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符號學(xué)觀點看公孫龍的“兼名”合成思想

曾祥云

（南京政治學(xué)院上海校區(qū)部隊政工系，上海200433）

兼名理論是我國先秦名學(xué)思想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也是我國古代名學(xué)中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名學(xué)思想?！兑淖印?、后期墨家和荀子等都論及到兼名問題，但最為詳盡和系統(tǒng)探討兼名問題的，則非公孫龍莫屬。兼名理論具體涉及到兼名的合成及兼名與單名的關(guān)系等。本文試從符號學(xué)角度對公孫龍的兼名合成思想，作一些考察分析。

一

兼名理論是公孫龍對先秦名學(xué)最突出的理論貢獻(xiàn)，但它始終未能引起我國研究者的關(guān)注與重視。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在我國將“名”解為“概念”的名學(xué)研究傳統(tǒng)中，“兼名”也相應(yīng)遭到了誤讀與曲解，因而其學(xué)術(shù)價值沒有得到彰顯。實際上，“名”并非“概念”，“它屬于自然語言符號系統(tǒng)中的語詞符號”[1]55，而“兼名”則是語詞符號中的一個具體種類。二是公孫龍采取了一種“假物取譬”的論說方式來闡述兼名問題，這不僅給后人的研讀帶來了一定困難，而且造成了對他的兼名思想似是而非的理解，甚至被當(dāng)作詭辯而遭責(zé)難。三是兼名問題與漢語言文字的構(gòu)成特點密切相關(guān)，而現(xiàn)代的一些名辯思想研究者又往往不太關(guān)注先秦名學(xué)與我國漢語言文字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因而，對于“兼名”這一最富有中國特色的名學(xué)議題及其思想，至今未能得到深入的挖掘與研究。

在先秦，有諸子對兼名的研究之實，卻無“兼名”之名稱。我國中國邏輯史界所用之“兼名”，其依據(jù)主要源于《荀子·正名》中有關(guān)“單”、“兼”的論說?！墩吩疲骸皢巫阋杂鲃t單，單不足以喻則兼，單與兼無所相避則共；雖共，不為害也?！痹谲髯涌磥?，對于特定具體事物而言，如果用一個單名就足以代表它，那么，可以一個單名謂之。單名是指由一個音節(jié)或一個字構(gòu)成的事物名稱，如“馬”、“石”、“白”、“堅”等都屬于“單名”。如果用一個單名不足以指稱某一具體事物，那就需要用兼名來稱謂它。兼名是指由兩個和兩個以上的音節(jié)或字組成的事物名稱。比如，對于客觀存在的白馬類動物來說，白馬雖然屬于馬類動物，但白馬之為白馬，已突顯了白色這一特征，因此用以指稱馬類動物的“馬”這個單名，已不足以代表白馬，使用“馬”這一單名，不能將白馬與其他有色之馬如黃馬、黑馬等區(qū)別開來，這時，就需要用“白馬”這樣的兼名來指稱白馬類動物。國內(nèi)有研究者將荀子之論“單”、“兼”解為西方傳統(tǒng)邏輯中的“單獨概念”與“復(fù)雜概念”，這實在牽強(qiáng)，明顯不符合荀子的本意。從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荀子所論“單”、“兼”，完全是以名的物理性征即索緒爾所說的符號的能指作為認(rèn)識基礎(chǔ)的。因此，從荀子的立場來看，單名所表達(dá)的所指并不一定就是單獨概念，如“馬”、“石”是單名，并不是傳統(tǒng)邏輯的單獨概念，而是普遍概念；反過來說，單獨概念也未必一定用單名來表達(dá)，如“中國”、“上海市”等。同樣道理，兼名所表達(dá)的所指也不必然就是“復(fù)雜概念”?！皢蚊迸c傳統(tǒng)邏輯的“單獨概念”、“兼名”與傳統(tǒng)邏輯的“復(fù)雜概念”，并不同義，不能將它們混為一談。在我國中國邏輯史界，盡管對“兼名”的解釋并不完全一致、相同，但認(rèn)為荀子的“兼”即“兼名”，則是基本一致、沒有分歧的。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公孫龍那里，有關(guān)兼名問題的討論，都采取了一種“假物取譬”的論說方式。《公孫龍子·跡府》指出：“公孫龍，六國時辯士也，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為‘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謂白馬為非馬也。”這里已很清楚地告訴我們，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之論，乃是屬于以名實關(guān)系為核心內(nèi)容的名學(xué)問題，而其論說方式則是“假物取譬”?！凹傥锶∑笔俏覈湃顺Ｓ玫囊环N說理方法，它是指借助某一特定事物作比喻來闡明一個道理。也就是說，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之論，是假借“白馬”以喻示兼名、假借“馬”以喻指單名，以此闡明兼名（“白馬”）與單名（“馬”）之間的關(guān)系。在公孫龍的《堅白論》和《通變論》中，也同樣運用了“假物取譬”的說理方法。在《堅白論》中，公孫龍以堅石、白石兩種事物喻指兼名，以事物的堅、白屬性喻指表征事物性征的單名，闡明了兼名合成的基本條件。在《通變論》中，公孫龍則以“一”、“左”、“右”、“羊”、“?！钡扔髦竼蚊?，而以“二”、“左與右”、“羊合?！?、“青以白”等喻指兼名，以“二無一”為中心論題，深刻揭示了兼名的獨立性。

實際上，“假物取譬”的論說方式，并非公孫龍所特有，《墨經(jīng)》作者也明顯使用過[2]249，《墨經(jīng)·經(jīng)下》中“牛馬之非牛非馬，與可之同，說在兼”，即是假借“牛馬”以喻示“白馬”、“堅石”這樣的兼名；相應(yīng)地，“?！薄ⅰ榜R”則喻指單名。因此，“牛馬非牛非馬”之論的思想實質(zhì)，即是運用整體與部分之間關(guān)系的道理，闡明一個兼名與構(gòu)成它的各個單名之間的關(guān)系。在我國漢語言文字系統(tǒng)中，單音詞是最基本的語言單位。因此，作為一種事物名稱，單名的存在形式即單音詞或字。而兼名是名的復(fù)合形式，其存在形式即復(fù)音詞或字的組合形式。因此，要從命名的角度一般地討論和闡述兼名的合成問題，采取“假物取譬”這樣的論說方法，或許是一種最簡單明了的合理選擇。

《尹文子》也論及兼名問題，并提出了“以通稱隨定形”的兼名構(gòu)成原則?！兑淖印ご蟮郎稀吩疲骸罢Z曰：‘好?！?。又曰：‘不可不察也’。‘好’則物之通稱，‘牛’則物之定形。以通稱隨定形，不可窮極者也。設(shè)復(fù)言‘好馬’，則復(fù)連于‘馬’矣。則‘好’所通無方也。設(shè)復(fù)言‘好人’，則彼于人也?！薄芭！?、“馬”、“人”等名，指稱的是客觀存在的具體物類，并且，它們都是有形的感性客體。這類名稱是通過“名形”得到的，所以稱為“物之定形”。與“牛”、“馬”、“人”等事物名稱不同，“好”是一種謂述事物所處地位或狀態(tài)的事物名稱，屬于“物之通稱”。如果以“好”這一評價指號與“牛”、“馬”、“人”等指謂指號相連結(jié)，就組成了“好?！薄ⅰ昂民R”、“好人”等兼名即名的復(fù)合形式。因此，這里的“好?！?、“好馬”、“好人”既是兼名的特例，也是兼名之喻。在我國學(xué)術(shù)界，很早就有公孫龍上承尹文形名之說，比如，伍非百認(rèn)為，上述《尹文子》所論即“為公孫龍《白馬論》之先聲”[3]479。

公孫龍的《堅白論》、《通變論》和《白馬論》三篇，都是探討兼名問題的專論，但對兼名合成問題的系統(tǒng)論述，則主要集中在前兩篇。符號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著名語言學(xué)家索緒爾“把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jié)合叫做符號”[4]102。而“先秦文獻(xiàn)中的‘名’既可指文字符號，也可指聲音符號。如果指文字符號，它就是字形和字義的結(jié)合體”[5]。從公孫龍的思想材料來看，他對兼名合成問題的分析，就主要是從作為文字符號的能指即字形的角度來展開的，通俗地說，兼名合成問題，也就是字與字之間的組合問題。

二

《堅白論》是公孫龍論述兼名合成問題的專論，其思想核心是闡明構(gòu)成兼名的基本條件。

《堅白論》說：“曰：堅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乎？曰：可。曰：何哉？曰：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堅白石二”是《堅白論》的中心論題，《堅白論》全篇也是圍繞它而展開具體分析論證的，這已成共識，但對“堅白石二”的解釋，在學(xué)術(shù)界則歧見不少。我們認(rèn)為，既然“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乃公孫龍用以論證“堅白石二”的最直接論據(jù)，自然，它也是我們正確理解“堅白石二”涵義的關(guān)鍵所在。請注意，在這里，公孫龍使用了一個對理解中心論題至關(guān)重要的“舉”字，而這一點卻往往被我們的研究者所忽略?！芭e”為何義？公孫龍并未給出明確界說，但在與公孫龍名學(xué)有密切理論聯(lián)系的《墨經(jīng)》中，不僅提出了“舉”的定義，而且給出了清晰的說明?！赌印そ?jīng)上》說：“舉，擬實也?！薄赌印そ?jīng)說上》釋云：“（舉）告以文名，舉彼實也?！薄赌印ば∪　酚终f：“以名舉實?！辈浑y理解，墨家所謂“舉”，乃是指名對于客觀事物及其屬性的摹擬、模仿，也就是名對于客觀事物及其屬性的指稱或表征；“以名舉實”，就是用名去謂述、指稱具體事物。因此，《墨子·經(jīng)說下》說：“舉友富商也，是以名示人也?！备鶕?jù)有關(guān)“舉”的涵義，并結(jié)合《堅白論》中對“無堅得白”、“無白得堅”的具體分析，我們可以明白，公孫龍所謂“無堅得白，其舉也二”，是指人們在感知到石的白色性征而沒有感知到石的質(zhì)堅性征時，其所獲得的關(guān)于名的所指為二，即石的形狀和白色兩個方面的性征。相應(yīng)地，公孫龍所謂“無白得堅，其舉也二”，是指人們在感知到石的質(zhì)堅性征而沒有感知到石的白色性征時，其所獲得的關(guān)于名的所指也為二，即石的形狀和堅硬兩個方面的性征。因此，所指為石的形狀和白色的名只能是“白石”這一名稱，而所指為石的形狀和堅硬的名，則只能是“堅石”這一名稱。

既然公孫龍用以論證“堅白石二”命題的直接論據(jù)，是“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那么，我們由此即可進(jìn)而辨明公孫龍“堅白石二”的本意：所謂“堅白石二”，實際是指在“堅”、“白”、“石”三個不同的單名中，只能分別選取其中的兩個有效地合成兩個不同的兼名。具體說就是，選取“堅”和“石”這兩個單名組成“堅石”這一兼名，選取“白”和“石”這兩個單名組成“白石”這一兼名。簡單說來，所謂“堅白石二”，是指由“堅”、“白”、“石”這三個單名只能組成兩個不同的兼名。公孫龍認(rèn)為，在“堅”、“白”、“石”這三個單名中，如果由“堅”、“白”兩個單名組成“堅白”這樣的復(fù)合形式，那是不合理、不可行的。因為，“堅”、“白”兩名所表征的事物堅、白兩種性征，是各自獨立、相互分離的。因此，我們認(rèn)為，“堅白石二”的思想實質(zhì)，乃是名稱符號的組合問題。從現(xiàn)代符號學(xué)來看，公孫龍《堅白論》中的兼名合成思想，主要包括以下三點：

第一，在《堅白論》中，公孫龍從認(rèn)識論角度闡明了表征事物屬性的名稱符號“堅”和“白”的生成依據(jù)?！秷园渍摗氛f：“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惫珜O龍認(rèn)為，具體物類各有其不同的屬性，不同的事物屬性是通過不同的感知方式而被人感知、認(rèn)識的。因此，由不同的感知方式而獲得的對事物的不同屬性的認(rèn)識，也就決定了不同的名稱符號的所指。名稱符號的所指不同，其所代表、指稱的對象也不同。目視只能感知到物之色白而不能感知到物之質(zhì)堅，由目視所感知到的物之色白，即成為名稱符號“白”的所指。手拊只能感知到物之質(zhì)堅而不能感知到物之色白，由手拊所感知到的物之質(zhì)堅，即成為名稱符號“堅”的所指。名稱符號之間的區(qū)別，不僅在于其能指不同，而且在于其所指有別。不同的名稱符號有不同的所指，表征不同的觀念（或概念），而有不同的所指，也就表明它們是不同的名稱符號，代表和指稱不同的對象?！皥浴泵乃甘俏镏|(zhì)堅，它是通過觸覺而被感知的，它所指稱的對象是世上一切具有堅性的事物?！鞍住泵乃甘俏镏?，它是通過視覺而被感知的，它所指稱的對象是世上一切具有白色的事物。由于人的不同感官對事物具有不同的感知職能，而人們對客觀事物屬性的具體認(rèn)識又是通過不同的感官而被感知的，不同感官之間并不存在感知職能上的替換，因此，人們是通過不同的感官而達(dá)到對客觀事物不同屬性的感知，從而獲得表征事物不同屬性的名的所指。公孫龍從認(rèn)識途徑、認(rèn)識方式的不同，來揭示“堅”、“白”兩個名稱符號不同的生成依據(jù)，從中國古文字的性質(zhì)和生成特點來說，并不失其合理性。

第二，在《堅白論》中，公孫龍闡明了表征事物屬性的名稱不能相互結(jié)合組成兼名的道理?！秷园渍摗氛f：“得其白，得其堅，見與不見謂之離。一一不相盈，故離?！雹賹O詒讓改“一一”為“一二”，非是，原文無誤?！耙灰徊幌嘤?，乃是針對客方“其白也，其堅也，而石必得以相盈”而作答的，因而，“一一”分別指堅、白兩種屬性?！拔锇籽?，不定其所白；物堅焉，不定其所堅。不定者，兼。惡乎其石也？”公孫龍認(rèn)為，客觀存在的各事物屬性之間是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的。因為，在他看來，一事物的堅硬，并不決定和規(guī)定該事物的顏色一定是白；同樣，一事物的白色，也不能規(guī)定該事物必然質(zhì)堅。堅、白等屬性并不是某一具體物類所特有，而是諸多物類所兼有。因此，當(dāng)人們借助手的撫摸而感知到一事物的堅硬時，并不能由此推知到該事物必然為白色，即便該事物確實具有白色的屬性，但由于人的觸覺并不具有感知事物顏色的功能，這時，色白的屬性是自藏于該事物而“不知”，即未被人們的觸覺所感知、認(rèn)識。同樣，當(dāng)人們通過目視而感知到一事物的白色性征時，也不能由此推斷該事物一定堅硬，即便該事物具有堅硬的屬性，但因為人的視覺并不具備感知事物堅硬的職能，這時，質(zhì)堅的屬性是自藏于該事物而“不見”，即未被人們的視覺所感知、認(rèn)識。由于事物兼有的堅、白屬性是各自獨立的，人們對它們的感知、認(rèn)識，又是借助具有不同職能的感官分別加以獲得的，因而，用以表征堅、白屬性的名稱符號“堅”、“白”，也是各自相離，彼此獨立的。公孫龍雖是論述“堅”、“白”這兩個具體名稱符號的彼此相離、獨立，但從漢語言文字構(gòu)成特點來說，它具有普適性意義。換言之，它闡明了這樣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原則，這就是，“堅”、“白”這類表征事物屬性的單名即“物之通稱”都是各自獨立的，不能相互結(jié)合成新的兼名，即不能彼此結(jié)合組成類似于“堅白”、“白堅”這種復(fù)合形式的名稱，否則，就將造成名實關(guān)系的混亂和失調(diào)。而從我國漢語言文字的使用習(xí)慣來說，用兩個或兩個以上表征事物性征的單名合成一個兼名來指稱一個新的事物，也是不合適、不恰當(dāng)?shù)?。在我國漢語言文字系統(tǒng)中，實際上也是沒有類似“堅白”這類事物名稱的。因此，人們可以說某事物既堅又白，但以“堅白”作為特定事物的專有名稱，既不符合命名習(xí)慣，也是不存在的。

但是，公孫龍并沒有否認(rèn)某一事物可以同時具有堅、白等不同屬性。在他看來，即使某一事物如石同時具有堅、白屬性，也并不意味著這些屬性之間就必然存在相互決定的關(guān)系。堅石也許具有白的屬性，但世界上的堅石并非盡是白石。堅、白這兩種屬性的區(qū)分本身，就已表明它們之間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公孫龍的認(rèn)識是有其道理的。此外，公孫龍雖力主堅、白相離，但他并不認(rèn)為堅、白兩種屬性可以脫離具體物類而存在，《堅白論》云：“于石，一也；堅白，二也，而在于石?！薄半x也者，藏也?！痹诠珜O龍那里，堅、白兩種屬性總是存在于具體物類之中的。

第三，《堅白論》指出了構(gòu)成兼名的基本條件：一為“物之通稱”，一為“物之定形”。公孫龍認(rèn)為，在“堅”、“白”、“石”三個單名中，“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只能組成“白石”、“堅石”這兩個復(fù)合形式的名稱符號，即兼名，不能組合成“堅白”這種復(fù)合形式的名稱符號。

從《堅白論》中很容易看出，對于由單名“堅”、“白”分別與單名“石”結(jié)合，組成“堅石”、“白石”這樣的兼名，主、客雙方都是沒有異議的。也正因為此，公孫龍以“其舉也二”概而言之，未予詳說。從對事物命名的角度來說，“堅”、“白”兩個單名都是表征事物性征的名稱，這在中國古代稱之為“物之通稱”，即許多事物兼而共有的名稱符號；“石”名則被稱為“物之定形”。在我國古人的認(rèn)識中，事物的形狀雖也是事物的一種性征，但這種性征通常被當(dāng)作一種物類的界定性質(zhì)，客觀存在的事物各有其形，具體物類以其形征不同而相互區(qū)分?！拔锕逃行?，形固有名”（《管子·心術(shù)上》），“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尹文子·大道上》），事物的形征既是區(qū)分事物的根據(jù)和標(biāo)志，也是命物之名得以生成的依據(jù)，“形以定名”，“名者，名形者也”（《尹文子·大道上》）。在先秦名學(xué)家看來，“以形務(wù)名”而生成的名稱如“石”、“馬”等，其所指稱的對象乃是具體物類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物類之形與物類本身具有同等的意義。因此，相對于表征事物性征的名稱符號如“堅”、“白”等來說，“物之定形”在區(qū)別物類上起著一種主導(dǎo)的和決定的作用，占據(jù)一個核心地位。這樣，對具體物類的命名活動，也就形成了“通稱﹢定形”的合成規(guī)律。

公孫龍認(rèn)為，“堅”、“白”是用以表征事物性征的名稱，“石”是用于指稱物類本身的名稱，由于“堅”、“白”所表征的事物性征，又總是為不同具體物類所具有，因而，表征事物性征的“堅”、“白”兩個單名，可分別與表征物類本身的“石”名相結(jié)合，組成新的復(fù)合形式的名稱符號。需要指出的是，在《堅白論》中，公孫龍雖然提出了兼名合成的基本條件，即構(gòu)成兼名的兩個單名必須是一為“物之通稱”，一為“物之定形”，但對于這樣兩個單名究竟如何組合，《堅白論》并未作具體、明確的闡述。

三

公孫龍《通變論》的主旨是探討名與名之間的關(guān)系，但在其中也包含了對于兼名合成規(guī)律的認(rèn)識和論述。“二無一”乃《通變論》的中心論題，但對它的具體論證，公孫龍是通過對“羊合牛非馬，牛合羊非雞”等輔助命題的分析來展開的。

世界上決不存在既非羊、也非牛的“羊牛”事物，這也是公孫龍慣用的“假物取譬”的論說方式?！锻ㄗ冋摗分O(shè)“客難”，沒有從常識上指出“羊?！敝锏奶摷傩裕妥阋员砻?，這里的“羊牛”也是公孫龍所虛擬，借它以喻指兼名?！把蚝吓！?、“牛合羊”都是喻指兩個不同的單名組成一個兼名；“馬”、“雞”則為任意一個單名之喻。

提請讀者注意的是，公孫龍對“羊合牛非馬”與“牛合羊非雞”兩個命題的論證分析，是有顯著差異的：首先，從表述形式上看，在“羊合牛非馬”與“牛合羊非雞”兩個命題之間存在一個顯著差別，這就是“羊”和“?！钡那昂箜樞蛲耆喾础Ｆ浯?，從論證方式上看，二者完全不同。公孫龍對“羊合牛非馬”的具體分析，采取的是“羊牛有角，馬無角；馬有尾，羊牛無尾”這樣一種有、無對立的說理方式，來區(qū)分“羊?！迸c“馬”的。而他對“牛合羊非雞”的具體論證，則采取了“牛羊有毛，雞有羽”，“雞”有“足”，“牛羊”亦有“足”這種“兩有”的論說方式，來區(qū)別“牛羊”與“雞”的?！皟捎小彪m然并不意味著“兩同”，但它與那種有、無對立的說理方式，則是有明顯差別的。從公孫龍?zhí)岢龅挠靡灾С帧把蚝吓７邱R”論題的具體論據(jù)如“羊牛有角，馬無角”等來看，它們都是真實可信的，而用來分析“牛合羊非雞”命題的具體論據(jù)，如“雞足三”、“牛羊足五”等，則明顯是虛假的、不可信的。對兩個命題采取截然相反的論證方式，無疑是公孫龍的一種刻意安排。再次，從公孫龍對兩個命題的評價和態(tài)度來看，也是完全不同的。公孫龍對于“羊合牛非馬”命題的評論是：“若舉而以是，猶類之不同，若左右，猶是舉。”（《公孫龍子·通變論》）顯然，他將“羊合?！笨醋魇穷愃朴凇白笈c右”那樣屬于“正舉”的兼名。而公孫龍對“牛合羊非雞”命題的評價是：“與馬以雞寧馬。材不材，其無以類，審矣！舉是亂名，是謂狂舉?！保ā豆珜O龍子·通變論》）在他看來，“牛合羊”屬于“狂舉”的亂名。并且，很明顯，公孫龍根本就不將“牛合羊”當(dāng)作“左右”這樣的兼名來對待。

問題在于，對于“羊合牛非馬”和“牛合羊非雞”這兩個命題，公孫龍為什么要采取兩種不同的說理方法，表現(xiàn)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并作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呢?顯然，這與兼名的構(gòu)成問題有關(guān)。正如上面所指明，公孫龍的“羊合牛”、“若左右”，實為兼名之喻，如“白馬”、“堅石”等。因此，表面看來，“牛合羊”與“羊合?！辈o一字之差，但“羊”、“?！痹谒鼈冎兴幍奈恢脜s完全不同。也就是說，“牛合羊”，實際上是類似于“馬白”、“石堅”這樣的名的組合形式。公孫龍認(rèn)為，像“馬白”、“石堅”這樣的“牛合羊”組合形式，是屬于“材不材，其無以類”，都是“狂舉”的亂名，它們是不能用來作為事物名稱的。也正因為“牛合羊”屬于非正舉的亂名，因而，公孫龍在分析“牛合羊非雞”時，就采取了一種不正當(dāng)?shù)恼f理方式，將作為名稱符號的“足”，與作為“足”名指稱對象的足簡單相加，得出“雞足三”、“牛羊足五”這類荒謬的有悖常識的詭論。由此可見，公孫龍采取這種將名與實混同的說理方法，來論證“牛合羊非雞”命題，實際上是他的一種“以錯對錯”的巧妙設(shè)計，其本意在于提示和告知人們，他這里的“牛合羊”并非名實相當(dāng)?shù)摹罢?，而是“名實無當(dāng)”的亂名。也就是說，“牛”和“羊”是不能相與組合成“牛羊”這樣的復(fù)合形式的事物名稱的。

在《通變論》中，公孫龍針對客方的“他辯”，具體分析了“青以白非黃，白以青非碧”，但其表達(dá)的思想內(nèi)容與上述兩個命題并無根本性差別，限于篇幅，這里不再展開分析。提請讀者注意的是，對這兩個命題，公孫龍也采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作出了兩種完全相反的評價。正如《通變論》所云：“黃其馬也，其與類乎；碧其雞也，其于暴乎?！币虼?，在公孫龍那里，與“羊合?！币粯?，“青以白”也是屬于“正舉”的名，而“白以青”與“牛合羊”相類，它是屬于“非正舉”即“狂舉”的亂名。

不難理解，在《堅白論》基礎(chǔ)上，公孫龍在《通變論》中更全面地闡述了兼名合成問題，揭示了漢語言符號系統(tǒng)中兼名的合成規(guī)律。

首先，在公孫龍看來，組成兼名的單名應(yīng)是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在分析“羊合牛非馬”命題時，他一開始就以“羊有齒，牛無齒”作依據(jù)，強(qiáng)調(diào)指出“羊與牛唯異”。前面已經(jīng)指出，這里的“羊合?！庇髦赣蓛蓚€單名合成一個兼名，“羊”、“?！薄ⅰ榜R”則是不同的單名之喻。公孫龍所要論證的論題是“羊合牛非馬”，其主旨自然是“羊合牛”與“馬”之間的相非關(guān)系。但公孫龍開門見山指出“羊與牛唯異”，這顯然是有意在提示人們，組成兼名的單名“羊”、“牛”，必須是有所區(qū)別的。具體地說，用于組成兼名的單名，必須各有其不同的能指、所指，各有其確定的指稱對象。比如，“白”與“馬”相合可生成“白馬”這一兼名，就是因為“白”與“馬”這兩個單名有著不同的物理性征，并且分別指稱不同的事物，它們是兩個不同的單名。按照兼名的這一組合原則，就排除了一個單名自身相結(jié)合組成兼名的可能性，也排除了同實異名組合成兼名的可能性。如“白”與“白”、“馬”與“馬”這樣的單名，其能指、所指完全相同，因而它們不能組成兼名。這一原則也排除了同實異名組成兼名的問題。如“犬”、“狗”兩個單名，它們的能指雖然不同，但二者的所指無異，都是指稱同一類事物，因而也不能組成新的兼名。另一方面，構(gòu)成兼名的單名所指稱的對象之間又必須是有聯(lián)系的?！把蛴薪牵Ｓ薪恰?，“羊”和“?！弊鳛闃?gòu)成兼名的單名，它們之間又必須具有某種特定的聯(lián)系。比如，“白”和“馬”之所以能夠組成“白馬”這個兼名，是因為“馬固有色，故有白馬”（《公孫龍子·白馬論》），顏色是馬的一種性征；“堅”、“白”之所以能與“石”結(jié)合，分別組成“堅石”、“白石”這兩個兼名，就在于“堅、白，二也，而在于石”（《公孫龍子·堅白論》），堅、白都是石所具有的性征。在公孫龍看來，如果兩個單名之間不具有任何的聯(lián)系或關(guān)系，那它們是不能組成新的兼名的。比如，由于人們通常不將堅硬看作是人的一種性征，即“堅”與“人”之間沒有聯(lián)系，因而，不能由“堅”與“人”兩個單名組成“堅人”這樣的事物名稱。

其次，在公孫龍看來，兼名的組成必須符合“以通稱隨定形”的規(guī)律。在《堅白論》中，公孫龍以不同感官具有不同感知職能為依據(jù)，指出了組成兼名的兩個單名，必須一個是“物之通稱”，一個是“物之定形”，從而排除了由同為“物之通稱”的單名合成兼名的可能性。但是，對于分別作為“物之通稱”與“物之定形”的兩個單名，如何組合成兼名的問題，《堅白論》并沒有具體論及。在《通變論》中，公孫龍則對這一問題作出了明確的論述和說明。

在公孫龍看來，“羊合?！焙汀扒嘁园住笔菍儆凇罢e”的事物名稱，而“牛合羊”和“白以青”則屬于“非正舉”的亂名。這里的“羊合牛”、“青以白”，都是表征和喻指“白馬”、“堅石”這樣的兼名；而“牛合羊”、“白以青”，則是表征和喻示類似“馬白”、“石堅”這種名的復(fù)合形式。不難看出，前者即屬于《尹文子》中所說的“以通稱隨定形”，而后者則相當(dāng)于“以定形隨通稱”這樣的組合方式。

公孫龍認(rèn)為，“以定形隨通稱”不能作為合成兼名的正確方式。他在《通變論》關(guān)于“非正舉”的分析中，更具體指明了“以定形隨通稱”不能成立的原因，從而也更清楚表明了他肯定“羊合?！焙汀扒嘁园住薄⒍穸ā芭：涎颉焙汀鞍滓郧唷钡恼嬲鈭D。《通變論》說：“暴則君臣爭而兩明也。兩明者，昏不明，非正舉也。非正舉者，名實無當(dāng)，驪色章焉，故曰兩明也。兩明而道喪，其無有以正焉?！痹诠珜O龍看來，任何一個名稱符號都有它固定的“位”，“位其所位，正也”（《公孫龍子·名實論》），因而，只有當(dāng)一個名稱符號處在它所應(yīng)處的位置時，它才是名實相當(dāng)?shù)摹罢?。他認(rèn)為，像“馬白”這樣的名的復(fù)合形式，由于它們“驪色章焉”，沒有將“物之定形”的“馬”突顯出來而導(dǎo)致“兩明”。也就是說，構(gòu)成兼名的兩個單名，因為未分主次而都被突顯出來，其結(jié)果就必然是“昏不明”。而這種“兩明”的組合形式，由于“材不材，其無以類”，人們難以確定它與指稱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在公孫龍看來，“馬白”這類“兩明”的名的組合形式，由于違反了兼名的生成規(guī)則，乃是屬于“名實無當(dāng)”、“非正舉”的亂名?？傊?，公孫龍認(rèn)為，兼名的合成必須符合“以通稱隨定形”的規(guī)律，由此法則合成的兼名，才是“正舉”的事物名稱。

上述分析也表明，公孫龍之論“以通稱隨定形”的兼名合成規(guī)律，不僅沿承了《尹文子》的命名思想傳統(tǒng)，而且作了更為精彩的發(fā)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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