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飛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五四”新文化人曾將新文化運動之興起,歸因于他們對民國初數(shù)年間頹敗的社會整體精神狀況的激烈反撥。中華民國成立后,任何人都未曾預見到,經(jīng)過朝氣蓬勃、思潮激蕩的晚清社會革命,突然間,一個精神萎縮、極端鄙俗的時代會悄然來臨。環(huán)顧四面,國人的精神狀態(tài)令人慨嘆:無論社會精英還是普羅大眾,也不管巨賈豪富抑或社會底層,絕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皆缺乏堅實的人生信念,全然摒棄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僅屈從實利,滿足于物欲追逐;而且人們確信整個社會中一切社會關系都只是赤裸裸的幕后交易,并自覺投身其間,希求分我杯羹;另外社會整體的道德根基動搖、混亂,是非不辨……凡此末世亂象令人觸目驚心。當時的仁人志士皆對此深懷憂懼,坦言此種整體性的精神萎縮已引發(fā)了廣泛的精神病態(tài),且病情日重,如不即刻痛下藥石,加以施救,那么這種整體性的精神萎縮必將成為吞噬民族機體之惡瘤。
“五四”新文化人認為,造成這種中國國民精神普遍性萎縮、墮落最核心的原因,乃由國民精神之痼疾所致。此類痼疾正如遺傳老病,數(shù)千年來始終頑固地盤踞于中國人的靈魂深處,一旦遇到合適的氣候土壤,便會隨時發(fā)作,難以遏制。正是緣于這一歷史判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發(fā)愿,要一勞永逸地徹底改造早已萎縮、墮落敗壞的中國國民精神。對此他們敏銳地提出“改造國民性”等重要命題,將對中國社會的全面整體改造的工作,完全置于中國國民精神之更生,即改造“舊人”、重塑“新人”的根基之上。對于如何實現(xiàn)這一國民精神改造的宏偉目標,當時中國社會不同的精英群體提出了各自不同的方案,其中“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思潮運動的理論設想產(chǎn)生過最廣泛的影響,并成為“五四”國民精神改造中最為重要的觀念。
現(xiàn)代人道主義產(chǎn)生于19世紀中后期的西方社會,具有與人類歷史上各類人道主義形態(tài)迥然不同的獨特思潮流脈與觀念譜系?,F(xiàn)代人道主義起源自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俄國新理想主義者們的理論創(chuàng)造,“一戰(zhàn)”前后形成了席卷全世界的和平革命式的激進思潮運動?!耙粦?zhàn)”后“五四”新知識分子也在中國掀起盛大的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改造運動,并做出了重要理論貢獻,對此拙著《“人”的發(fā)現(xiàn)——“五四”文學現(xiàn)代人道主義思潮源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有過詳細的歷史梳理與分析?!拔逅摹爆F(xiàn)代人道主義者關于中國國民精神改造工程設想的目標,是對中國人進行脫胎換骨式的精神洗禮,力求徹底洗脫整個民族精神上的歷史沉垢,重新構建起符合現(xiàn)代世界文明之要求的精神人格。他們所設想的這一精神改造過程,大致分作兩個階段:首先,是“認識你自己”,讓中國人樹立起科學的“人學”觀念;其次,是“立人”,將中國國民塑造成具有獨立人格、自由意志、“愛與理解”“理想主義”“現(xiàn)實精神”,以及“社會改造勇氣”的“新人”。需要強調(diào)的是,“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對于中國國民精神改造路徑的設計,是完全建立在現(xiàn)代人道主義系統(tǒng)的科學“人學”思考上的,具有堅實的科學性理論基礎。以下筆者擬就“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對于中國國民精神改造的思考規(guī)劃進行較為深入的分析。
“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認為中國國民精神改造的第一個階段,是必須樹立科學的“人學”觀念,他們將此作為培養(yǎng)“新人”的首要必備條件。在說明這一問題之前,筆者有必要對現(xiàn)代人道主義科學“人學”觀的基本理念加以介紹?,F(xiàn)代人道主義科學“人學”思考的終極目標,是建構理想的人性與人類的正當生活,即建構“靈肉一元”的“人”的本質,與“靈肉一元”的“人”的理想生活?,F(xiàn)代人道主義的人性觀就是現(xiàn)代“靈肉一元觀”,這種觀念認為,人類的“肉”的生活與精神生活原為完整人性的一體之兩面,兩者在本質上應該是和諧的,共同建構起人類正當?shù)纳?,因此任何片面發(fā)展“肉”的生活或精神生活其中一端的做法,都是極端錯誤的,均會導致人性的偏執(zhí)發(fā)展,將人類的道德生活引向歧途。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靈肉一元觀”,是19世紀中后期至20世紀初西方道德革命的重要理論結晶,其產(chǎn)生緣于一些道德革命前驅力圖改變?nèi)祟悮v史的宏愿。在他們看來,從古代一直到19世紀,除了極少數(shù)的例外,數(shù)千年的人類史,就是一部人性及“人”的道德生活不斷循環(huán)往復,向“靈”或“肉”其中一極偏執(zhí)發(fā)展的歷史,人類從未享受到過正當?shù)纳?。因此這些道德革命的前驅通過倡導新的“人學”觀念,力圖改變扭曲的人性與不正當?shù)娜祟惿顮顟B(tài),以譜寫人類史的新篇章。
“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周作人等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將這種科學的“靈肉一元”的“人學”觀念引入中國,當時他們的意圖十分明確:遠期目標,自然是要在中國建構起理想的人性及正當?shù)娜祟惿?,而近期目標,則是要借重科學“人學”觀念對中國人進行徹底、全面的人性改造?!拔逅摹爆F(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之所以確定這一近期目標,緣于在他們看來,中國的人性現(xiàn)狀異常惡劣,它不像在西方文明社會中主要是人性的偏執(zhí)問題,在當下中國更多存在的是人性的極端墮落、徹底敗壞的情形。對于中國的人性現(xiàn)狀,魯迅、周作人、沈雁冰等“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難以準確地概括,于是便借比喻、類比等方式為中國人在生物的進化序列上確定位序,諸如“反生物性的人生觀”“污毀一切的玩世與縱欲的人生觀”“非人的生活”“植物的生活”“類猿人”“生物界的怪現(xiàn)象”和墮落變態(tài)的“野蠻人”“野蠻民族”“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將變成猿猴墮落的子孫(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使用英國教育家Gorst的稱謂:“猿類之不肖子”)等,而且他們還指出,如果照此下去的話,“中國國民的生活不但將由人類的而入于完全動物的狀態(tài),且將更下而入于非生物的狀態(tài)里去了”①。
很明顯,“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對于中國國民人性的現(xiàn)狀判斷是非常嚴厲的,在他們看來,這一種族人性現(xiàn)狀的表現(xiàn),明顯是行將滅亡的征兆。他們認為,中國人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退化問題,因為如果僅僅是生物學上的退化并不可怕,那樣畢竟還在進化的鏈條上,仍有進化的可能;中國的問題是,中國人的人性已是徹底地墮落變態(tài),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完全違背了生物界的規(guī)律,不僅不能再進化,而且只能進入非生物的狀態(tài),也就是滅亡。應該說,這些言語確實極為刺耳,但它們既非危言聳聽,也不是西方啟蒙話語、殖民話語等的偏見,它們只不過是周氏兄弟等“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立足于科學“人學”成果的堅實根基,對于現(xiàn)實中國的實際道德生活場景,以及數(shù)千年來中國各類史書文獻所載國民道德狀況的經(jīng)驗歸納,因此皆為確鑿的歷史事實及現(xiàn)實真相。在“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看來,中國人的這類病狀反復搬演,持續(xù)發(fā)作,如再無診療救治的機會,必將成為中華民族滅亡的前兆,他們對此憂懼非常,甚至感到深深的絕望,于是急不可待地竭力推動中國國民人性及道德觀念的更生②。他們力圖從兩方面進行推進:一方面,“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以“靈肉一元”的科學“人學”觀作為理論基礎,嚴厲批判中國人的道德生活與國民精神的痼疾;另一方面,他們竭力倡導理想的人性與正當?shù)纳?,引導中國人自我改造的方向?/p>
“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認為,中國國民精神的徹底改造,在完成樹立科學的“人學”觀念、改造人性及道德生活的階段之后,第二個階段,便是“立人”,即將中國國民塑造成具有獨立人格、自由意志、“愛與理解”“理想主義”“現(xiàn)實精神”,以及“社會改造勇氣”等精神品質的“新人”,這實際是對理想人格的培育。他們認為這一工作需分兩步走。
第一步,在共同的人類生活中塑造真正的“個人”。
“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個人”觀在這一方面的思考,極具啟示意義,其中與獨立人格、自由意志培養(yǎng)相關的,是“自覺的個體意識”的命題。關于“自覺的個體意識”,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個人”觀承繼了“新神思宗”的很多重要命題:比如對“自己是‘唯一者所有’”的個體精神的自覺,對“個人”充分發(fā)展的自覺,還有立足于“精神獨立”的個體之上的獨立判斷、懷疑批判精神,以及對“進步的欲求,常常超越族類之先”的先覺者的充分肯定……并將“自我”作為思考一切問題的邏輯起點。當然“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對于這些源自“新神思宗”的命題的內(nèi)涵都進行了根本性的改造。
“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個人”觀的核心觀點包括以下幾方面:其一,“我即是人類”,這是“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個人”觀的邏輯前提?!拔逅摹爆F(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認為,從本質上講,人類社會的結構框架中只有“個人”的存在,社會關系僅僅是“個人”之間的關系,而每個“個人”在人性本質、最終的利益訴求與人生的目標等方面并無任何差別,因此,“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系,根本而言,就是“自我”與“自我”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講,是“自我”與其自身的關系,因此所有的“自我”/“個人”實為一體,不可分割。其二,個體意識。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所提倡的“唯一者所有”“我”等,已經(jīng)不再是麥克斯·施蒂納《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的哲學意義上的絕對的自我,而是指那些個性已得到充分自由發(fā)展的“個人”。不過現(xiàn)代人道主義對于“個人”的認識,除了充分突出每一個人個體意識的充分自覺與個性自由發(fā)展,還特別強調(diào)每個人必須同時服從“人類的意志”,即人類共同的人性、共同的生存與幸福、共同的發(fā)展,以及社會進化的法則等,并堅守自己作為“人類的一員”的身份。其三,任何一個人都有個體意識與個性高度發(fā)展的潛質,即都有可能成長為“新人”?,F(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也是承認“獨異”的“個人”存在的,但在他們看來,“獨異”的“個人”與尚未覺悟的人們之間的差別,其實只是覺悟早晚、聞道先后的不同而已,所以只要能夠覺悟,領會到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真理,任何人都有可能成長為具有高度發(fā)達個性與個體意識的“新人”③。
第二步,樹立“精神獨立”的觀念。
“精神獨立”的觀念是“五四”社會改造工作重要的精神動力。應該說,這一觀念是“一戰(zhàn)”之后,世界進步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西方世界的大批知識分子在反省戰(zhàn)爭中自己的表現(xiàn)時,沉痛地指出,戰(zhàn)前很多曾高調(diào)標榜“精神獨立”的知識分子,卻在戰(zhàn)爭中面對帝國主義、狹隘民族主義等時變色失節(jié),淪為它們的精神奴隸,這些知識分子甚至為這場不義的戰(zhàn)爭搖旗吶喊……因此知識分子們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承擔戰(zhàn)爭的罪責。正是汲取了“一戰(zhàn)”血的教訓,以羅曼·羅蘭、羅素、巴比塞等人類“良心”為代表的廣大歐美知識分子共同發(fā)表了《精神獨立宣言》,倡導“精神獨立”,將“精神獨立”樹為每個人根本性的道德律令。對于這種“精神獨立”觀念,張申府曾在其所譯注的《精神獨立宣言》(《新潮》1919年12月第2卷第2號)的介紹中做出了重要評述:
要而言之,這個宣言的主意不外:無論求學求術除了為他自己外都是為的個人:自己和自己以外真實存在的各個體,——便是全人類,——絕不是為的那一部分,絕不是為的私人徒黨的營私射利,絕不是為的幾個強暴狡猾為圖損人的一時的利樂憑空假設,強加在眾人頭上的,像上帝,教會,國,把人壓制,把人拘束,把人隔離分裂的東西,以及如婚嫁一類,矯揉人性,違反自然的贗造的關系。所以要望以后有學有術有思想能文章的人萬不可再拿著文章學術思想供什么萬惡的東西,虛偽的東西,不必需的東西,作文飾,作利器。讀者諸君,你們還要曉得假使世界只有武人,假使世界只有財奴,世界也還不會有惡,世界的惡業(yè)那一回不是由有思想有知識能說能道的為虎作倀的引導著,幫助著作出來的?那么有思想有知識的人對于世界的罪過怎能不負責?……“我欲仁,斯仁至矣”。我們?nèi)绻敢馐澜绾?,如果虔誠切至愿意世界好,世界當下便會好。世界所以不好,全因人沒有那種誠心……曉得這個,第一便是要認定鵠的,便是要保住那一體多方,恒久不滅,自由超脫的精神。④
“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完全認同于這種“精神獨立”的觀念,他們不僅在面對中國現(xiàn)實時,表現(xiàn)出與西方獨立知識分子完全相同的態(tài)度與立場,而且還以獨立的、不受任何勢力支配的精神與勇氣,投入改造中國社會這一巨大的系統(tǒng)工程當中。僅憑此點,我們就能夠深切地感受到,“五四”時期的現(xiàn)代人道主義觀念,并不是像后來通行的觀念所批判斥責的那樣,是一種柔弱無力、淺薄虛偽、犬儒化的呻吟,實際上恰恰相反,“五四”時期的現(xiàn)代人道主義觀念及社會改造運動是充滿力量的,它所蘊含的內(nèi)在強力,正表現(xiàn)為對“愛”與人類兄弟之誼的堅守,對罪惡、暴力的毫不妥協(xié),它是精神完全獨立的強者們的高亢呼號,衛(wèi)護的是全人類。
當然,在培育獨立人格與自由意志的同時,“理想主義”“現(xiàn)實精神”,以及“社會改造勇氣”等的獲取異常關鍵。
“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在這方面的深刻思考,皆集中于他們的“新理想主義觀”當中。“新理想主義觀”是在吸收實證科學時代的精神內(nèi)核,并修正其缺陷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其中“現(xiàn)實精神”就完全源自實證科學時代的觀念。實證科學時代的“現(xiàn)實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以科學觀念作為評判一切的標準,求人生之真的態(tài)度上,具體而言,實證科學時代的思想家們借助于科學觀念的支撐,敢于大膽直面現(xiàn)實,揭示表象掩蓋的內(nèi)幕,并且對日常生活及社會現(xiàn)實做出廣泛深入的考察評判;同時,他們立足科學觀念,進行了嚴肅的歷史研究與批判,揭開以往被不同類型的意諦牢結,或者傳統(tǒng)觀念的歷史“神話”所遮蔽的黑暗的歷史,因此洞察了歷史的黑暗與現(xiàn)實的真相;同時他們還大刀闊斧地破壞既成的宗教、道德、教育及所有偶像[1]。很明顯,這種扎根于科學觀念之上的“現(xiàn)實精神”是中國當時最缺乏的,因為中國人未曾得到過科學精神的徹底洗禮,這不僅造成中國人精神混沌、頭腦糊涂,不能清醒、客觀地看待現(xiàn)實,而且還缺乏批判的勇氣與力量,既不愿睜開眼睛來看,也不敢大膽無忌地表明真實,始終在“瞞和騙”的敷衍中自欺欺人。
不過實證科學時代思想家們的“現(xiàn)實精神”也具有巨大的局限性,他們的“現(xiàn)實精神”僅僅停留于“求真”“偶像破壞”等發(fā)現(xiàn)歷史及現(xiàn)實真相的階段,并不能進一步投入積極的社會改造中,反而否定理想等超越性的精神,認為現(xiàn)實已經(jīng)被“極端之決定論”的鎖鏈緊緊枷住[2],不可改變。在這一點上,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的“現(xiàn)實精神”遠遠超越了實證科學時代的思想家們,他們反對實證科學時代的消極認知,在保持洞穿歷史與現(xiàn)實的清醒頭腦的同時,又立下投身社會改造事業(yè)當中的堅定理想,并確信終極目標的理想會實現(xiàn)。而且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現(xiàn)實精神”與“理想主義”“社會改造勇氣”的緊密連接,保證了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的理想與社會改造工作,并不是空想家們的夢幻,亦非是對向風車的戰(zhàn)斗,而是有著“現(xiàn)實精神”作支撐,具有完全的現(xiàn)實性。在“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看來,這種建立在堅實“現(xiàn)實精神”之上的“理想主義”與“社會改造勇氣”,是改造社會的真實有效動力,應當成為“新人”最為重要的精神稟賦。
此外,“愛與理解”、對他人精神“感同身受”的心理機制的養(yǎng)成,對于“新人”理想人格塑造也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可療治國人的精神痼疾,為精神改造奠定基礎。
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對社會改造的理解較為特殊,他們的社會改造以完全更新人類社會、徹底扭轉人類歷史為鵠的,而這一立意高遠的計劃,完全建立于對個人的精神改造、精神感化基礎之上。他們這種判斷基于如下的思考:亙古至今,整部人類史一片黑暗,其中始終貫穿著人性的惡劣、社會的罪惡、人類的不幸、歷史的殘酷,究其終極原因,皆在于“大家對于別人的心靈、生命、苦痛、習慣、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guī)子谌珶o”(周作人《〈齒痛〉譯者附記》,《新青年》7卷1號)[3]。而本來人類間的相互理解,人心赤裸裸的相見,原為所謂理想的“自然人性”的本然存在樣態(tài)(顧頡剛《〈隔膜〉序》,1921年7月10日作)[4],因此打破人心之間的“隔膜”就成為社會改造的關鍵樞紐。而要做到破除“隔膜”,除了理解接受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真理,并在情感上發(fā)生真正的轉移,擁有改變現(xiàn)狀的強烈沖動之外(周作人《〈點滴〉序言》,1920年4月17日作)[3],更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是,每個人是否具有敏銳地感受到別人的心靈、生命、苦痛、習慣、意向、愿望等的能力,能否去“愛與理解”。這一問題雖然一直是人道主義的重要命題,但在“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那里卻得到了異乎尋常的重視,因為“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認為,這種能力的嚴重不足,實際已經(jīng)成為妨礙中國人精神改造與社會改革的最為強大的阻力。在他們看來,中國的民族性中最缺乏的就是誠與愛,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許壽裳《回憶魯迅》,《新華日報》(重慶)1944年10月25日][5],這致使中國人的精神異常麻木,并進一步演生為嚴重病態(tài)的精神“殘酷性”,以“賞玩”別人痛苦為樂的“變態(tài)的殘忍的心理”(仲密《山中雜信·四》,《晨報·副刊》1921年7月17日)[6],令中國人墮落入“非人的生活”,這種情形使中國人的“愛與理解”難以實現(xiàn)。
基于這一現(xiàn)狀,“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強調(diào)培養(yǎng)“感同身受”的心理機制,或曰對他人精神的敏感性的問題,并將其當作最應率先解決的難題。為此他們著重提出兩種重要方案:一種是已覺醒之人先開始過上理想的生活,借此逐漸感化那些病入沉疴的國人;另一種則是更為直接的方式,即通過符合“人的文學”標準的文藝作品來溝通相互隔絕的人心?!拔逅摹爆F(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充分信仰列夫·托爾斯泰晚年所開創(chuàng)的文藝觀念,他們對文藝感染人的情感,溝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甚而最終徹底改變?nèi)说木竦哪芰?,給予了極高的期許。當時“五四”新文藝界最喜歡引用安德列夫的一段自白,來表達自己的這種期望,安德列夫在做出人間不幸皆來自于人心隔絕的判斷后,高度評價了文學的崇高功用,“我是治文學的,我之所以覺得文學的可尊,便因其最高尚的事業(yè),是在拭去一切的界限與距離”[3]。應該說這種文藝觀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文藝觀念,而成為重要的社會改造觀念,目標直指人類的精神革新、理想社會的創(chuàng)造?!拔逅摹爆F(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相信借助文藝這一利器,必能扭轉國人異常麻木的精神痼疾,使他們能夠感受其他人類的情感、精神,從而鋪設好進一步精神改造的基石。
其實,關于“新人”理想人格的塑造問題,“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還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觀念,如以“愛的哲學”為核心的社會改造觀等,限于篇幅,不復贅述。
如上所述,“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不僅對于改造中國國民精神、重塑“新人”做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規(guī)劃,而且也在“五四”前期傾力踐行他們的主張。但隨著現(xiàn)代中國社會形勢的急遽變遷,“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這一國民精神改造的系統(tǒng)工程尚未順利實施完成,便已戛然而止。當時的中國人,只有少數(shù)的激進青年經(jīng)受過改造的洗禮,但他們大多都像是參加了一個短訓班,之后就匆匆踏入社會變革的浪潮當中,而其他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精神基本未受到實際的觸動。因此自提出重塑“新人”這種理念開始迄今,中國國民精神徹底改造的這一堂課始終是嚴重缺漏的,雖然“五四”之后各個時期的思想家們多次意欲補課,但皆半途而廢。更有甚者,時至今日,“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國民精神改造觀這一珍貴精神傳統(tǒng)久已斷絕,而且在民族的記憶中幾乎被完全遺忘、徹底抹去。正是緣于“五四”以來國民精神改造工作的不徹底,以及這種精神傳統(tǒng)往往被有意遺忘,或刻意抹煞,造成了諸多早在“五四”前后就已被明確揭示出的中國國民的精神痼疾,始終未能得到徹查與根本性的解決,甚至在不同時期被不少人看作馭民要術,或者最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從而導致歷史遺留問題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反復發(fā)作。究其本質,不過是舊疾復發(fā),絕非急染新癥!
當然,當下中國的人性及道德狀況,與百年前相比,確有重大改觀,但很多在“五四”前后被診斷出的中國人的人性病狀,卻并未得到徹底根治,有時在新的生活樣態(tài)中,在現(xiàn)代生活光鮮的外表遮掩之下,變換形式,仍在有形無形之中支配著我們的思想言行,甚至是道德生活,更可怕的是,有時竟成為導致當下中國人性及道德生活嚴重扭曲的重要誘因,進而成為在根基上加速社會道德墮落的根苗。這種表現(xiàn),正是1923年周作人在《“重來”》(《晨報副鐫》6月14日)一文中所著重提出來的中國社會的“重來”現(xiàn)象(“重來”一詞,源自易卜生名劇《重來》(Gengangere),原意為“僵尸”),周作人不無憂懼地指出,“祖先的壞思想壞行為在子孫身上再現(xiàn)出來,好像是僵尸的出現(xiàn)……我現(xiàn)今所想說的,只是中國現(xiàn)社會上‘重來’之多”[7]。
今天的中國,距離“五四”已近百年,我們似乎仍面臨著“歷史的循環(huán)”的可怕宿命,面對這一現(xiàn)狀,亟須我們重新思考“五四”時期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們的改造思路及實踐,厘清“五四”關于中國國民精神改造的理論及實踐到底在說些什么,說清楚了什么,沒有說清楚什么,已經(jīng)落實了什么等問題。然后在此清醒認識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做好兩方面工作:第一,在理論層面上,有意挖掘、重新詮釋,并著力改造利用“五四”先哲們所創(chuàng)造的國民精神改造的思想資源,努力重新將其納入當下中國的思想生產(chǎn)當中。第二,在實踐層面上,掀起新的道德革新運動,承繼“五四”未竟之業(yè),清除數(shù)千年來積淀在中華民族國民靈魂幽暗處的歷史沉垢,從根基上徹底斬斷加速社會道德滑坡的根苗,重新建構起完整圓滿的人性,以及正當?shù)娜祟惿?,使“五四”先哲們徹底改造民族精神的宏偉理想終得實現(xiàn)。
注釋:
①“反生物性的人生觀”“污毀一切的玩世與縱欲的人生觀”“中國國民的生活……入于非生物的狀態(tài)里去了”,參見(子嚴)周作人《惡趣味的毒害》(《晨報副鐫》,1922-10-02);“非人的生活”“猿類之不肖子”,參見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12-15,第5卷第6號);“植物的生活”,參見(仲密)周作人《新希臘與中國》(《晨報副鐫》,1921-09-29);“類猿人”,參見唐俟(魯迅)《隨感錄·四十一》(《新青年》,1919-01-15,第6卷第1號);“生物界的怪現(xiàn)象”,參見俟(魯迅)《隨感錄·四十九》(《新青年》,1919-02-15,第6卷第2號);“野蠻人”“野蠻民族”,參見周作人《隨感錄·四十二》(《新青年》,1919-01-15,第6卷第1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參見1918年8月20日魯迅致許壽裳信(《魯迅手稿全集·書信 第一冊》,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48頁);“‘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參見唐俟(魯迅)《隨感錄·五十四》(《新青年》1919-03-15,第6卷第3號)。
②請參見武者小路實篤《與支那未知的友人》(周作人譯,《新青年》1920-02-01,第7卷第3號);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0年版,第388頁);俟(魯迅)《隨感錄·三十六》(《新青年》,1918-11-15,第5卷第5號);迅(周作人)《隨感錄·三十八》(《新青年》,1918-11-15,第5卷第5號)。
③“自己是‘唯一者所有’”,參見周作人《〈可愛的人〉譯者附記》(《新青年》,1919-02-15,第6卷第2號);“進步的欲求,常常超越族類之先”、“我即是人類”,參見《新文學的要求》(《晨報·副刊》,1920-01-08);“人類的一員”,參見周作人《新村的精神》(《新青年》,1920-01-01,第7卷第2號);“人類的意志”,參見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12-15,第5卷第6號).
④請參見[法]羅曼·羅蘭等著《精神獨立宣言》,張崧年譯注,《新潮》,1919-12-01,第2卷第2號。“鵠的”原文誤作“的鵠”。
[1][日]宮島新三郎.現(xiàn)代日本文學評論[M].張我軍譯.上海:開明書店,1930.
[2]周作人.近代歐洲文學史[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7.
[3]周作人.點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部,1920.
[4]葉圣陶.隔膜[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
[5]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
[6]周作人.雨天的書[M].北京:北新書局,1925.
[7]周作人.談虎集[M].上海:北新書局,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