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連青
(成都大學,四川成都610106)
家運亨通與政治投機
——析盧貢家運的非遺傳決定論
劉連青
(成都大學,四川成都610106)
遺傳學不是研究左拉作品的要害。《盧貢家族的命運》兩大主題:暴露政府軍屠殺民眾起義軍的兇狠殘暴和政客們在動亂中鉆營投機的卑鄙無恥。皮埃爾·盧貢家族的幸運,不由遺傳決定,是他政府里有人(內(nèi)線)、第三者的鼓吹以及時局變幻,滿足了他的自利野心。遺傳科學知識是左拉認識人、洞察人、了解人、表現(xiàn)人的藝術(shù)視角,從而賦予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科學色彩。
遺傳定命;社會動蕩;政治投機
研究左拉和他的作品,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遺傳。在自然科學上,它指生物體的基因衍化形式,在人類身上的體現(xiàn)是基因遺傳帶來的生理特征。左拉作品中人物遺傳性表現(xiàn)集中在后者。有研究者說,左拉借用遺傳理論,一,宣揚宿命論,“把資本主義社會勞動人民的不幸視為個人先天遺傳素質(zhì)的定命”(唯心主義);二,“用自然科學的觀點來掩飾自己的政治觀點”(自然主義文學死結(jié))。這是強加于人的結(jié)論:第一,研究者舉證不足;第二,研究者模糊了左拉作品鮮明的社會(政治)傾向,淡化了作品批判鋒芒直指法蘭西第二帝國腐敗的事實。人的幸與不幸,直接受社會環(huán)境決定,是左拉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筆者擬從《盧貢家族的命運》的具體分析,再澄清[1]左拉使用“遺傳”一詞的含義所指、重點所在,同時說明,家族(個人)命運的升降起落與血緣遺傳無關(guān)。
左拉的小說《盧貢家族的命運》不是敷衍遺傳故事,即或書中提到遺傳現(xiàn)象,那也應(yīng)該看做是作家在獲得遺傳學知識后的自我表現(xiàn),賦予他的文學以科學色彩。正是這位自然主義文學大師與同時代的作家之間不同的關(guān)注所在,所以,他作品中人的肢體的、神經(jīng)的、病理的遺傳表現(xiàn)構(gòu)成他作品中人物群像形態(tài)的多樣性。左拉的遺傳學知識,正如在他作品中展示的那樣,集中在人的長相、體質(zhì)方面,即顯性的生理特征上。比如本書中的家族成員安托萬,是阿黛拉伊德與走私販、偷獵者馬卡爾的非婚生兒子,左拉說,他“唯獨繼承了他媽的厚嘴唇,他的別的特征像走私販的”[2];就算行動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仍屬器質(zhì)性的衍化。據(jù)左拉在《盧貢家族的命運》中交代,傳說主人公皮埃爾·盧貢的妻子費莉斯特是侯爵卡爾拉剛的“私生女”,待到老年的時候,非常明顯看得出,她“復制了他的面龐和姿態(tài)”[3]。關(guān)于阿黛拉伊德的瘋癲病,用左拉的專業(yè)一點的說法,系“神經(jīng)與血液之間喪失平衡,腦體和心臟功能混亂”[4]的緣故。以上索引,都是左拉在書中對人物生理遺傳的表述。關(guān)于氣質(zhì)、性格、精神的遺傳性有多少?聽聽左拉的回答。左拉說,皮埃爾·盧貢與費莉斯特的三個兒子,“雖是同一父母生,他們卻表現(xiàn)出令人驚詫的深度的氣質(zhì)差異。事實上,他們優(yōu)越于他們的雙親”[5]。又如,大兒子歐仁·盧貢“生理上雷同于父親,母親這方似乎充實了他的頭腦”[6]。安托萬從軍營逃命的緊張、恐怖經(jīng)歷,左拉認定“這種生存方式導致他天性的惡充分發(fā)展”[7]等等,表明氣質(zhì)不在遺傳決定中。所謂人的氣質(zhì)是大腦意識的外在行為體現(xiàn)。人的氣質(zhì)、性格、思想之形成,直接受外部環(huán)境影響,“飽暖思淫逸,饑寒起盜心”,所以,人的社會活動的內(nèi)容與方式,大善或大惡,卑鄙或高雅,無法用血緣遺傳予以解說。我們也注意到,小說中一個山村少年賈斯汀說過“不良血緣要遺傳”[8],然而他所說的話與所指的事,并無相關(guān)遺傳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必然性,實在指鹿為馬,猶如打胡亂說;左拉行文暗諷其言無知,讀者對此心領(lǐng)神會,研究者又怎能反說左拉在宣揚“遺傳素質(zhì)的定命”呢?“龍生龍,鳳生鳳”,“老子英雄兒好漢”,官吏子孫必是官,做賊的兒子永遠是賊,還有“精英”生“精英”的拍馬屁,都是利益者蠱惑人心的愚民口號。這跟左拉實證精神相去太遠。
《盧貢·馬卡爾家族》(共二十部作品)中的同母異父的子孫呈現(xiàn)出兩個對立的分支:一為富有者,一為貧窮人。盧貢一支有高官,馬卡爾一支多賤民。這不是左拉的遺傳論使然,乃社會階級關(guān)系在一個家族中的體現(xiàn)。盧貢和馬卡爾都是農(nóng)民,一個種莊稼,一個狩獵、販私,同屬被壓迫、被剝削者,一根藤上的瓜,他們的社會地位與生存狀態(tài)由社會體制發(fā)展過程中階級、階層分化來決定,個人的遺傳基因與此風馬牛不相及。
總之,左拉的遺傳科學知識構(gòu)成他認識人、洞察人、了解人、表現(xiàn)人的藝術(shù)視角,這是我們與不少左拉研究者在評價左拉創(chuàng)作時的認識分歧點。左拉是個聰明而敏銳的人,藝術(shù)的智慧體現(xiàn)在他接受了自然科學知識后的舉一反三的能力,非是“六經(jīng)”注我,而是我注“六經(jīng)”,利用自然科學成就,從不同層面——遺傳學的、生理學的、心理學的、醫(yī)學的——反映人,刻畫人。在文學中,我們見到了科學的身影,第一次有了科學與文學的交融,在19世紀的法國文學史上,因為左拉勇敢地標新立異,終于形成了他的自然主義文學流派——反映生活真實的文學真諦。
基于不爭的事實,我們認為,左拉的眾多作品對他筆下的人物,除了作家本人心頭想的和理論上表達的外,未曾真正賦予他們以遺傳學意義,也未展示他們基因遺傳的具體細節(jié),總之,淵源不清。反之,在《盧貢家族的命運》中,作家開篇展現(xiàn)的社會矛盾就是政治性的——非遺傳的階級沖突:抗爭與屠殺。在書前的《序言》中,左拉確立了他的人物的本命:“根據(jù)環(huán)境,決定家族每個成員的感情、意愿和情欲,簡言之,尤是人類自然與本能的表露,即傳統(tǒng)意義上的稱謂:善良與邪惡”。[9]
回頭來看,盧貢家族家運亨通,決定因素是什么?
小說中,居住在普拉桑城的皮埃爾·盧貢,在內(nèi)覬覦家產(chǎn),在外想當特派收稅官,他的欲求心理,或者叫野心,沒有足夠材料能證明是從他的當菜農(nóng)的老子那里繼承或遺傳下來的。有關(guān)他父親——老盧貢的事,我們知之甚少。老盧貢是富克農(nóng)場的雇工,場主死后,場主女兒阿黛拉伊德嫁給了他,不料婚后十五個月,他就死了。從左拉筆下,我們只知道,老盧貢是來自阿爾卑斯的巴塞地區(qū)的農(nóng)民,其外貌像是用刀砍斧鑿出來似的,粗糙、笨拙、丑陋,幾乎不能講法語。就這么一點信息量,要說清楚老盧貢對遺腹子小盧貢的遺傳性影響,可能不是一句話就可以敷衍過去的。如果說皮埃爾·盧貢有欲望,那是人類共性表現(xiàn),只是在生活中每個人的欲望強弱程度不一樣,表現(xiàn)方式不一樣。據(jù)說國外有實驗者證明,意識是社會的產(chǎn)物,不知“錢”為何物的猴子,在實驗人員的誘發(fā)下,刺激需要(生存本能),使他們逐漸懂得了“錢”的價值并學會用它來消費,進而因擁有錢的多寡而發(fā)生紛爭。正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又曰“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19世紀歐洲哲學家在承認人的本能需要這一前提下,提出“合理的利己主義”說,意在抑制私欲,中國人的“斗私”一語與此異曲同工,它們強調(diào)的是社會人自我道德完成,在個人的正能量與負能量的較量時刻,良知的平衡力至關(guān)重要,不是厚德——關(guān)愛他人,就是缺德——損人利己。
皮埃爾·盧貢是一個徹底的自利主義者,然而,在他媽和他爸身上,我們找不到相似的氣質(zhì)依據(jù),恰得其反,當阿黛拉伊德順從地按照兒子的擺布賣掉了菜園時,左拉在行文中冒了一句:“這個好女人”[10]。雖說皮埃爾身上不存在父輩的遺傳心理素質(zhì),但是,母親和父親的共有財產(chǎn):菜園,擺在他面前。俗話說,心非木石豈無感,見財動念是正常,他本能的生存需要意識和安全感被激活起來,利己的私心,占據(jù)物的欲望,油然而生,且日益膨脹。十七歲的他,已經(jīng)明白:“金錢能排除一切障礙”[11],進而他在尋找,哪種途道可以“最佳服務(wù)于自己的利益”[12]。按照他粗暴的邏輯,整個家的財富都是他的,在權(quán)利上,他是這個家唯一合法的兒子、繼承人。他儼然以家主自居,對母親窮兇極惡,那狠毒的眼神,嚇得母親阿黛拉伊德渾身顫抖,聽憑這個忤逆不孝的兒子獨吞賣掉菜園的五萬法郎。盧貢視他的異父弟妹如豺狼,他們在嚙噬他、在偷盜他、在搶劫他。為了獨享家業(yè),皮埃爾哄騙弟弟安托萬入伍,離開了家鄉(xiāng);為了擺脫妹妹余爾蘇勒,將她嫁給一個流動帽商。繼后,帽商慕雷與余爾蘇勒移居馬賽。家,就是他的了。
要說盧貢家族的發(fā)跡,實實在在發(fā)揮作用的是他妻子費莉斯特,一個油商的女兒。這女人嫉妒心重,看見別人有,心頭就恨,要強過別人,也更想發(fā)財。她嫁丈夫就像尋找共謀者,齊心搞錢,悶聲發(fā)財。讀者在書中看到的是,盧貢一心壟斷財富與費莉斯特的發(fā)財夢合二為一,形成一股力量。費莉斯特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她不屈服命運對她的不公,她不斷地抗爭,她深信自己的智力與受教育程度,高過周圍的同齡女子。她無心打扮自己,丑就丑,丑算什么?只要有一天,她在這個小城內(nèi),驕傲的財富、奢侈的消費,讓滿城人羨慕她而癲狂,那才叫她心花怒放,出了一口大氣。嫁給農(nóng)民盧貢,城里人笑她看錯人。她知道,那些高學歷的優(yōu)勢青年會壓她,一個農(nóng)民是她的聽話的工具,盧貢會同她想到一塊的,這就是她嫁給他的理由。她想的是,女人要造就男人,她有本事將一個放牛娃塑造成政府部長。她相信盧貢的肩頭承受得起她夢想的惡果的重壓。外來媳婦會念經(jīng)。他們雄心創(chuàng)業(yè),不乏小贏,可是無情的失敗還是到來,菜籽價格下跌,虧了。丈夫的沮喪輕一些,但是,這位固執(zhí)而自負的老婆,一直忘不了錢財對他的致命意義。這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奮斗,終于,機會來了,不過不是在生意場上,而是在另一種情景中:政治場上的鉆營。個人有渴求,加上外圍的提示和鼓動,于是就有了他們這對夫妻在現(xiàn)實中的規(guī)定性表演。這就是小說家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在確定場景(情節(jié)、沖突、人物關(guān)系)中對人物的直接觀察、實驗。左拉筆下的人就這么真實。
怎樣滿足個人私心?私心者采用的方式與手段并不完全相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他會因勢利導,實用主義為功利主義服務(wù),有奶就是娘。三十年前,盧貢一家的眼光放在生意買賣上,失敗了;三十年后,他們初衷不改,街鄰特派收稅官培諾特家客廳的富麗,更燃起了費莉斯特嫉妒之火,發(fā)財夢做得更大更瘋狂。他們想發(fā)財,馬上,立刻、一個小時內(nèi),錢到手,享受。費莉斯特幻想贏了彩票十萬法郎,盧貢描繪他籌劃的一些精妙的投機,目的即手段,利己要心狠手辣。左拉評說:“他們是埋伏著的強盜家族,準備好了開火,搶劫?!保?3]
時事在發(fā)展,形勢有變化,與時俱進,他們想發(fā)財?shù)昧肀脔鑿?。這一次,壯志未酬的老太婆費莉斯特將大顯身手。
費莉斯特把他們發(fā)財?shù)墓康募耐性谌齻€孩子身上。她放開手足送孩子們讀書,皮埃爾對此有意見,怕孩子們的學費花銷大,但是、費莉斯特當母親的虛榮心和女人的野心,使她堅持下來。為此,當孩子在普拉桑完成了中學學業(yè),再送他們?nèi)グ屠韪叩葘W府深造,兩個學法律,一個學醫(yī)科。她想象著,在巴黎的未來的赫赫顯要之位上,榮華富貴一起來。她說花錢是投資,教育投入會有資本的利息回報,那利息不能用一般理財方法來計算。她相信兒子智商高,做出的事,非惡即善,反正有出息。馬卡爾孫后代,輸在教育起跑線上,是同母異父子女命運的分水嶺。
盧貢家族的命運的改變,是法國政治動亂帶來的轉(zhuǎn)機。19世紀的法國,經(jīng)歷了1789年、1830年、1848年的革命和1851路易·拿破侖政變,不斷的社會動蕩,搞得普通百姓暈頭轉(zhuǎn)向,逼使小官吏四處打聽,因為有一個政治上站隊正確與否的檢驗,他們期待新政體誕生時,能保證自己的既得利益。皮埃爾當律師的大兒子歐仁·盧貢,在普拉桑的法庭上,將訴訟詞答非所問地當成政治辨說,一樁有望勝訴的官司打成了敗訴官司。名聲狼藉的歐仁,轉(zhuǎn)身去巴黎,鉆進波拿巴黨,立住了腳,又與大人物有來往,將來還會官拜總理大臣。在權(quán)力社會,對這個家族,無疑是一個潛在的好利。
盧貢家的“黃客廳”是教會教士、封建貴族、資產(chǎn)階級的聚集點,是反對共和政治的反動中心。在朝代更迭中,貴族嘆息失意,資產(chǎn)者首鼠兩端,只有教士最堅挺,期待君主復辟而為之賣命。在這風起云涌間,特別是1848年的“二月革命”,讓外來媳婦費莉斯特嗅出了一種味道,就像狼一樣,跟蹤著、嗅聞著,左拉說“這些事件奠定了盧貢家族命運的基礎(chǔ)”[14]。
費莉斯特的感覺不是空穴來風,因為她家一位??汀獩]落侯爵卡爾拉剛對她講過,波旁王室回來,他要發(fā)財,她就是他的財富繼承人。費莉斯特告訴丈夫:“我們在混亂中贏得多輸?shù)蒙佟保?5]。這樣,兩夫妻自覺地投入政治漩渦,在動亂中撈取資本。不過,“黃客廳”里別的一些人,在王室時代已經(jīng)吃飽了,賺夠了,王室失勢固有所損,但在為王室反攻之時,都不愿意拋頭露面,甚至有的人持觀望態(tài)度。唯獨逐利心切,如饑似渴的盧貢夫婦,被人當槍使,侯爵聳動皮埃爾去勞動者中游說大家參加保王黨,而皮埃爾本人也擺出一幅普拉桑復辟王室中堅分子的樣子。左拉說:“惟有欲望未獲滿足的盧貢,急于采用極端的手段。”[16]費莉斯特出于本能的沖動,堅信這種手段,盧貢肯定可以把守住最大的利益。讀者或許記得,左拉在《巴斯卡爾醫(yī)生》中有一句并非遺傳學的精彩論述:“貪欲是當今社會的主要動力,它像一根鞭子,驅(qū)動卑微的階級,踩著社會的軀體,躍升為享樂的階級。”[17]對盧貢夫婦來說,這回應(yīng)該是時勢造英雄了。
其實,盧貢夫婦心里也不完全踏實,因為當今執(zhí)政的拿破侖三世“政變”稱帝,共和黨人組織的反抗義軍,四處高舉紅旗,以死相拼。輸贏難定,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多虧有了他們在巴黎的兒子歐仁·盧貢的“內(nèi)參消息”,給他們吃了定心丸:擁護拿破侖帝政,并且叮嚀他們要有所作為,在縣城獲得更多擁戴者。兒子說,“別驚恐,別激動,話就不說明了,聽我的吧”[18]。父親接受了兒子的建議,不過自己的沖鋒陷陣應(yīng)該是有酬報的,兒子答應(yīng),到時替他申請一個“特派收稅官”的職位。一對一的交底,立刻顯效,本來謾罵拿破侖三世的“黃客廳”的反動分子們,為己私利,馬上轉(zhuǎn)向,與波拿巴黨徒結(jié)盟,槍口一致,無限污蔑和誹謗共和政體,咬牙切齒,仿佛民主、共和就是罪惡。人心就這么孱弱,經(jīng)不住利益浸蝕。
見風使舵,政治投機,歐仁·盧貢對他的父親說“我們家的命運就在這上面”[19],可恥不可恥,無所謂,也不在乎什么標簽,只求實惠。歐仁指點父親,要爭取更多的人,盧貢與費莉斯特心領(lǐng)神會,配合默契,特別是老太婆多了些心眼。
盧貢扮演“大義滅親”的好漢。當拿破侖的老兵、現(xiàn)任的國民衛(wèi)隊隊長決心為保衛(wèi)城池捐軀,誓與擁護共和的起義軍一戰(zhàn)時,邀請盧貢與他同行,費莉斯特死皮賴臉留住丈夫在家,她的計謀是讓她老公去突襲另外一小股占據(jù)了市政廳市長辦公室的反抗義軍——他弟弟安托萬集合的一二十個共和黨人。盧貢也乖巧,趁機向人宣告:“我發(fā)誓要把普拉桑從獨裁統(tǒng)治中解救出來,即使為此需要我處置我最親近的家人?!保?0]果然事如心愿,盧貢輕而易舉俘虜了安托萬,他獲得的是一連串的贊美、敬意和感謝。驕傲、得意的他熱血沸騰,面部紅暈,有一種要登基為王的飄飄然的感覺。
盧貢也會玩轉(zhuǎn)政治“秀”。人們說,他的兄弟伙請他進入市議會,他故作十分謙遜的表態(tài):“我完全做好準備,接受我行為應(yīng)該負的責任。假設(shè)我做過的事實現(xiàn)了我的承諾,我樂意擔任市參事會負責人,直到正常的權(quán)力機構(gòu)重新啟動。不過,為了不使人責備我懷有欲望與意圖,除非我的公民朋友召喚,我是不會進入?yún)⑹聲摹!保?1]聽起來似真,看他背后就假了。在前,他擔心的是,別人不要他就完成了“帝政”事業(yè)呢?如果,國民衛(wèi)隊隊長、市長和特派收稅官培諾特被共和軍人放出來了呢?左拉說,他的顧慮使他渾身冒冷汗。他不是不想當官,是玩?zhèn)€手法忽悠人。聽聽他們夫妻涉及特派收稅官的一段對話:
“這樣說來,培諾特被捕了嗎?”她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驚奇的聲音叫喊道。
瞬間,她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一陣紅暈沖上她的面頰。一股殺戮的心愿迅速從她內(nèi)心冒出來。
“啊!如果反抗義軍把他殺了呢?”
毫無疑義,皮埃爾從她眼神里明白了她的心思。
“好啊,倘若一顆子彈射中了他?!彼p聲地說,“我們的事就了結(jié)了。不必誰去替代他,嗯?”
“過不在我們。”[22]
左拉通過規(guī)定情景和人物關(guān)系的現(xiàn)場實驗,揭示了這對男女內(nèi)心的冷酷、黑暗——說好聽話,干過惡事。
盧貢一幫人互相捧場,好處均沾。商人格納努、儒第艾是皮埃爾沖進市長辦公室控制共和軍的同行者?;钭桨餐腥f,格納努恭維皮埃爾“太了不起啦”;儒第艾說,我的朋友“策略又謙虛”,皮埃爾答曰“過獎了”。三個人湊在一起,為穩(wěn)定當前局勢分了工:盧貢為市議會主席、格拉諾為秘書長、儒第艾為再建國民衛(wèi)隊總指揮,當“官”了,左拉說“他們發(fā)誓,互相支持,一致對外”[23]。他們要在官場和公眾面前樹自己,除了彼此恭維,制造輿論,還編造故事說假話。皮埃爾的槍走火,擊破市長辦公室的玻璃鏡,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卻被他們加油加醋,拼湊出來,雖說吹得煞有介事,也有漏洞要掩。
盧貢的講述是這樣的:
“一個反抗義軍朝我撲來,我推開市長的椅子,掐住他的咽喉,我緊緊地卡住他。這是真的!可是槍礙事,我不想讓它掉下去,要緊握手中槍。我抓住它,就這樣,夾在左臂。突然,槍走火了?!保?4]
格納努急忙糾正:
“不,不,不對。你的位置看不清楚事態(tài),我的朋友;你像獅子般搏斗著。我都看見了。這時我正在幫忙捆綁一個牢犯。這家伙想殺害你,是他扣了扳機,我清楚地看見他的黑手指伸向你的手臂。”[25]
盧貢明白,立刻話鋒一轉(zhuǎn):
“是這樣的,我聽見子彈嗖的一聲從我耳邊擦過?!保?6]
一個“死里逃生”的勇士,給聽眾強烈的現(xiàn)場感。雖有不信者,因為講演者和聽故事的人都沉浸在興奮與狂熱中,能容許掃興的發(fā)問嗎?謊言三遍成事實,城里人口口相傳。
盧貢為己,陷害骨肉兄弟。風傳共和軍要反攻城池,人人惶恐,盧貢更是憂心惸惸,編造的神話會破滅,到手的榮譽會丟失,一切完了。然而,費莉斯特卻提前到郵政局拿到了歐仁·盧貢的巴黎來信,告知他們政變成功。老練的她,捂住信息,不向人張揚,打個時間差。她用一千法郎蒙蔽了頭腦簡單的安托萬,并幫助他逃出被拘押地,躲到老媽阿黛拉伊德的屋子里,教他呆到晚間,邀集一批共和黨人來攻打市政府。那個時刻,只有盧貢一人在辦公室。拿下政府大樓,就是共和黨的勝利,傻蛋安托萬欣欣然。這是狡猾的費莉斯特與盧貢合謀好的圈套。盧貢白天早有布置,只等安托萬們到來,一齊逮捕,盧貢將以獨膽英雄——城市忠勇的解救者形象出現(xiàn)在全區(qū)人民的面前,從此身價倍增,普拉桑拜倒在他足下。在搏殺中萬一安托萬死了咋辦?盧貢對這個他憎恨的兄弟,早就寄希望有人將他干掉;費莉斯特騙定安托萬后,也生了這么個鬼心眼:“在攻打市政大樓時,倘若槍子殺死了安托萬,那就幫我們大忙了。”[27]令人喟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政客和政治家的氣質(zhì)區(qū)別在于小心眼與大肚量、奸詐與坦誠、沒有欠疚感與敢于自我否定。政客們想的和說的始終處于真與假的二元對立,人格分裂屬常態(tài)。
盧貢家就這樣發(fā)跡了。為了發(fā)跡,盧貢不惜以自己親人的生命為代價喪失人性的惡行,激起了母親阿黛拉伊德的痛恨和詛咒:“血跡斑斑的錢啊!血跡斑斑的錢啊!”她又呼叫,“恐怖啊!我感覺有人在折斷我的骨頭,敲破我的頭。噢,可憐可憐吧!你們知道,這全不是我的過錯啊?!保?8]老人的哀嚎,叫人心碎。老人非無病呻吟,我們要明說,盧貢家族的子孫罪孽同她無關(guān),她是個“好女人”,在她的氣質(zhì)中,沒有兒子盧貢的貪婪,沒有孫子歐仁的兇殘,更沒有媳婦費莉斯特的心計。她是一位執(zhí)著于愛的忍辱負重者,善待兒女的慈母。不是她的遺傳基因害了后人,是人們將她的兒孫的不幸和罪惡全捆綁在所謂她的遺傳禍根上。阿黛拉伊德的思維是正常的,清醒的,間歇性癲癇病只是瞬間的失憶和失智,毫不妨礙她在生活中,明晰地認識、判斷她身邊發(fā)生事件的對與錯、是與非。她的外孫謝爾維,一個共和擁護者,反抗義軍戰(zhàn)士,這樣對人講說他的外婆:“倘若沒有外婆的照顧和教育,我會是什么樣呢?還有我的叔叔安托萬,跟我一樣是工匠,教會我熱愛共和,別的親戚好像害怕靠近我抹黑了他們?!保?9]余爾蘇勒和丈夫死后留下的這個孤兒,一直由年近七十五歲的外婆阿黛拉伊德?lián)狃B(yǎng)著、呵護著、疼愛著。
在文學作品的介紹、評論中,別為理論傷害了事實。左拉說:“政變使波拿巴分子中飽私囊,也奠定了盧貢家族命運的基礎(chǔ)?!保?0]家族遺傳命定說,不攻自破。
注釋:
[1]請參閱拙文《遺傳學與左拉文學創(chuàng)新》,《成都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
[2]Emile Zola:The Foutune of the Rougons(盧貢家運),p.47,English Translation by E,A,V,Merton Surrey,Wilder Publication,U.S.A,2008.
[3]引文同上,p.73;[4]p.44;[5]p.59;[6]p.60 ;[7]p.107;[8]p.159;[9]p.11;[10]p.54;[11]p.52;[12]p.42;[13]p.69;[14]p.72;[15]p.73;[16]p.77;(18-19)p.80;[20]p.206;[21]p.208;[22]p.210;[23]p.212;(24-26)p.215;[27]p.249;[28]p.271;[29]p.25;[30]P.285.
[17]左拉:《帕斯卡醫(yī)生》,劉益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04-105頁。
Fortuned Family&Political Opportunism——-An analysis of Non-genetic predeterminism of Rougon'sfamily fate
Liu Lianqing
(Chengdu University,Chengdu 610106)
Genetics is not the key works of in the study of Zola.The twomain themes of the novel La Fortune Des Rougon are to reveal the cruel violence the government troopsmade inmassacring the civil insurrectionary arms and the despicableness and shamelessness the politicians showed in securing personal gains in the unrest.Pierre o Rougon's family fortune was not genetically determined,but done through someone in the government(planted agent),the third party's advocating as well as the current changing situation,all having satisfied his selfish ambition.Scientific knowledge of genetics is Zola's arts perspective of understanding,examine and describing people,thus adding scientific colors to his literary creation.
genetic predeterminism,social unrest,political opportunism
I106
A
1004-342(2014)02-88-06
2013-06-07
劉連青(1937-),男,成都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