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之際“文筆之辨”及其文學史意義

黃林蒙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魏晉之際，文學批評史上首次出現(xiàn)了“文筆之辨”，這是文學自覺和文章辨體意識增強的自然反映，在中國古代文論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當時的學者如顏延之、劉勰、范曄和蕭繹等人都對“文筆”的范圍和概念作了詳細的界定。然而，后世學者對此概念的理解卻一直莫衷一是。清代，隨著駢文的再度興盛，學者們也對有關(guān)“文筆”的理論作了詳細的論證和闡釋，阮元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民國之際，劉師培承阮元、蔣湘南“文筆”辨析之余續(xù)，對文筆嚴加判別，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此后，章太炎、黃侃等一批學者也加入了論辯的陣營，他們對“文筆”辨析的理論意義有著清晰的認識，在此基礎(chǔ)上他們對“文”與“筆”的范圍和內(nèi)涵進行了重新界定。本文把“文筆之辨”放在民國之際的文學背景中進行考察，力圖對其進行簡要的梳理和總結(jié)，以期清晰的還原民國之際“文筆之辨”的面貌，確認其文學史意義。

一、民國之際“文筆之辨”的歷史背景

“文筆之辨”是民國之際文學家文論話語的一個軸心，它的形成，既是文體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亦與駢文和散文之爭的文學歷史背景密切相關(guān)。清末民初，駢文和散文繼續(xù)發(fā)展。散文方面，雖然曾國藩及其弟子引領(lǐng)的桐城散文中興漸成遙遠的絕響，但林紓和姚永樸迅速接過了桐城散文的大旗，并取得了較大的影響，散文作為文章正統(tǒng)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駢文方面，清末民初的駢文延續(xù)了之前的繁盛局面，駢文選本和別集異常繁盛①，在這種情況下，劉師培、李詳?shù)热隧槃荻?，繼承了揚州學派的駢文傳統(tǒng)，力圖進一步將其發(fā)揚光大。需要指出的是，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浸染已久的西學東進和文學語言的口語化對傳統(tǒng)詩文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特別是新文化運動后，胡適和陳獨秀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不久，錢玄同又提出了“玄學妖孽”、“桐城謬種”，駢文和散文遭到了毀滅性的攻擊，但是在清末民初，由傳統(tǒng)文言組成的駢文和散文依然擁有強大的勢力。因此，對這個時期駢散之爭的論述就顯得格外有意義，因為它是文言行將凋落前發(fā)出的最后一束光芒。

清末民初是近代學術(shù)風氣演變交匯時期，自魏晉以來，駢文和散文之間一直進行著激烈的斗爭，此時更是駢文為自己正名的很好時機，因此駢文和散文之爭也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支持駢文和散文的學者們以北京大學為陣地，彼此為爭奪文宗的地位而不懈努力。1917年，朱希祖先生于《五四運動前后的北京大學》中云：

近來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主持文學者，大略分為三派：黃君季剛與儀征劉君申叔主駢文，而劉與黃不同者，劉好以古文飭今文，古訓代今義，其文雖駢，佶屈聱牙，頗難誦讀；黃則以音節(jié)為主，間飭古字，不若劉之甚，此一派也。桐城姚君仲實，閩侯陳君石遺主散文，世所謂桐城派者也。今姚，陳二君已辭職矣。余則主駢散不分，與汪先生中、李先生兆洛、譚先生獻，及章先生(太炎)議論相同。此又一派也。[1]

這段論述展現(xiàn)了古代文體在新時代面前的頑強生命力，更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士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決心。無論是力倡駢文的劉師培還是力倡古代散文的姚永樸和林紓都是為自己的主張而敲鑼吶喊，當然也有像章太炎這樣的學者，他們對駢文和散文并無偏見，以為文章本來面目是純乎自然、只要說理暢通，描寫生動，可以用散文，也不妨參用一些駢句。當然，不得不承認，桐城派自林紓、姚永概離去后已是元氣大傷，《文選》派則有章門弟子作后盾而士氣正旺，所以后者逐漸形成氣候，蔚然成風。

實際上，清末民初的京師大學堂及其后的北京大學本是桐城派宣講授業(yè)的大本營，林紓、姚永樸、姚永概、馬其昶等人先后任教于此，其后，黃侃、錢玄同，沈兼士等人陸續(xù)進入北京大學，在原本桐城派占優(yōu)勢的地盤上契入了新的成分，引起了駢散文之爭，“文筆之辨”是駢文和散文之爭的核心要素，它直接關(guān)系到孰是文章正統(tǒng)的問題。桐城派和《文選》派雖然在文學觀念上針鋒相對，但是對“文筆之辨”中的很多問題卻作了理論上的辨析和總結(jié)，這是這場爭論留給中國古代文學的一份遺產(chǎn)。

二、民國之際“文筆之辨”的具體內(nèi)容

方苞于康熙年間創(chuàng)立了桐城派，其后經(jīng)過劉大魁和姚鼐等人的努力，聲勢日盛，乾嘉時甚至贏得了“天下文章，獨出桐城”的聲譽，但以“義法”為核心的桐城散文亦有不少缺點，最顯著的莫過于文風平淡，文采平乏，文字平易，文章缺少激越之氣，在桐城后學的散文中，這種平板柔弱之風更是暴露無遺，雖然在曾國藩和其弟子的努力下，依然維持著文宗的地位，但這已經(jīng)是岌岌可危了，它時刻遭受著駢文反撲的威脅。

民國之際，率先發(fā)起反撲的是劉師培，他繼承了揚州學派先驅(qū)阮元文必有韻的主張，其曰：“至文筆區(qū)別，蓋漢、魏以來，均以有藻韻者為文，無韻藻者為筆。東晉以還，說乃稍別:據(jù)梁元《金樓子》,惟以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為文；據(jù)范曄《與甥侄書》及《雕龍》所引時論,則又有韻為文,無韻為筆?！盵2]劉師培認為文筆的含義歷經(jīng)了不同的演變階段，漢魏時就有無藻韻而言，東晉以后是就有無流連哀思之情而言的。劉師培認為蕭繹《金樓子·立言》篇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它對文和筆作了更細致的界定，這個時期“文”擺脫了形式的基準，以講究聲韻藻采為審美目的[3]。當然，對于范曄《獄中與甥侄書》中“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4]，劉師培也認為其是指押韻腳而言的。在《文章原始》中，劉師培進一步推闡阮元的觀點，道出了自己的終極目的，強調(diào)：“駢文一體，實為文體之正宗?！彼又Q述曰：“明代以降，士學空疏，以六朝之前為駢體，以昌黎諸輩為古文，文之體例莫復辯，而文之制作亦不復睹矣。近代文學之士，謂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為文章之正軌。由斯而上，則以經(jīng)為文，以子史為文；由斯以降，則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盵5]劉氏認為以韓愈和桐城派為代表的古代散文以經(jīng)為文，以子史為文，是不辨文體的表現(xiàn)，失去了其真源，文章的本源應(yīng)該是以“文”為主的駢文，而不是以“筆”為主的散文。

然而，劉師培的好友章太炎卻并不贊成他的觀點，在《文學略說》中，章氏對阮元和劉師培二人提出了反駁的意見，他說：“夫有韻為文，無韻為筆，是則駢散諸體，皆是筆而非文，藉此證成，適足自陷。”[6]51并不贊同以是否有韻來劃分文體，接著，章太炎反問道：“或舉《論語》言辭一言，以為文之與辭，劃然異職。然則《文言》稱文，《系辭》稱辭，體格未殊，而稱號有異，此又何也？”他認為：“韻文駢體，皆可稱辭，無文辭之別也。且文辭之稱，若從其本以為分析，則辭為口說，文為文字。古者簡伯重煩，多取記憶。故或用韻文，或用駢語。為其音節(jié)諧熟易于口記，不煩記載也。由是言之，文辭之分，矛盾自陷，可謂大惑者矣。蓋自梁、李、韓、柳、獨孤、皇甫、呂、李、來、張之輩，競為散體，而自美其名曰古文辭，將使駢儷諸家不登文苑，此固持論偏頗，不為典要。今者務(wù)反其說，亦適成論甘忌辛之見，此亡是公之所笑也?！盵7]章太炎認為我國自古以來所謂的“韻”就是至押韻腳而言，不僅《文選》中的很多散文不押韻腳，就是除詩賦銘箴以外的駢體之作也是同樣存在不押韻腳的。章太炎以對桐城派和《文選》派各打五十大板的態(tài)度認為自古以來的文筆之分是互相矛盾的，“文”是一種綜合，并不局限于散體或者駢儷。在此基礎(chǔ)上，他認為劉師培的論述缺乏理論上的依據(jù)，與事實并不符合。章太炎接著說：

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凡文理、文字、文辭皆稱文；言其采色發(fā)揚,謂之彣。以作樂有闋,施之筆札,謂之章?！裼摹拔恼隆睘椤皬ㄕ谩闭?，惡夫沖淡之辭師好華葉之語，違書契記事之本矣。[6]49

在這里，章太炎追本溯源，他把見之于竹帛的文字都歸于“文”的范疇，這是用樸學家的手法考證字源而得出的理論，是不滿阮、劉對“文”內(nèi)涵解釋而提出的新見解，這樣就把“文”的范圍極大的拓展了。

劉師培與章太炎在“文筆”內(nèi)涵的辨析上各執(zhí)一說，互不相讓。在這種情況下，黃侃秉持劉勰有關(guān)“文筆”論的觀點，折衷其說，并作了進一步創(chuàng)新性的闡述和剖析。劉勰認為：“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盵8]對此，程千帆先生認為：“韻和對舉，則彥和所指，專為韻腳可知?！盵9]另外，郭紹虞先生也肯定劉勰所謂文筆之分，只以有韻無韻為限，而且他所謂“韻”是指韻腳而言的[10]，雖然同時代的人所謂的“文”都是兼指辭藻、聲律和對偶，而劉勰的“文”并沒有如此的要求，這也能看出劉勰深邃的洞察與獨立的思考。

黃侃從劉勰的思考中得到了啟迪，在《文心雕龍·原道》中，黃侃論曰：

阮氏之言，誠有見于文章之始，而不足以盡文辭之封域。本師章氏駁之，以為《文選》乃裒次總集，體例適然，非不易之定論；又謂文筆文辭之分，皆足自陷，誠中其失矣。竊謂文辭封略，本可弛張，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非獨不論有文飾與無文飾，抑且不論有句讀與無句讀，此至大之范圍也句讀，此至大之范圍也。……若夫文章之初，實先韻語；傳久行遠，實貴偶詞；修飾潤色，實為文事；敷文摛采，實異質(zhì)言；則阮氏之言，亦不能遍通于經(jīng)傳諸子。然則拓其疆宇，則文無不包，揆其本原，則文實有專美。

以上見解表現(xiàn)了與劉勰“文筆”說大體一致的傾向性。他把“文”看作是一個歷史過程，人類進入文明后，“書以文字，著之竹帛”是“文”的初級階段，而后再進入“有句讀者皆為文”的階段，最后進入“實先韻語，傳久行遠，實貴偶詞;修飾潤色，實為文事”的階段，黃侃通過細致的論述，認為章太炎和劉師培的闡述分別處于“文”的不同階段，既調(diào)和了章太炎和劉師培有關(guān)“文”的矛盾觀點，又形成了完整的文筆見解。在《文心雕龍·總術(shù)》篇中，黃侃繼續(xù)論述道：“案文心之書，兼賅眾制，明其體裁，上下洽通，古今兼照，既不從范曄之說，以有韻無韻分難易，亦不如梁元帝之說，以有情采聲律與否分工拙，斯所以為籠圈條貫之書。……與其屏筆于文外，而文域狹隘，曷若合筆于文中，而文囿恢弘。屏筆于文外，則與之對壘而徒啟斗爭，合筆于文中，則驅(qū)于一途而可施鞭策?！瓕W者誠服習舍人之說，則宜兼習文筆之體，洞諳文筆之術(shù)，古今雖異，可以一理推，流派雖多，可以一術(shù)訂，不亦足以張皇阮君之志事哉。今錄范沈二蕭之說于后，加以詮釋?！盵11]黃侃極為贊賞劉勰“既不從范曄之說，以有韻無韻分難易，亦不如梁元帝之說，以有情采聲律與否分工拙?！痹诔浞秩坭T劉勰觀點的基礎(chǔ)上，黃侃創(chuàng)造性的提出了自己的“文筆”觀，糾正了阮元“文筆”說的偏頗之處，對“文筆”的認識比劉師培和章太炎更為圓通和中肯。

總之，民國之際學者們對“文筆”的辨析，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對六朝文論的復歸，《金樓子》的文筆觀與劉師培較為接近，而黃侃則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了對劉勰理論的繼承。然而，在論述了六朝人關(guān)于文學文體基本觀點同時，民國之際的學者們也進行了認真的理論總結(jié)和創(chuàng)作性的發(fā)揮，使得民國之際成為“文筆之辨”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民國之際“文筆之辨”的文學史意義

首先，從美學上來說，民國之際的“文筆之辨”推崇了文學的審美功能。從嘉道之際開始，文學思想就開始沿著文學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前進，純文學從“文”的觀念中沖破出來的意識漸趨強烈，當然，要打破這種禁錮，首先必須向占據(jù)文宗地位的桐城派宣戰(zhàn)，民國之際，隨著文學自覺的發(fā)展，桐城散文早已是去了一統(tǒng)天下的地位，文體的日益繁榮使得文體辨析引起了更多學者的注意，劉師培和黃侃等人把“文筆之辨”引入論述的范圍中，對其進行了細致認真的辨析，“文筆之辨”反映了人們對“文筆”區(qū)分的不同理解和不同的文學觀念風尚。不僅在理論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對推進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也起了極大的作用。聲律、對偶和藻飾重新進入了人們的眼簾，美學作品和其它作品的界限也漸趨明晰。

當時的學者對文學的形式美越來越重視，對文學本質(zhì)特征的認識也漸趨強化，這個時期，文學的審美功能得到了確認，駢文因為其形式的優(yōu)越而得到了人們的重視，劉師培“凡為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灶”清晰地顯示著美學作品和其它文學作品的差異的認識，這與桐城派歷來強調(diào)“文以明道”的觀念是相左的，如果說劉師培的文筆認識是對桐城派的清算，那么黃侃的“文筆”辨析則反映了他對文學功用和特征的理性認識。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種“文筆之辨”的開展也反映了一個漸趨明朗的趨勢，即文學正在獨立發(fā)展，純文學的理念正在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可，此時急需打破傳統(tǒng)文論的禁錮，為“文學”正名。

其次，從文學史上看，民國之際的“文筆之辨”是一次駢體文尋求正統(tǒng)地位的運動。中國文學雖然在魏晉時代已經(jīng)走向了自覺，但直到清末民初，文學依然是經(jīng)學和道學的附庸，儒家道統(tǒng)對文統(tǒng)依然有支配性的影響。通過“文筆”的辨析，駢文派將文統(tǒng)與道統(tǒng)相分離，為自己謀取“文之正統(tǒng)”作了充分鋪墊，此外，在這場辨析中，活躍的基本都是支持駢文的學者，支持“傳統(tǒng)”筆的學者基本處于被動地位，這也從側(cè)面看出了這場文學辨析的終極目的?！拔墓P之辨”顯示出駢文的勝利，并最終形成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讓桐城派陣腳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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