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寧“清聲遠播”與“不為守高”之悖論探析
——兼談漢末魏初士人的仕與隱

楊霞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安徽合肥 230022）

管寧“清聲遠播”與“不為守高”之悖論探析
——兼談漢末魏初士人的仕與隱

楊霞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安徽合肥 230022）

漢末魏初高士管寧以清虛自守、激濁篤行而清聲遠播，同時，他又受到來自上層統(tǒng)治者的調(diào)查，并得到“不為守高”的另一種評價，帝王對其的征用與猶疑是這一悖論產(chǎn)生的深層動因。面對仕與隱、生與義的傳統(tǒng)命題，以管寧為代表的漢末魏初士人開辟了一條隱身民間以行義的新路徑。

管寧；悖論；仕；隱

“漢末魏晉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①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8頁。受儒家經(jīng)世思想熏染的漢末魏初士人處在這樣一個大變革時期，思想上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部分士人遠離政治，獨守一隅，忘懷得失，然而卻無法真正、完全獨立于政治之外。管寧就是這樣一位高士、隱士，在其時聲名遠播。朝廷屢次征召，管寧堅守不出，最終引起高層對其思想動向的懷疑與考察，也帶來對管寧的另一種評價。管寧的行為舉止及其社會評價雖屬個例，但其中包含著復雜的時代文化信息，值得深入討論。

本文即嘗試從關(guān)于管寧的兩種不同評價入手，分析其成因，并對以管寧為代表的漢魏易代之際的士人在仕、隱問題上的認知做一初步考察。

一

管寧生于158年，卒于241年，一生歷經(jīng)東漢桓帝、靈帝、獻帝與魏文帝、明帝、齊王芳數(shù)位帝王，正值亂世。管寧一度避亂遼東37年，在當?shù)卣劶蓝Y、治威儀、明禮讓，為人“淵雅高尚，確然不拔”②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66頁。下文注釋出處相同時，僅標書名及頁碼，其他引書亦同。，時人多慕其風。他的名望在漢末魏初這一時段的薦書與詔書中得到了較為清晰的展示。司空陳群稱管寧“行為世表，學任人師，清儉足以激濁，貞正足以矯時”，乃“昭明古今，有益大化”之人③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197頁。。魏明帝頒詔稱管寧“耽懷道德，服膺六藝，清虛足以侔古，廉白可以當世④陳壽：《三國志》，第356頁。。”大司農(nóng)桓范贊管寧“于混濁之中，履潔清之節(jié)，篤行足以厲俗，清風足以矯世。”他還作書于管寧，表達了“清聲遠播，頑鄙慕仰”的心情⑤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258頁。。太仆陶丘一、永寧衛(wèi)尉孟觀、侍中孫邕、中書侍郎王基聯(lián)名推薦管寧，稱其“總九德之純懿，含章素質(zhì)，冰潔淵清，玄虛澹泊，……清高恬泊，擬跡前軌，德行卓絕，海內(nèi)無偶。……覽其清濁，未有厲俗篤行若寧者也⑥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301頁。。”

避亂遼東時，公孫度（時遼東太守，占據(jù)一方）

管寧固守不出，其志愈堅，其名愈顯，但也招致了魏明帝的不滿。這種情緒在明帝的幾次詔書中依次遞進。

明帝初即位，下詔征管寧為光祿勛時就已透出對管寧“黃初以來，征命屢下，每輒辭疾，拒違不至”的失望之情，詰問管寧：“豈朝廷之政，與生殊趣，將安樂山林，往而不能返乎！”暗示管寧需在朝廷之政與山林之樂中重做選擇，并“望必速至，稱朕意焉”。語氣尚溫和。

隨后，明帝詔問青州刺史，言管寧“違命不至，盤桓利居，高尚其事”的不仕行為已“失考父茲恭之義”，并質(zhì)疑其“澡身浴德，將以何為”，要求刺史派遣別駕從事郡丞掾“以禮發(fā)遣”。這一詔書在責怪管寧居地之刺史辦事不力的同時對管寧不仕已有不滿情緒。

朝廷“自黃初至于青龍，征命相仍”，管寧依舊不出。明帝于是詔問青州刺史程喜：“寧為守節(jié)高乎，審老疾尩頓邪？”在此之前，管寧屢次辭命，皆以身體不適為由。如辭魏文帝所詔太中大夫一職，言“內(nèi)省頑病，日薄西山”；辭魏明帝光祿勛一職，則言“年疾日侵，有加無損”。管寧究竟是身體有恙無法入朝做官“以隆斯民”，還是為前朝守節(jié)、不愿為新王朝效命？皇帝對管寧不能出仕的理由起了疑心。

青州刺史程喜復命明帝，他轉(zhuǎn)引管寧族人管貢之言：

寧常著皂帽、布襦袴、布裙，隨時單復，出入閨庭，能自任杖，不須扶持。四時祠祭，輒自力強，改加衣服，著絮巾，故在遼東所有白布單衣，親薦饌饋，跪拜成禮。寧少而喪母，不識形象，常特加觴，泫然流涕。又居宅離水七八十步，夏時詣水中澡灑手足，窺于園圃。①上述引文皆出自陳壽《三國志》，第354-358頁。

管貢的描述有這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對管寧的著裝做了較為仔細的描述：冠黑帽，著布衣，祭祀時穿過去在遼東時所穿的白衣?！肮耪呱钜?，蓋有制度，以應(yīng)規(guī)矩繩權(quán)衡”②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61頁?！軐幧詈啒?、按規(guī)矩著裝。二是對管寧的身體狀況有描寫：“輒自力強”、“能自任杖，不須扶持”——身體尚可，但已是垂垂老矣。三是對管寧的禮節(jié)、禮儀有描述：“四時祠祭”，“親薦饌饋，跪拜成禮”——延續(xù)其在遼東“談祭禮、治威儀、明禮讓”的一貫作風。四是對母親的思念：“常特加觴，泫然流涕”——管寧每逢祭祀流淚，乃是為母親（非為前朝）。經(jīng)過管貢的描述，一個清儉出行、厲俗篤行的高士形象就呈現(xiàn)在明帝眼前。而程喜特地轉(zhuǎn)引管貢言論，正是表明這一調(diào)查結(jié)果的可信度。并且，程喜還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管寧屢次辭讓，“獨自以生長潛逸，耆艾智衰，是以棲遲，每執(zhí)謙退。此寧志行所欲必全，不為守高”。③陳壽：《三國志》，第358頁。

一方面，管寧因其清高的品性得到了上層統(tǒng)治者的褒獎與征用，另一方面他又因同樣的原因招致了帝王的疑猜。帝王究竟是器重積極進取、委身仕途的入仕者，還是更親睞安居樂道、清貧守業(yè)的無為者，這導致了在邏輯學上可以同時推導出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即悖論的產(chǎn)生。

二

管寧“清聲遠播”與“不為守高”是基于同一質(zhì)素“清高”所引發(fā)的兩種不同評價。有關(guān)這一悖論的成因可從以下三個層面進行分析。

1.管寧堅守不出是悖論的緣起，個體的稟性、經(jīng)歷是重要內(nèi)在原因。歷史上關(guān)于他的“割席斷交”、“鋤園得金”的故事體現(xiàn)了他天生淡泊名利的氣質(zhì)。而避亂遼東時，公孫家族（度、康、恭、淵）父子兄弟間的爾虞我詐，以及后來為曹丕所殄滅，“遼東之死者以萬計”④陳壽：《三國志》，第358頁。的政治攻伐對管寧的仕隱選擇應(yīng)該也大有影響。

對管寧不仕的認知，還可結(jié)合另兩位同時期士人華歆、邴原的政治經(jīng)歷來加深理解。三人一起游學，彼此交好，“時人號三人為‘一龍’”。⑤陳壽：《三國志》，第402頁。三者皆有才華，但個性有別，在仕隱選擇上也各有不同。

華歆（157年—232年），漢時，先“為吏，休沐出府，則歸家闔門”，后“舉孝廉，除郎中，病，去官”，靈帝崩，何進輔政，歆“為尚書郎”，后太傅馬日磾辟歆為掾，再被拜豫章太守；一度為孫策謀劃；后曹操征為議郎，“拜議郎，參司空軍事，入為尚書，轉(zhuǎn)侍中，代荀彧為尚書令”，后為御史大夫；“文帝即王位，拜相國，封安樂鄉(xiāng)侯。及踐阼，改為司徒”；“明帝時，“進封博平侯”，“轉(zhuǎn)拜太尉”。曹丕稱他為“國之俊老”，曹睿贊其“深慮果計”。⑥陳壽：《三國志》，第401-405頁。

邴原（生卒年不詳），“少與管寧俱以操尚稱，州府辟命皆不就?！睍r孔融為北海相，“舉原有道。原以黃巾方盛”，遂至遼東，“一年中往歸原居者數(shù)百家，游學之士，教授之聲，不絕?！雹訇悏郏骸度龂尽?，第350頁。后依次辟為曹操司空掾、五官將長史。太祖征吳，邴原隨行，途中去世。邴原的仕途生涯并不長，且出仕期間，“躬履清蹈，進退以道”②陳壽：《三國志》，第366頁。（陳壽語），以“合葬，非禮也”拒絕曹操將其子與邴原女合葬的要求，以“父也”回答曹丕“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的兩難選擇題。時人（崔琰）評價其“清靜足以厲俗，貞固足以干事”③陳壽：《三國志》，第351-354頁。。連“心不安之”的公孫度也謂邴原乃“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wǎng)所能罷也”④朱碧蓮，沈海波譯注：《世說新語》，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97頁。，可謂得其實也。

在遼東期間，邴原清議格物，引起公孫度猜疑，管寧曾這樣勸誡邴原：

潛龍以不見成德，言非其時，皆招禍之道也。⑤陳壽：《三國志》，第355頁。

從中頗能看出管寧對時局的把握與對士人與政治關(guān)系的理解。身處亂世，士人應(yīng)保全自身，放低姿態(tài)，成就德行?？梢?，管寧既不似華歆游刃于政治，如陳群評價華歆“清而不介”⑥陳壽：《三國志》，第404頁。（清廉卻不固執(zhí)）那般，也不似邴原耿直清議，以言招禍，他選擇的是遠離政治，潛行民間，化民成俗。

2.評議管寧者的視角、立場不同是悖論生成的主要原因。可從民間與官場兩個角度進行理解。

一是民間評議者，他們的品鑒基礎(chǔ)是以家庭道德為中心的社會輿論。管寧居于遼東時，“（公孫）度安其賢，民化其德”。鄉(xiāng)人眼里的管寧是個能禮化風俗之人，其所在村落，“會井汲者，或男女雜錯，或爭井斗鬩。寧患之，乃多買器，分置井傍，汲以待之，又不使知。來者得而怪之，問知寧所為，乃各相責，不復斗訟?！薄班徲信１幪镎?，寧為牽牛著涼處，自為飲食，過于牛主。牛主得牛，大慚，若犯嚴刑。是以左右無斗訟之聲，禮讓移于海表。”⑦陳壽：《三國志》，第354-355頁?！懊克右鲇H、知舊、鄰里有困窮者，家儲雖不盈擔石，必分以贍救之。”其“醇德之所感若此”⑧陳壽：《三國志》，第360-361頁。，焉能不清聲遠播？

二是官場中人，即陳群、桓范乃至后期齊王芳時期的陶丘一、王基等人。陳群，九品中正制的創(chuàng)始人，出身名門，歷仕曹操、曹丕、曹叡三朝，重規(guī)矩禮儀。曹睿愛女去世，喪禮過度，陳群進諫勸阻，“愿陛下抑割無益有損之事”；后朝廷營治宮室，“百姓因而盡失農(nóng)務(wù)時利”，陳群亦進言，言“喪亂之后，人民至少”、“邊境有事，將士勞苦”。⑨陳壽：《三國志》，第636頁?！度龂尽吩u價陳群“動仗名義，有清流雅望”⑩陳壽：《三國志》，第653頁。?；阜镀淙?，在歷史上亦以清廉節(jié)儉見稱，以有文學與王象等典籍《皇覽》，著《世要論》。這些本身都是名士的官吏，在推薦同道中人時皆不遺余力。

作為對管寧作出“不為守高”結(jié)論的觀察者與評價者，程喜值得關(guān)注。關(guān)于程喜為人，史書記載不多，他在明帝時期任青州刺史，在齊王芳時期為征北將軍。《三國志田豫傳》記載這樣一件事：

初，豫以太守督青州，青州刺史程喜內(nèi)懷不服，軍事之際，多相違錯。喜知帝寶愛明珠，乃密上：“豫雖有戰(zhàn)功而禁令寬弛，所得器仗珠金甚多，放散皆不納官。”由是功不見列。11陳壽：《三國志》，第728頁。

陳壽評價田豫“清儉約素”12陳壽：《三國志》，第729頁。，與他對立的程喜卻對其“多相違錯”，且其為人善察言觀色，很清楚地知道明帝的好惡，知道從哪個角度可以令田豫處于不利地位。因此，可以推想，他受命調(diào)查管寧的不仕原因，心理很是明白明帝的隱憂。他評價管寧“不為守高”可以看做是深諳帝王狐疑心理的表現(xiàn)，也可以看做他對管寧的暗中相助。元末明初戴良有《和陶淵明雜事》一詩，其中提到，“東漢有兩士，幼安與程喜。爰得交友心，知音乃余事?！?3戴良：《九靈山房集》（卷二十四），見《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幼安是管寧的字，戴良認為程喜正是管寧的知音，是他盡力維護了管寧的“志行”之全。

3.帝王的用疑。在中國古代人治社會中，帝王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或決定短期的政局，更決定著士人的命運。

曹操平定北方后，“士人靡然歸之”，荀彧“為之經(jīng)營謀慮，一旦小異，便為謀殺”，孔融“每所論建，輒中操意，況肯為用，然終亦不免”①孔凡禮點校：《管幼安賢于荀孔》，《蘇軾文集》（卷六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19頁。，尚有“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而（崔）琰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雹陉悏郏骸度龂尽罚?70頁。關(guān)于曹丕對士人的用與察，汪春泓先生曾撰文指出“漢末士人起而挽救漢劉政權(quán)的命運，大肆講政治道德和原則，自然就潛伏著沖突的危機”，因此，“曹丕獨表徐干‘有箕山之志’，推崇徐干式以文章‘經(jīng)國’”，意在“引導士風，當他推行改朝換代的重大舉措時，亦令士人無意干預時政。”③汪春泓：《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箋說》，《文學評論》2005年第4期，第135頁。這是對帝王、士人、文學、政治復雜關(guān)系的新解讀，極具啟發(fā)意義。

曹魏時期，不惟管寧受到了暗查，其他屢征不就的士人也會得到上層的注目。齊王芳正始年間，與管寧同時期的隱士胡昭被大臣荀顗、黃休、庾嶷聯(lián)名舉薦，史書有這樣一段有意思的記載：

有詔訪于本州評議，侍中韋誕駁曰”禮賢征士，王政之所重也，古著考行于鄉(xiāng)。今顗等位皆常伯納言，嶷為卿佐，足以取信。……昭宿德耆艾，遺逸山林，誠宜嘉異?！蹦藦恼Q議也。④陳壽：《三國志》，第363頁。

一個“駁”字反映了在當時官場對胡昭是否嘉獎、是否征用還是存有不同的聲音。這也間接表明了高層的意見，即對隱士的征辟與否。

綜上，無論程喜言管寧“不為守高”究竟是據(jù)實以告還是有意維護，都改變不了這一悖論生成的事實。管寧不仕是悖論生成的導火線，時人不同視角、立場造就了悖論的內(nèi)容，而帝王的用疑之間則是悖論成型的深層動因。

三

漢末魏初時局動蕩，“人士流移，考詳無地”⑤房玄齡：《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58頁。，但是絕大部分士人依舊在傳統(tǒng)“士志于道”的儒家觀念的影響下委身官場，無論是察舉還是征辟，都造就了一大批當官的士子。就察舉而言，即令曹操本人，也是先得鄉(xiāng)里評議，后舉孝廉為郎，出任地方官，再進入中央權(quán)力核心。荀彧也是先舉孝廉，董卓為相輒棄官歸鄉(xiāng)，后投奔曹操，為其出謀劃策，名重一時，有“荀令君”之稱。從征辟來看，陳群早年被劉備辟為豫州別駕，司馬懿被曹操辟為文學掾，戲志才、郭嘉被荀彧薦舉等。這些都是士人進入仕途的各種途徑。當時士人大多走的還是這樣一條西漢武帝為天下士人開啟的通經(jīng)致用的利祿之途。

同時，漢末魏初士人相對于先前士人的仕隱而言，又具有這一時代的特質(zhì)：大多都有先學后游、先隱后仕的經(jīng)歷。（這與其時流行的游學之風，黨錮、清議造成的激揚名聲、互相題拂之風有關(guān)）。一代名相諸葛亮，始躬耕南陽，心懷天下，與劉備隆中對策，后輔助劉備、劉禪兩代君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漢末思想家仲長統(tǒng)“年二十，游學青、徐、并、冀”，先是避地上黨郡，“每列郡命召，輒稱疾不就。⑥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43-1644頁。后被尚書令荀彧舉為郎，一度參與曹操軍事謀劃。荀彧死，“復還為郎”⑦陳壽：《三國志》，第620頁。，卒于曹魏代漢之年。被曹丕譽為“彬彬君子”的徐干，少年專志于學，“輕官忽祿，不耽世榮”⑧陳壽：《三國志》，第599頁。，曹操辟之，稱病不就，“潛身窮巷，頤志保真”，“并日而食”⑨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360頁。。后見曹操平定北方，即應(yīng)詔出仕，歷數(shù)年，又以疾辭歸。國淵，先避世亂與管寧等渡海至遼，后返回中原被曹操辟為司空掾，輔助曹操推行屯田制，為官敬業(yè)，后任太仆，位列九卿。張范，出身名門（祖父為漢司徒，父為太尉），然“恬靜樂道，忽于榮利，征命無所就”，后被曹操辟為議郎，“參丞相軍事，甚見敬重”⑩陳壽：《三國志》，第337頁。。這些士人，無論是仕是隱，都保有一份心憂天下的士子情懷。

還有一部分與管寧做相同選擇的終身不仕者。王烈，與管寧同時渡海至遼，屢次被舉，然終身不仕，而“東域之人，奉之若君”11陳壽：《三國志》，第356頁。。與管寧同時期的隱士胡昭，避地冀州時即“辭袁紹之命”，后曹操任司空時“頻加禮辟”，胡昭應(yīng)命前往，面陳心意，欲躬耕樂道、經(jīng)籍自娛。隱士焦先，“見漢室衰，遂不語。露首赤足，結(jié)草為廬，食草飲水，饑則為人傭作，不冠不履，魏國建立，太守賈穆、董經(jīng)均往探視，與食不食，與語不語。”12陳壽：《三國志》，第362-364頁。他們是真正的疏離政治之人。

選擇不仕的士人的生活方式又可分為不問世事與不涉政治兩種，前者是對包括政治在內(nèi)的所有世俗事務(wù)的漠然，如徹底隔絕人事的焦先；而后者僅是對政治的回避，如化民成俗的管寧。管寧的清譽正是與“激濁”、“厲俗”、“矯世”、“篤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東漢盛行奢侈之風，漢末尤甚。而管寧身處亂世，卻秉持樸拙本性，“年十六喪父，中表愍其孤貧，咸共贈赗，悉辭不受，稱財以送終”，后至遼東則“廬于山谷，鑿壞為室”①陳壽：《三國志》，第354頁。，“環(huán)堵篳門，偃息窮巷，飯鬻糊口，并日而食，吟詠《詩》、《書》，不改其樂”②陳壽：《三國志》，第359頁。，正是出塵不染的隱士氣節(jié)與名士風度。此外，管寧有感“衰亂之時，世多妄變氏族者”，嘆其“違圣人之制，非禮命姓之意”，故著《氏姓論》，“以原本世系”。③陳壽：《三國志》，第360頁?？梢哉f，管寧雖不涉政治，卻在民間實現(xiàn)了士的“社會良心”的身份和“志于道”的理念。

“社會良心”尚有“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④范曄：《后漢書》，第2226頁。的社會名流郭泰，還有以著述傳道、成就經(jīng)學一統(tǒng)的經(jīng)學大師鄭玄等。往者士人有“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附庸、附屬思維，而到了漢末魏初，士人厘清現(xiàn)實，已經(jīng)明顯感受到國家與社會的分野，并日益突出士人在社會層面的作為。許倬云先生在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變化時，曾提出“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民間社會與社會公眾領(lǐng)域是否存在”這一命題，并以殷商至秦漢為時代范圍對此期“國家”與“社會”的變動關(guān)系進行了考察。他這樣描述秦漢時期國家與社會的關(guān)系：“國家一步一步收奪了社會資源，國家凌駕于社會之上，但社會力中一股代表知識資源的力量則寄托于國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壯大了這一股力量。知識分子群內(nèi)部的質(zhì)變及分化，也使這一股社會力發(fā)展為復雜的性格?！雹菰S倬云：《中國古代社會與國家之關(guān)系的變動》，《文物季刊》1996年第2期，第75頁。其中，依托于國家權(quán)力機構(gòu)的力量是選擇“仕”的一群士人，而導致社會士人群體呈現(xiàn)復雜性格的力量正是選擇“隱”的另一群。

造成管寧“清聲遠播”與“不為守高”之評價悖論的深層原因是帝王的用疑，而帝王的用疑來自對管寧政治立場的考察，在明帝看來，不仕意味著不合作，不合作意味著對現(xiàn)行政權(quán)不滿。而管寧以其躬身民間之大有為化解了明帝的疑惑。他以乞骸骨為由規(guī)避政治，卻在民間身體力行，感化世人，“以隆斯民”。，以至于管寧耄耋之年，朝廷依舊“特具安車蒲輪，束帛加璧聘焉”⑥陳壽：《三國志》，第360頁。。

蘇軾曾將管寧的這種“隱”與另外兩位同時期大名士荀彧、孔融的“仕”相比較。他認為曹操父子乃“穿窬、斗筲”之人，而荀彧、孔融猶為之經(jīng)營謀慮，后果為誅殺；而管寧“懷寶遁世，就閑海表”、“終身不屈，即不得而殺”。故而，管寧“賢于文若、文舉遠矣?！雹呖追捕Y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19頁。

蘇軾的評判標準是幾位賢士的生死結(jié)局。事實上，士人的仕隱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生死問題?；蚩蛇M一步言之，士人在仕隱之間來回選擇，反復思量，其痛苦就是來自“濟世行義之志與亂世生存欲望的沖突”⑧胡秋銀：《試論郭泰之不仕不隱》，《安徽大學學報》（哲社版）2002年第1期，第41頁。，亦“生我所欲，義亦我所欲”的古老命題的重現(xiàn)。當兩者不可得兼時，是茍全性命于亂世，還是但求聞達于諸侯？或者，還有一種更為通融的做法，即隱于民間社會以求生，卻不忘激濁、篤行以行義。管寧即是如此。錢穆先生曾說，三國人物，管寧第一。⑨錢穆：《如何研究歷史人物》，《中國歷史研究法》第六講，北京：三聯(lián)書店，第105頁。原文“管寧在當時，實是一無表現(xiàn)。但論三國人物，管寧必屈首指”。從這一角度來看，非張大其詞也。

A study of the paradox abou t Guan Ning's assessm en t——A concurrent discussion on the scholars'choosing their careersbetween Han and W eidynasties

YANG X ia

Guan Ning,who was living between Han and Wei dynasties,had a good reputation for his behavior.He was investigated by the governor at the same time and got the different assessment.The emperors'trust and distrust was the deep reason of the paradox.Facing the choice of being an official or not and the choice of life or moral principle,the scholars between Han and Wei dynasties opened up a new route of hiding themselves and achieving something valuable,and Guan Ning was the exponent.

Guan Ning；paradox；official；hermit

K236.1

A

1009-9530（2014）01-0070-05

2013-11-22

安徽省教育廳科研項目“建安時期書體散文研究”（2011sk525）

楊霞（1978-），女，安徽大學古代文學博士研究生，安徽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漢代文學與文化研究。“虛館以候之”，而管寧“既往見度，乃廬于山谷”。曹操拜司空，一度“辟寧”；魏文帝黃初四年（223年），“詔公卿舉獨行君子，司徒華歆薦寧”，“詔以寧為太中大夫”；黃初七年（226年），文帝崩，明帝即位，“太尉華歆遜位讓寧”，“司空陳群又薦寧”，則“以寧為光祿勛”。而所有這些征召都遭到了管寧的“固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