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閆 綱
文事三疑(外一章)
●文/閆 綱
一
有史以來,文學分為兩大類:韻文和散文,韻文之外都是散文。文、史不分家,散文與說史水乳交融。傳奇和話本的出現(xiàn),散文分成虛構與非虛構兩大類。現(xiàn)當代,我們把虛構的散文稱作小說等,把非虛構的散文稱作紀實文學,包括自傳體文學與報告文學等。今之散文,其實是非虛構的散文中紀實文學的一部分,或稱狹義的散文。
借此,我希望搞清楚直到現(xiàn)在仍被弄得混亂不堪的體裁定位:理應是紀實文學包括報告文學,而不是報告文學包括紀實文學和散文。報告文學是個筐,非虛構的文體盡量往里裝,鼓鼓囊囊,成了體裁圈地,侵犯別人的主權?!棒斞肝膶W獎”只設報告文學獎助長了報告文學的圈地活動,要么“拉郎配”,要么都往一條道上擠,擁擠不堪。為什么只設“報告文學獎”而不設“紀實文學獎”呢?
二
年度選集何其多!這是好事,人人心里一桿稱,但是個人化的、突出藝術風格的選集極缺。大路貨的選法年年有,天花亂墜,言行不一。編者騙人說,評委們在上千部的大海里撈針,反復地遴選,如何認真負責。把戲揭穿后,說是書商們干的,天啦,可不能把“選權”交給書商,他們怎么來錢怎么弄。
現(xiàn)在的評獎不只一種,官方民間一齊上,也好。希望在評獎過程中對讀者和作者負責,一篇一篇地讀,一本一本地選,不要遠離文本,不要只委托給極個別評委定生死,排排坐,吃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再給出血的人留一個……讓人指著鼻子罵街。
三
較之其它門類,受命或受雇于人的報告文學運作起來好像“不差錢”,開個研討會什么的一張支票即刻敲定。拉不到錢,誰給你開會,誰給你錦上添花寫評論,寫出評論誰給你發(fā)表?言及于此,我很替一般寫作者著急,也為好貨可能被埋沒而心痛。
有的研討會實在不敢恭維。與會者讀就讀了,沒讀就沒讀,沒讀完就說沒讀完;好處說好,壞處說壞,去掉最高分,去掉最低分,不要見錢嘴軟,為了眼前的什么而失掉自己寶貴的什么。
從維熙的新作《我的黑白人生》由生活書店出版。在作家與讀者的見面會上,我百感交集。一個人的遭遇,兩代人的死生。時在2014年8月23日晚,會場坐滿了,年輕人居多。
從維熙是新中國第一代聲名鵲起的青年作家,也是“大墻文學”的始作俑者,開辟了文學史上的新時段,即“冰河解凍”的時期。從《大墻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雪落黃河細無聲》到《走向混沌》,再到現(xiàn)在出版的《我的黑白人生》,從維熙的“大墻文學”也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如果說《大墻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和《雪落黃河細無聲》等率先暴露真相、戴著手銬控訴、卻膽怯地留下光明的尾巴的話,那么,《走向混沌》便是驚人的真實和亡命的吶喊,“革命的浪漫主義”少了,直面血淚的憂憤多了。讀到從維熙夫婦二人上廁所都不準松開手銬時,我想起十二月黨人流放時妻子雙膝跪倒,用滾燙的嘴唇狂吻冰冷的手銬的情景,我的眼睛濕了。
現(xiàn)在出版的《我的黑白人生》,對于“大墻”里非人苦難的再現(xiàn),以及對暴力折磨的憤怒,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你能忘記骷髏一般躺在冰冷的破被里,沒有嘆息、沒有眼淚,彬彬有禮的學者呂熒嗎?你能忘記好心人幫他捉虱子,虱子耐寒,捉不干凈,生活不能自理,大名鼎鼎的美學專家呂熒嗎?你能忘記唯一的一個當場為胡風叫屈而后又凍又餓無人為他叫屈被扔到荒野茅草屋里等死的鐵骨錚錚的漢子呂熒嗎?呂熒活活地死了,埋在荒草叢中,沒有任何標志,后來起地引水,改為大蘆花蕩的養(yǎng)魚池,草密魚肥,一切有形的罪惡被抹得干干凈凈。
關于母親的追憶,讓人肝腸寸斷。你能忘記母親拐著小腳,背著食品,拖著孫兒,趕火車,步行幾十里,到渤海灣邊上的茶淀勞改農(nóng)場探監(jiān)看兒子嗎?能忘記母親脖子上掛著木牌子掃馬路的情景嗎?也不能忘記夜晚睡覺兒子偷偷將木牌摘下,母親催他快快回農(nóng)場,一再叮囑說:“沒被打死,就算阿彌陀佛了,你放心,媽挺得?。 睍袑懙溃骸爸袊鴼v史上曾有過千千萬萬偉大的母親,但我不知道有沒有承受人生負荷如此沉重的中國母親!”
書的第三個動人之處,是對三個逃犯姜葆琛、王臻和張志華的追憶。張志華在北大與林昭同時劃為右派,從維熙在書中征引了其長詩《還鄉(xiāng)》中的八節(jié),其中有這樣一節(jié):“階級斗爭的學說/天天說,月月講/這里墳塋的密度/日日增,年年長?!毕嘈拍觊L一些的讀者會與我有同感。
《我的黑白人生》可以看作是《走進混沌》的續(xù)集,是從“走向”混沌”到走出“混沌”,三中全會后的暢想取代了浪漫主義的虛妄,從維熙更清醒、更自覺。在《走向混沌》里他理直氣壯地回應了“寫真實”這一命題的審美立場,然而,在《我的黑白人生》里,他最有條件質(zhì)疑卻未能質(zhì)疑并回答:如何深化“寫真實”這一“真善美”的頭號命題,到底哪兒出問題了?
記憶沒有被關進監(jiān)獄。今年四月,春光明媚,無霾的一天,從維熙邀上邵燕祥、柳萌我們一行,去茶淀北京監(jiān)獄參觀。人性化的管理堪稱模范,衛(wèi)生醫(yī)療條件也屬上乘,“懲罰與改造相結(jié)合,以改造人為宗旨”的監(jiān)獄工作方針正在積極落實。宿舍里一塵不染,被子方方整整,像一塊塊刀切的豆腐塊,學習室的墻報上能發(fā)現(xiàn)詩的語言,游藝廳可歌可舞可健身,“入禁區(qū)猶如走進兵營……”,怕比喻不當,心里想著,沒敢說出口。
我們特意讓從維熙“老犯友”領著,直奔大蘆花蕩,一路坦蕩,舊貌換新顏,唯當年的炮樓依稀可見。再到“老殘隊”舊地尋訪呂熒監(jiān)禁的囚舍,一無所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去墓地吧,冤魂何處?遠遠望去,空留一泓魚塘。
歸來,監(jiān)獄管理局的同志手捧《我的黑白人生》,交口稱贊,舊事重提,憶苦思甜,慶幸今天過上好日子。席間,一大盤鯉魚上桌,主人夸贊本魚塘的大鯉魚美味之極,觥籌交錯的一剎那,我心頭一驚,執(zhí)杯的手有點哆嗦,想起風度翩翩的呂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