在后來的二三十年中才先后譯出了50多部法國文學作品”[8]。
除了編輯《真美善》雜志和從事法國文學翻譯,真美善書店本身的文化與藝術(shù)品味也堪稱獨特。曾虛白曾說:辦《真美善》的想法,“一方面想借此發(fā)表一些作品,一方面也可借此拉攏一些文藝界的同志,朝夕盤桓,造成一種法國式沙龍的空氣”[9]179。這種“法國式沙龍的空氣”就是曾樸的真美善書店所刻意營造的氛圍。曾樸在給張若谷的《異國情調(diào)》寫的序言中一再提及法國的“沙龍文學”、“閨幃文會”、“邸館文會”、“夫人的印庭”與“客廳”等等,都是曾樸的沙龍所追慕的對象。而如同邵洵美的金屋書店一樣,曾樸的沙龍也同樣是“夜夜笙歌”。據(jù)曾虛白回憶,曾樸的“馬斯南路的客廳里到了晚上沒有一晚不是燈光耀目一直到深夜的”[10]93,“攤開曾樸沙龍里的??兔麊危闶巧虾,F(xiàn)代文壇上喜愛法國文學、浪漫主義及都會情調(diào)的作家名單:李青崖、徐蔚南、徐霞村、邵洵美、徐志摩、傅彥長和朱應鵬,他們的話題多圍繞著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以佛朗士、綠蒂、喬治桑這些他們著手翻譯的法國作家為中心”。[11]88郁達夫在《記曾孟樸先生》一文中,回憶起一個寒冷的初冬的晚上,與邵洵美等去拜訪曾樸的情景:
我們有時躺著,有時坐起,一面談,一面也抽煙,吃水果,喝釅茶。從法國浪漫主義各作家談起,談到了《孽海花》的本事,談到了先生少年時候的放浪的經(jīng)歷,談到了陳季同將軍,談到了錢蒙叟與楊愛的身世以及虞山的紅豆樹;更談到了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和個人的享樂的程度與限界。先生的那一種常熟口音的普通話,那一種流水似的語調(diào),那一種對于無論哪一件事情的豐富的知識與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我們在那一天晚上,簡直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窗外的寒風,忘記了各人還想去干的事情,一直坐下來坐到了夜半,才茲走下他的那一間廂樓,走上了回家的歸路。[1]230-231
盡管郁達夫記載的冬夜已經(jīng)是真美善書店因經(jīng)費支絀,虧累過多,不得已關(guān)門之后的事情,曾樸的家也遷至離郁達夫寓舍不遠的“靜安寺路猶太花園對面的一處松壽里中”,但依然可以依稀嗅到真美善書店鼎盛時期高朋滿座的曾樸客廳上空所氤氳著的“法國式沙龍的空氣”。
[1]郁達夫.記曾孟樸先生[M]∥郁達夫全集:第3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2]蘇雪林.《真美善》雜志與曾氏父子的文化事業(yè)[M]∥蘇雪林.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臺北:純文學出版社,1983.
[3]東亞病夫(曾樸).異國情調(diào)·序言[M]∥張若谷.異國情調(diào).上海:世界書局,1929.
[4]張若谷.浪漫主義南歐文學[M]∥張若谷.咖啡座談.上海:真美善書店,1929.
[5]胡適.論翻譯——與曾孟樸先生書[M]∥胡適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6]李華川.晚清一個外交官的文化歷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7]病夫(曾樸).復胡適的信[J].真美善.1928,1(12).
[8]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起點在何時?[J].社會科學輯刊,2010(4).
[9]魏紹昌.孽?;ㄙY料:增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0]曾虛白.曾虛白自傳(上)[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8.
[11]陳碩文.上海三十年代都會文藝中的巴黎情調(diào)(1927-1937)[D].臺北:政治大學博士論文,2008.
[責任編輯:王建科 責任校對:王建科 曹 驥]
2014-07-28
2014-09-18
吳曉東(1965-),男,黑龍江勃利縣人,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中國文學與當代文化建設研究”(10&ZD098)的階段性成果。
I206.5
A
1673-2936(2014)04-00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