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涉及到宏觀歷史現(xiàn)象和一些影響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進程的重要人物的文本(尤以魯迅的作品為代表),文本的個性化解讀似乎沒有必要,人們用先驗的某些思想觀念(也是單一的或集體化的)去對照文本,然后加深對這些既定思想觀念的認同感——文本解讀進入一個程式化的封閉系統(tǒng)。
以《囚綠記》為例:不知是不是文本中抗日戰(zhàn)爭的宏觀背景不經(jīng)意間的流露,還是陸蠡被賦予的革命家的身份和遭日軍屠戮的人生結(jié)局,許多課堂對《囚綠記》的解讀,總是以此將有社會標志意義的事件作為切入文本的主要乃至唯一角度,作為分析文本價值的參照物,然后陸蠡理所當然地成為不屈的光明和自由的追尋者,綠就是陸蠡品質(zhì)的一種昭示。從文本的教學內(nèi)容確定的意義上說,宏觀社會背景是繞不過去的坎,這樣的文本解讀思路一定程度上也存在著一些合理性。但單單以此為陸蠡的某些“崇高”張目,牽強或自媚不說,還難以突破邏輯的常識:囚禁弱者的人咋就高尚了呢?
顯然,這些宏觀角度是否有窺一斑而知全豹的全知全覺能力,這個參照物又是否映射文本對象的全部的生命細節(jié)和價值?不盡然。這種本末倒置的文本解讀思想在今天大行其道,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極容易把一個人當成某個意義的工具,人及人發(fā)生的事情極容易被當成一個概念和符號的存在,連死去的人都可以重新定性,因為他已經(jīng)無法辯解。
語文不是考古學,不是靠著出土的殘磚斷瓦無奈地猜測著歷史的原型,重復(fù)證明已然存在的歷史規(guī)律,“由大而小”增添歷史的細節(jié);語文的得天獨厚就是,文本本來就為我們提供了歷史的枝繁葉茂,語文永遠是用真實的形象和細節(jié)說話,為歷史添上不可動搖的注腳,是“由小而大”的微言大義。說到底,用“由大而小”思路上語文課,這是一種非獨立精神下的文本解讀態(tài)度,這也往往導(dǎo)致與作者的原本意圖大相徑庭。傅國涌先生十分推崇早年活躍于中國的蘇珊·桑塔格女士的思想方法,反對“將世界納入事先預(yù)設(shè)的意識系統(tǒng),貌似嚴肅實則花哨地玩弄概念、名詞的那種‘闡釋,其結(jié)果只是‘影子世界取代了‘真實世界,無比復(fù)雜、多元的世界被‘闡釋得那么可憐、那么簡陋”的“闡釋”。但貌似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語文課在做與這相反的事情。
那么,《囚綠記》會有怎樣的“由小而大”呢?
1、一個因愛而囚的事件敘說
“囚”是個極其明了的會意字,卻總是演繹人類最為刻骨銘心的事件。我們熟悉了人類無數(shù)個把異己或無法控制自己無限欲望的人關(guān)進囚籠的故事。但是,本文卻是一個被人們忽視的另一種囚禁事件的典型——因愛而囚——別忘了,“我懷念著綠色,如同涸轍的魚盼等著雨水!我急不暇擇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綠也視同至寶”,以至綠成了“我并不感到孤獨。我忘記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許多不快的記憶”的慰藉。
然而,這僅僅是暫時的?!肮陋毢湍吧边€是讓“我”的心理走向畸變——“讓綠色和我更接近,更親密……我拿綠色來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綠色來比喻蔥蘢的愛和幸福,我要借綠色來比喻猗郁的年華。我囚住這綠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鳥,要它為我作無聲的歌唱”,綠完全成了我的附庸;直至最后,哪怕綠“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細葉,一莖卷須,都朝原來的方向”,哪怕“它漸漸失去了青蒼的顏色,變得柔綠,變成嫩黃;枝條變成細瘦,變成嬌弱,好像病了的孩子”,雖然“我漸漸不能原諒我自己的過失”,但綠的病態(tài)竟是“它損害了我的自尊心”的理由。——這個魔念的可怕就在于“明知有害而為之”,是那么的情不由衷,卻又如命中注定不可違背。文章就是這樣真實地告訴我們,從帶有善意的占有到萬劫不復(fù)的魔念,距離并不遙遠。
2、一個孤單生命的自由之路
好在這個畸變心靈沒有產(chǎn)生血腥殘酷的后果(最后我“開釋”了綠藤)。但這不足以讓我們慶幸?!拔矣嬎阒业臍w期,計算這‘綠囚出牢的日子。在我離開的時候,便是它恢復(fù)自由的時候”,亦言之,強者的快樂建立在弱者的痛苦之上,弱者的自由靠的是強者的恩賜?!拔摇贬尫啪G的理由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良心早就昭然,只是始終沒有行動的自覺。不是所有的丑小鴨都能變成白天鵝。簡單地理解綠藤“永不屈服向往光明”的冠冕堂皇,不能掩蓋所有生命的苦難。弱者就是這樣,連莊嚴的死去都是一種奢侈,只是在強者的股掌間漫長地熬盡生命所有的能量。
藤蘿不言,自有隱衷。自由談何容易。
3、一個迷茫心靈的自我救贖
“我”應(yīng)該不是一個真實的陸蠡,作者只是以這樣的生動和深刻在完成自我和他我的警示,在那樣孤獨壓抑的困境中,一個真實的人極易走向畸變的極端。在文章初始,寓居的逼仄大概是暗示了作者的處境,那樣一個時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可以找到一千個孤獨和壓抑的理由,并且時刻清醒地尋找一個通往陽光和綠色的“小圓窗”。生活中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事件,就被作者賦予了一種時代的和永恒的意義。是不是預(yù)示著作者或某人,尋找自由卻被自由所困的人生境遇呢?不得而知。但時隔一年,還被作者拿出來紀念,想罷是有點不尋常的意義的。
那“我”何嘗又不是自我的囚徒?釋放了綠的自由,便是釋放了自己的心魔。臺灣詩人非馬有一首短詩《鳥籠》:“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眱烧咭馓N是驚人的相同。
不自由,毋寧死。正是守望著自由的尊貴,正是品嘗過囚徒的滋味,陸蠡在失去自由的時候,選擇了用死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讓一個人慷慨赴死,總得有些站得住腳的理由。
4、一個面臨苦難的人生哲學
“我”給予常春藤的恩賜是源自于“我”的處境的改變。就是說,強者是個相對的概念,常春藤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畸變的心靈如同瘟疫一般有極強的傳染力,在向比自己更弱的人侵襲。在瘟疫肆虐的環(huán)境,不排除有超強免疫力的圣人,如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所呈現(xiàn)的宗教般修煉的境界,但那不是常人的敘事,我們不能奢望包括我們自己在內(nèi)的每個人都能修煉到這種境界。悖謬的是,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那支無助的,被一張命運大手控制的常春藤呢?我們的命運何嘗不是自己手造的一張大網(wǎng)所決定的呢?在正視苦難的前提下,作者完成了一個有關(guān)生命倫理的探索:人的底線,是不把苦難轉(zhuǎn)嫁給他人,為了他人,也是為了自己。
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把常春藤人格化,再引進抗日戰(zhàn)爭的背景,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似乎又完成了一個社會的預(yù)言,我們可以解讀到更多的意義。如果我們每個人就是那支常春藤,我們拷問自己:我們怎樣面對這樣的囚禁?盲人歌手周云蓬有一首歌《如果你突然瞎了該怎么辦》,通過對數(shù)十人的拷問,回答了眾生在苦難降臨后可能的態(tài)度,有逃避,有輕生,有留戀,有報復(fù),也順命,有豪情,有坦然,有消沉,有博取,有自甘墮落,有人格分裂,有選擇動物般的生存……理由都真實得讓我們同情,但理想主義的選擇只有一個。在一個理想社會未基本構(gòu)建的情況下,人可能自覺地把自己異化,從而加劇了社會的混亂,也必然加劇了自身的苦難,這是一種歷史的宿命,歷來如此。所以,作者似一個預(yù)言家一般在宣告一個社會的箴言,一旦亡國,人們會陷入怎樣的苦難的泥潭。在此基礎(chǔ)上,所謂追求自由的意義才不是那么骨感,實現(xiàn)的途徑才不被讀者遺忘。
這樣,一篇經(jīng)典文本的微言大義才有了真實的依靠。即使當時非抗日戰(zhàn)爭的背景,即使是回望遙遠的現(xiàn)在和未來,本文仍然擁有不可忽視的永恒價值。
以上,從文本的無數(shù)個“小”出發(fā),我們可以思考很多個“大”來。從中,我們可以梳理出“從小到大”的一些基本方法來:一個基本的前提是,從文本對象出發(fā),而不是從經(jīng)驗出發(fā),建立獨立閱讀的基本姿態(tài);一個基本的方法是,從思維的原點出發(fā),用健全的思維體系理清文本的內(nèi)部關(guān)系,做好歸納、推理、演繹的基本邏輯分析,多問幾個為什么問題會迎刃而解;一個巧妙的途徑是,和多重世界建立聯(lián)系,找到文本在過去、現(xiàn)實、未來三個時態(tài)中的映射,找到和自己生活經(jīng)驗的對接入口。
接下來當然是課堂該怎樣面向?qū)W生的問題。也許,我們可能會說,這是教師解讀的深刻,與學生意義幾何?這種憂慮也不無道理。問題是,誰能限制中學生選擇一個怎樣的認知通道,和一個怎樣的認識高度呢?而文本解讀又有多少毋庸質(zhì)疑的“金科玉律”,而且每個人都愿意在其面前輕易就范呢?“從小到大”的文本解讀范式,是尊重每個讀者自由閱讀的權(quán)力。
周小紅,教師,現(xiàn)居江蘇江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