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是我們這個大橋項目上負責樁機施工的分包隊老板。
老吳快60歲的樣子,個兒不高,肚兒很大,頭發(fā)稀少,有條不紊地覆在寬闊的腦門上。他長年瞇縫著眼,一副逢人便笑的表情,乍一看,頗有彌勒佛的派頭。由于長年露天作業(yè),臉上溝壑縱橫,飽經(jīng)風霜。一雙手倒是保養(yǎng)得好,肉乎乎的,右手的食指與中指,被煙絲兒熏得臘黃。老吳一年到頭,總穿著件寬大的褪了色的黑色西服,口袋里鼓鼓囊囊,裝的都是煙。那煙品牌價格不一,見著了領導,就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上好的精品奉上,忙不迭地點著。遇著了管片兒的工長,就慢條斯理地從右褲兜里拽出20塊錢一包的普通煙,用粗壯肥實的指頭,略帶夸張地抽出一支,遞了過去。左褲兜里當然也是煙,低檔次的,10元一包,那是老吳自個兒享用的,極平常的牌子,從不當眾示人。老吳常常獨自一人,在烈日當空的盛夏午后,或余霞散綺的落日黃昏,甩手挺肚,哼著小曲兒,往返于磚渣鋪就的工地高低不平的路上。身邊運渣拖土的載重汽車不時駛過,卷起漫天的塵土,老吳既不躲避,也不掩鼻,依然故我。新來的員工,見他這副神氣活現(xiàn)的得瑟派頭,猜不準的,還以為是市里哪位來搞明查暗訪的領導哩。
老吳的老家,在安徽桐城,口音很重,和他對話,有些費勁。當然,費勁的不只是他的彎管子普通話,而是和他處事:難纏,裹筋,擰巴。也難怪,走南闖北都大半輩子了,修過的橋,比咱走過的路還多,哪里把咱們這些剛?cè)肼毜男∧贻p放在心上?
記得工地剛進場那會兒,項目上的臨建用地不夠,見縫插針,剛修了一半兒的板房,還來不及給各分包隊伍分配,老吳就領著他手下七、八十號人馬,呼啦啦把上下兩層活動板房全占了去?;⒅?,給他動員,要他騰幾間出來,給其他急需的隊伍,并好言告知板房陸續(xù)在建,建好了,再行分配。他一面兒敬煙,一面兒涎著臉,說手下弟兄們不肯搬,說集中住宿,便于統(tǒng)一管理;還比如,工地圍堰因征地受阻,推進緩慢,項目上多支樁機隊伍存在停工窩工現(xiàn)象,工人師傅們多有抱怨。老吳也急。但他和別的領班不一樣,他不等不靠。待圍堰磚渣向湖中水域稍稍推進,場地未及平整,僅僅可以落腳,他就和工人師傅們套上深靴,站在深秋湖水沒其膝蓋的磚渣路上,搬運、安裝笨重的樁機設備,在水上支起一個個破帆布帳篷,搶占一個個的樁機機位。
又比如,為消防安全計,項目上要求各施工隊伍不得自開小灶,必須在集體食堂統(tǒng)一進餐。其他的隊伍都還算是勉強響應,偏偏老吳的隊伍就是不配合。一會兒說集體食堂的菜又咸又辣,一會兒說米飯?zhí)玻埩刻?,價格太貴,工人師傅吃不飽,沒力氣干活。寧可在外面買包子饅頭回來充饑,也不在食堂就餐,硬是逼得項目集體食堂煙熄火歇,重新自開小灶,方遂心愿。
再有,那年年底,新修的武漢高鐵站即將全部竣工,兩天后,要舉行盛大的竣工通車儀式。通車在即,工地上的建筑垃圾仍堆積如山,必須馬上清理。那個項目的承建方,也是我們公司。于是,我們項目迅速組織了好幾百號工人,火速開赴武漢站工地,開始清掃現(xiàn)場。武漢的冬天,冷得出奇。清運垃圾,既是個力氣活,又是個細活,彎旮犄角,都得清掃一遍。干重活兒時候,汗流浹背。掃地時,冷風颼颼。時冷時熱,冷風一灌,人就容易著涼感冒。頭天,老吳的隊伍,特別賣力,熱情高漲。到了第二天的黃昏,工人師傅就支撐不住了。干脆挑子一撂,躲進車站避風長廊,說不干就不干了。我給老吳講好話,請他幫著做做工人師傅們的工作,最多還堅持個把兩個小時,人多力量大,呼啦啦一下子就可完工了。老吳鐵青著臉,嘴唇凍得發(fā)烏,一臉無奈,說工人都不聽他的了,說又冷又餓,傷風感冒的,都不愿意干了。然后,擠進汽車,回項目工地休息去了。把我給氣得!唉,沒辦法!老吳的隊伍不愿意干了,咱只得自己繼續(xù)干唄。于是,裝出一副身先士卒的樣子,領著項目上幾十號管理人員,就著冬夜昏黃的站前廣場燈光,拼命地掃起地來。才掃了沒半個屋子大的地兒,就覺得腰酸背疼,用手支撐著腰,勉強直起身子,朝前一望,天吶,未及清掃的地兒,一眼望不到邊。好大好大的站前廣場呵!
——有了上述多個事情的疊加,說句實在話,對老吳可真的沒什么好印象。便尋思琢磨著找個機會,也數(shù)落數(shù)落一下他才是。
機會終于來了。第二年夏天到來的時候,工地上,熱得要命。為搞好防暑降溫工作,項目上準備從江夏進一批大西瓜,發(fā)給工人師傅,一人一個。我讓項目上統(tǒng)計各施工隊伍人數(shù)。又把項目辦公室的王主任叫來,對她面授機宜。王主任聽我說罷,不禁莞爾,說我這個辦法好,那老吳可太精明了,這回,肯定是自作聰明,自己算計自己!
王主任給老吳打電話,要他報隊伍人數(shù)。并話中有話,囑咐老吳一定要把人數(shù)搞準。
老吳問:要這個數(shù)字干嘛?
王主任忍住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板著臉說不知道。
夏日的太陽,快掉進沙湖水面的時候,一輛大卡車,拖著上千個肥碩翠綠的大西瓜,來到了項目的簡易籃球場上。項目辦公室通知各施工隊伍的頭兒,來操場領西瓜。勞作了一天的工人師傅們,啃著西瓜,有說有笑,湖風習習,其樂融融。
正當大家有說有笑的時候,幾十號工人,吵著嚷著,從湖邊工棚向操場方向疾步走來。走近了,看見工人師傅都在數(shù)落老吳,說別人一人一個西瓜,為什么他們就沒有?要老吳來找項目要!
一向心高氣傲的老吳,被工人師傅指點著,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我揣著明白裝糊涂,問這是何故。
老吳說:人數(shù)統(tǒng)計錯了,少報了人,西瓜分不夠,在找我扯皮!書記,您得幫幫忙,給我補齊才是!實在不行,出錢買都是可以的!
我繃著臉,忍住笑。轉(zhuǎn)身問辦公室王主任。王主任說:老吳,這人數(shù)可是你上午親自告訴我的哩!這未必還有假?
其實,老吳的心事我們早就猜了個準。他生怕項目要他報人數(shù),是擔心又要按人頭收這個安全培訓費,那個證照工本費什么的。他可精怪著咧!
數(shù)落了老吳一番,按實際人數(shù)給他又補齊了幾十個大西瓜,皆大歡喜,乘興而去?!驈倪@事兒起,我就覺得老吳像變了個人兒似的。
2010年,青海玉樹地震發(fā)生后,項目上發(fā)起了為災區(qū)捐款活動。老吳和他的施工隊伍,帶頭響應倡議,將第1批捐款5200元,交到了項目辦公室。幾天后,又將第二批愛心款2400元交到辦公室。我知道,他手下的工人,都是來自安徽農(nóng)村,每日里省吃儉用,每一分錢都來得不容易。每人捐出的50元或100元,幾乎相當于他們半日一天的工資。
2010年中秋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為豐富大橋建設者的文化生活,項目上決定在剛剛澆筑完成的西引橋橋面上舉行一場自娛自樂的文藝晚會。這段橋面的施工隊伍正是老吳的桐城隊。正在進行后續(xù)工序建設的橋面上,臨邊防護極其簡易,新澆筑的混凝土橋面,大量鋼筋頭與多個預留洞口裸露,屆時,上千名觀眾擁上橋面,將存在較大的安全隱患。我找到老吳,征求他的意見。老吳拍著胸脯表態(tài):一個星期的時間,包括搭建簡易舞臺在內(nèi),還有安全防護網(wǎng),保證全部按時到位,請書記放心!
老吳說到做到。他利用工余時間,組織手下施工隊伍,突擊搭建舞臺,悉心架設防護管網(wǎng),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將晚會的現(xiàn)場布置得像模像樣。特別是那新搭建的舞臺,又寬又大又結實,像CCTV里面的“心連心”舞臺。老吳得知省里電視臺要來現(xiàn)場拍攝勞動者歡度中秋的新聞節(jié)目,他又自告奮勇,自掏腰包,花了8千塊錢,從市歌舞團請來一個集體跳街舞的節(jié)目。專業(yè)舞蹈演員在前臺又唱又跳,老吳就和他的上十號工友,穿著湛藍色的夾克工裝,挺著大肚皮,揮舞著小紅旗,一字排開,左右蹀腳,踏歌起舞,像一群快樂的大熊貓,憨態(tài)可掬,把現(xiàn)場觀眾一個個都笑得岔了氣。
沙湖大橋項目早已建成,老吳的樁機隊伍,往往也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由于工作調(diào)動頻繁,自那年中秋節(jié)后,我和老吳就再無機緣見面。這段日子以來,我時常在北國的夢中見到他。有好幾次,一想到他的小氣,精明,善良,還有熱心快腸,我就忍不住想給他打個電話。抱愧的是,電話沒有保留,連他的名字我也叫不上。只知道他叫老吳。
劉賦,作家,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