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男人把胸脯當成桌子,玻璃杯盛著半杯白酒,隨著他的呼吸起伏,如同一艘小船在水波中飄蕩。他捏起杯子,把殘酒倒進嘴里,抬起握著酒瓶的手,斟滿。
酒溢出來,自凹陷的胸骨蜿蜒流下,留在肚臍里。
電視屏幕上,球員們在翠綠的草皮上爭搶一只皮球,觀眾不時發(fā)出海嘯般的驚呼。男人的臉在熒光下變換著色彩,如同浸泡在水中,水草在他面皮上搖曳。
不知何時,女人站在了沙發(fā)前,擋住多半個屏幕。他抓起胸前的酒杯,搖晃著坐起,抬頭望著女人,酒瓶還在手里握著。女人的臉,輪廓黑著,如一幅剪影。她的睡裙被電扇吹得獵獵作響。
別喝太多了。女人說,還得趕明早的火車呢。
嗯。男人點點頭,把酒瓶和杯子放在茶幾上。玻璃與玻璃磕碰在一起的聲音讓他心里一陣發(fā)緊。不喝了,這就睡。男人說。
女人轉(zhuǎn)身向洗手間走去,打開燈,又轉(zhuǎn)過半個身子,說,不是不讓你喝,你別誤解,不是我又管你干涉你命令你,你想喝就喝,我只是提醒下,明天,得早起。
我知道。男人從沙發(fā)上站起,撓著肚臍和小腹,那滴酒把他弄得有些癢。我馬上睡,你也早點兒睡吧。他說。
凌晨時分,天已漸亮。女人輕輕打開門,走出臥室。她站在昨晚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看著男人。男人打著呼嚕,左手的中指陷在肚臍里,一只腳擱在茶幾上,距離酒瓶只有三公分,酒瓶空了。電扇仍然嗡嗡轉(zhuǎn)著。還沒被太陽烤過的風從陽臺窗戶吹進來,和電扇制造的氣流攪在一處,男人的頭發(fā)雜草般晃動。
很久以前,也是個夏天,男人和女人躺在涼席上。女人要給男人蓋上涼被,男人撩開,男人把左手中指的指肚塞進深凹的肚臍,轉(zhuǎn)頭跟女人說,你看,這就是我的被子。女人笑了,笑這世界上最小的被子。笑完,她也學男人,把手指蓋在肚臍上,可是她瘦,瘦人的肚臍只是微微凹陷,她沒法像男人一樣蓋個嚴實。于是男人也笑了,他翻過身抱住女人,吻她的唇,又貓下身,去吻她蓋不住被子的肚臍。
女人蹲下身,按住電扇的鍵,慢慢松開,踮著腳尖回了屋。
男人睜開眼,望著天花板,呼嚕在喉嚨里繼續(xù)響著。
約摸一小時后,兩人先后起床。男人去刷牙洗臉,女人進了廚房。
男人洗漱完畢進廚房,女人正端著盤子往外走,一股雞蛋和蔥花的味兒鉆進男人的鼻孔。盤子里是鵝黃色的雞蛋餅,雞蛋和面粉各占百分之五十,她最拿手的早點。
知道你不愛吃這個,女人端著鍋,把熱豆?jié){倒在碗里。愛吃油條,不過還是雞蛋餅有營養(yǎng),油條里都加明礬,以后少吃吧還是。女人說。
誰不愛吃啊。男人說著,抓起一張折疊成三角的雞蛋餅往嘴里送,卻因為燙脫了手,雞蛋餅落在碗沿上,一傾斜,豆?jié){撒在桌子上。男人忙跳起來,去廚房拿抹布。
唉,你干什么都那么著急,不好。男人把抹布浸了水,聽見女人嘆氣。
早餐后,兩人打車去火車站。不是周末,但車站還是人流涌動,行李和人像是浮動在湖面上的垃圾。男人摟住女人,時不時抬手撥拉向女人一側(cè)擺過來的行李。總算擠進站,安檢后,男人重新把雙肩包背上,拉著女人的手,走向候車室。邊走邊發(fā)牢騷,詛咒鐵道部。女人聽著,并不附和什么,她知道他會抱怨的,他心里不滿意的東西太多,多得這個世界都盛不下。果然,男人繼續(xù)抱怨,只是改了主題——
辦點事兒還他媽的回原籍,操。
上了車,男人因為起得比平時早,很快就睡著了。他把頭靠在女人肩膀上,嘴微微張著,呼吸平順舒緩。女人就那么坐著,穩(wěn)住自己的肩膀。她從來沒在車上睡著過,除非是臥鋪。因此她梳理了自己的記憶——在她與他共同的歷史中,她從未靠在他肩膀上睡著過。她嘆了口氣,輕得連自己也聽不到。
故鄉(xiāng)距離他們居住的城市很近,近得她都沒來得及回憶更多。她聳了聳肩膀,男人醒了,兩人帶上行李下車。車站重建了,她和他都有種置身異鄉(xiāng)的陌生感。出了站,一群人圍了上來,用他倆熟悉的鄉(xiāng)音詢問:打車唄?打車唄?
男人問了句,打表嗎?回答是否定和輕蔑的,打表?火車站的車都不打表,不信你問去。
男人和女人沖出重圍向路邊走,男人說著臟話,問候了出租車司機們的母親,出租車公司老板的母親,以及交通管理部門領導的母親。女人打斷了他,她建議坐公交車去。男人不大愿意,驕陽似火,他更愿意坐有空調(diào)的出租車,可他沒說什么,跟著女人向公交車站走去。
她和他上了2路公交車,她和他從小就坐的一趟。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向售票員阿姨亮出月票時的樣子。她想起跟他一起,坐2路去拍婚紗照,她平生第一次穿上婚紗站在他面前時,他目瞪口呆的樣子。那時他說,真的真的,像個仙子。
女人流了淚,就把頭垂下。他一直望著車窗外,打量著那些新筍般冒出的建筑。他聽到了她吸鼻子的聲音,可他并沒有轉(zhuǎn)過頭看她、幫她擦淚,他只是捏了捏她的手,三下。
這個動作來自于一個現(xiàn)在看來很惡俗的故事。是他當初從《讀者》上看來的,大意是有一對情人,男人因為疾病死了,死之前告訴女人:當你發(fā)現(xiàn)咱們家的燈明暗三次的時候,別吃驚,那是我的靈魂來看你了。那三次明暗,就是我的靈魂說給你聽的三個字:我愛你。后來當然真的發(fā)生了—— 一個《人鬼情未了》似的段子。此刻男人想,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靈魂,那他媽不過就是短路的前兆罷了,電路虛接,換根保險絲就不閃了。可那時候男人可不這么認為,他被這故事弄得傷感了,就講給女人聽。從此,這成了他們之間的暗號。在每一次爭吵的尾聲,男人的最后一個動作都是:沉默著把手伸過去,握住女人的手,輕輕捏,三下。
到站了,男人和女人下了車,向那棟大樓走去。男人的腳步慢了下來,兩人由并排變成一前一后。
大廳重新裝修了,不再是他們當年來時的樣子。兩側(cè)加了兩根羅馬柱,穹頂之上卻畫著姿態(tài)各異、衣袂飄飄的飛天,有的反彈琵琶,有的吹著笛簫。和那兩根羅馬柱組合在一起,不恰當?shù)綐O致。還有更不恰當?shù)?,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后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人。這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寬松連體衣,頭卻不是他本來的頭,而是一個金色卷毛頭,天藍色眼睛的西方娃娃形象,調(diào)皮而甜美的塑膠笑容凝固在臉上。這讓男人想到NBA球隊的吉祥物??蛇@是個什么東西呢?
男人發(fā)現(xiàn)這人后背的一對翅膀,本該是潔白的羽翼,可能是好久沒有打理了,羽毛上布滿污漬,仿佛在淤泥中掙扎過。
丘比特。男人說。
男人的聲音把正在打盹的丘比特吵醒了。丘比特坐直身子,抬手跟二人打招呼,然后甕聲甕氣地問:結(jié)婚還是離婚?
結(jié)婚。女人答。
丘比特遞給他們一個心形號牌,數(shù)字是:918。七樓,丘比特說,祝白頭到老,百年好合。女人微微點頭,算是道謝,然后向電梯間走去,男人緊走兩步跟上。
電梯里,男人的腦袋里還回響著丘比特的聲音,他感覺極不舒服,卻又說不上來是怎么不舒服,在大廳時,是使勁忍著的,他真怕自己忍不住會給丘比特的腦袋上來一拳。
你覺沒覺出不倫不類,男人問女人,我是說,那個丘比特?
女人的目光隨著樓層數(shù)字的上升而上升,什么都是不倫不類。她面無表情地說。
男人不說話了。
鈴響,七樓到了。兩人走出電梯。男人在女人身后說,我肚子疼。
等下,我給你找紙。女人停下,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翻包。摸出個紙巾包遞給男人。男人弓起肩膀,向走廊另一側(cè)跑去。
男人蹲在那兒,臉憋得通紅。他小時候有個毛病,只要是快考試了,便意就來了。女人知道他這個毛病,雖然不考試了,遇到某些令他緊張的事,他還是這樣。女人曾經(jīng)笑著給男人起過一個外號,管他叫“史萊克”,他耗時通常很長,總抱著本書坐在馬桶上,女人無數(shù)次把男人轟起來,有時還在男人屁股上擰一把。每次他都把腿坐麻,像個鴨子似的晃出洗手間。
女人坐在長椅上等,另一排長椅上還有些等候的人。全是成對的人,有的親密地聊天,有的沉默不語。
男人回來了。紙夠嗎?女人問。夠夠夠。男人答道。
男人和女人在長椅上坐著,誰都沒再說話。男人抬手,把女人摟住,在她臉頰上親了親,然后把自己的臉湊過去,女人還了他一個吻。男人把胳膊收回,兩人繼續(xù)沉默。
輪到他們了。兩人走進屋。一長排桌子把房間隔成兩個區(qū)域,辦公人員在里,登記的人在外。總共三個辦事員,一男兩女。男辦事員是個中年人,戴著副黑框眼鏡。女人走上前,把兩人的證件遞給眼鏡,我們結(jié)婚證丟了,補辦下,謝謝您。
男人想拉她的胳膊,說點什么,但終究沒說。
眼鏡拿出表格,一式兩份,讓女人和男人分別填寫。填好后,一位女員工領著二人到隔壁去拍照。
拍照的人指揮他們在紅色背景布前的凳子上坐好,回到三腳架后,透過鏡頭看,然后又走過來,抬手把男人和女人的腦袋往近里湊,笑一個笑一個,拍照的人說。
看看選哪張。拍照的人把他們叫到三腳架后。女人選了兩人頭挨在一起的那張。
兩人拿著照片回到登記處。女辦事員之一把照片貼好,蓋上印,交給眼鏡。眼鏡把結(jié)婚證遞給女人,另外還給了她一張斑斕的卡,這是贈送的,眼鏡說,憑這個卡,你倆可以到這家店領一對戒指。
女人把卡塞進包,對眼鏡說,今天可以辦離婚嗎?
眼鏡愣住了。大約三秒鐘之后,他說:就算離婚,也得24小時以后吧?
男人攥住女人的胳膊,行行行,謝謝謝謝,我們明天再來。說完拽著女人出了屋。
你說咱們要補辦結(jié)婚證的時候,我就想提醒你,男人邊走邊說,得跟人家說咱們實際上是來辦離婚的,你看那戴眼鏡的,都讓你弄傻了。
女人說,沒事,明天再來。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媽?去他們那???
不了。男人搖搖頭,咱倆找個酒店吧。女人說行。
兩人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大堂值班的女孩捏著兩人的身份證看,喲,二位都是本市的啊,怎么不——
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孩打斷了她,哪那么多廢話,趕緊給人辦。女孩吐了吐舌頭,在電腦上噼噼啪啪地敲。男人想起王志文演的那個電視劇,他被杜梅從家轟了出來,拿著本市身份證在本市住,賓館不讓。那個年代是這樣。
男人和女人打開房間,放下行李,女人說要出去見見朋友,男人說:咱倆還沒吃午飯呢,去美食城吃吧,我想讓你吃點兒好的。女人說不吃了,你要餓就自己出去吃吧,要不餓就等我回來,一起吃晚飯。女人走了。
男人知道她去找誰。雖然是這個城市長大的,可她只有一個朋友。
男人的思緒回到多年以前的一個清晨,他抱著副羽毛球拍在公園門口等,遠遠瞧見她和她向他走來。男人想到這兒撇了撇嘴,那時候他和她打球回來,坐在早點攤上跟朋友說,我敢說哥們是唯一一個大清早約會的人,而且還一下約倆。
晚上不行嗎?還有,咋是倆呢?朋友問。
她爸不讓她晚上出門,只好大清早見。她爸還問她跟誰去打球,所以她就叫上她女同學了。明白了不?
男人想著想著,鼻子有些發(fā)酸,酸過之后就聞到了那年清晨雞湯餛飩的香氣。他覺出餓了,想下樓吃飯,又怕撞見熟人,就打前臺電話,訂了一碗牛肉面。他沖了澡,光著身子靠在床頭看電視。不錯,這兒能看鳳凰衛(wèi)視,這個臺家里是看不到的,男人覺得滿意,就看著電視等面。
女人回來了,她進屋的時候,電視開著,一個禿頂戴眼鏡男人正在煞有介事地分析著突尼斯的政局。男人睡著了,睡姿像個螃蟹,身子躺在靠窗的床上,一條腿卻搭在另一張床的床沿。他確實像個螃蟹,睡熟了還吐泡泡。女人站在一邊看著男人,想起他們剛結(jié)婚時,有一夜自己往床上爬的情形——男人醒了,迷迷糊糊地問,你下床干嘛?她哭笑不得地回答:你踹下去的。男人睡覺就是這么不老實。
女人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了些,然后去了洗手間。起身洗手時,她在鏡子里看到男人在背后抱住她,把臉貼在自己后背上。
穿上衣服,咱們出去吃飯吧。女人說,天快黑了。
天快黑了,意味著被熟人認出的機率小了。
男人在女人耳垂上親了下,去穿衣服。你想吃什么?女人問。
大排檔。男人一邊提褲衩一邊說,我想吃羊肉串,行不?
行啊,走吧。
女人一直不喜歡去大排檔吃,一是她覺得不干凈,二是費錢。怎么著也是家里吃便宜。她給他買過超市的速凍羊肉串,在烤箱里烤,烤好了撒上鹽、辣椒面和孜然。可男人說電烤的不好吃,還是炭烤的好吃。女人就說,外面的羊肉串你以為真的就是羊肉串?她記得當時男人囁嚅著說,我知道,鴨肉、老鼠肉、羊尿泡的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都有,可,可我就是覺得外邊烤得好吃。
男人牽著女人的手走在街上,跟其他散步的情侶和夫妻沒什么兩樣。
吸飽了夏日陽光的路面此時已開始吐出熱氣,路邊大排檔炒勺熗炒的聲音,孩子們追逐打鬧的聲音,偶然邂逅的寵物狗之間的寒暄,被熱風收集,又發(fā)散到遠方。女人的耳朵捕捉著這些聲音,為了捕捉更多,有那么幾秒鐘她閉上了眼睛,任由男人牽著走。她的腳絆在一塊突起上,人字拖甩了出去,男人扶住她,彎腰去撿鞋,幫她套在腳上。她的腳在夜色中像牛奶一樣白。
男人吃了好多羊肉串,還干掉了兩個女人最受不了的烤羊腰。兩人要了三瓶啤酒,女人喝了其中一瓶。
大排檔老板打開第四瓶啤酒后,男人和女人碰了一杯,干了,放下杯就哭了。他的哭聲不大,鄰桌的人都聽不到。女人把餐巾紙遞給男人,男人擤鼻涕的聲音在女人聽來有點兒滑稽。
咱不離了行嗎。男人的鼻子堵住了,他的話像狗喉嚨里的嗚咽。
離吧還是。女人也拿紙擦眼角。這么多年我什么都支持你了,這次還支持你,你不是要自由嗎?我就給你自由。
他們還說了很多千篇一律于事無補的話。
回酒店的路上,男人甩開女人,進了7-11,出來的時候拎著一個袋子,袋子里是果醬面包和一包牛奶。女人不愛吃羊肉串,她肚子里只有一瓶啤酒。晚上,空調(diào)開得很涼。男人跳下床,鉆進女人的被窩。他們做了愛,跟往常一樣,女人沒發(fā)出任何聲音。事后他抱著她,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從未有過的松弛。
第二天一早,男人和女人來到婚姻登記處。大廳里,丘比特正在把丘比特的頭往腦袋上套,她看到丘比特脖子上凸起的喉結(jié)和下巴上青郁郁的胡茬。
男人和女人進屋時,一個年輕女人正和一個同樣年輕的男人站在眼鏡身前。眼鏡說,要不你們再考慮考慮?不用考慮了。女人說,你辦吧,現(xiàn)在就離。眼鏡又把臉轉(zhuǎn)向那個男人,男人點點頭,嗯,離,不用考慮。
接下來眼鏡很麻利地為男人和女人辦好了離婚手續(xù)。男人終于知道了,結(jié)婚證是棗紅色封皮,離婚證也是同樣的顏色。
那個章蓋下之前,男人遲疑了比片刻更短的時間。在這比片刻更短的時間里,他想到了其他女人的肉體。這是五分鐘之后他坐在馬路牙子上失聲痛哭的諸多原因之一。
真他媽齷齪。那時他想。
經(jīng)過大廳時,男人突然停住腳步,跟女人說,我想給那家伙一拳。女人看了一眼正在跟一對情侶說話的丘比特,拽住男人的胳膊,把他拖出大樓。
陽光無遮無擋地撒下,女人望著明亮的街道,蔫蔫的樹冠。樹蔭下,慵懶的人像人,急匆匆走在陽光下的人,形如鬼魅。
等男人止住淚,女人說,你好好的,少抽煙少喝酒,別老吃大排檔,哪怕天天煮面臥雞蛋,也比外面的東西干凈,還有營養(yǎng)。
男人嗯嗯著。
女人打開包,這是咱倆當年的結(jié)婚證,這是你的,我的我留著。
男人接了過去。
好啦,總之你好好的。女人站起身,長舒一口氣,說:我先走了。
男人獨自乘火車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他一打開房門就受不了了,坐在沙發(fā)上像個娘們似的,咿咿呀呀哭。
男人在家里待了三天,冰箱里還有她提前準備的食物以及半打啤酒。他靠這些東西三天沒下樓,這些東西也讓他整整三天心里不好受。
第四天接近中午的時候,他決定出去,否則他會把這屋子里的東西都砸爛,連這幾天對他最好的電視都砸爛。
黃昏時,他下了出租車,出現(xiàn)在鹽市西街上。這里是京城遠郊,算申州區(qū)。
男人來這兒是要慶祝自己重獲自由的。在那三天的最后一天,一線穿過窗簾的陽光突然投射在他臉上,借助這道光線,他看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悖謬之處:自由不是好事嗎?不是應該快樂嗎?那我干嘛在這兒挺尸呢?你說我圖什么呢?
既然解開了心中的死結(jié),男人就起身去沖涼,帶著洗禮的莊嚴感,搓洗著身體的每一處。擦干身子,換上干凈的衣服,頓悟般打開房門,向樓下走去。
街道兩側(cè)大多是些洗頭房,每個洗頭房內(nèi),都或坐或站著一到兩個女人,在日光燈下,女人們身體裸露的部分白亮刺眼。男人輕飄飄地逐一掠過,像是瀏覽櫥窗內(nèi)的模特。這是男人第一次來到這里。此前他只是聽朋友提到過。朋友篡改了兩句唐詩來形容此地的美好——人生合當申州死,鹽市西街好墓田。
男人在一家洗頭房前停下腳步,明凈的玻璃上,表情呆滯的伍迪·艾倫透過黑框眼鏡不動聲色地凝視著他。他想不到能在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小紅燈區(qū)”里的一家發(fā)廊發(fā)現(xiàn)伍迪·艾倫。男人喜歡這個拍電影的老家伙,他記得這個幽默的老家伙撒過一句謊:我的愛情生活糟糕透頂,上次進入女人體內(nèi)還是參觀自由女神像的時候。
他不知道是伍迪·艾倫的這句話,還是面前的女人令他勃起了。
面前的女人面容清秀,眉眼細膩,跟旁邊另一個女人比起來,她不像是干這行的。她的穿著和另一個女人一樣暴露,可男人迅速置換了她所處的環(huán)境和背景,在他眼里,這個女人此刻正置身于客廳之中,一個剛剛回到家,因為酷熱而脫掉外套的妻子,她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去廚房為男人做飯,而不是朝男人撇開大腿。而在下廚之前,她還會把汗津津的身子湊過來,給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一個吻,隨后,這一天在單位的見聞將從她嘴里輕快而隨意地娓娓道來。
男人領走了她。實際上是她領走了男人。她帶他走進一個老式小區(qū)的一棟居民樓。
男人隨女人進門。這是一間他從未見過的屋子,假如這屋子能立起來,它的切面將呈現(xiàn)出鴿子窩的形態(tài)。若干塊木板把屋子隔成七八個小房間,她領他進了有窗戶的一間。里面只有一張床墊,床單舊而臟。粘滿灰塵和油漬的吊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zhuǎn)。
男人皺了皺眉。
女人把包放在床墊上,從中掏出一塊折成方形的布。兩手一抖,方布變成床單,天藍色的,女人跪在床墊上,把床單鋪平整。起身后對男人說,先去洗澡吧。說完就幫男人脫衣服。男人架起胳膊,配合著她的動作。
你多大了。男人問。二十。女人答道。
在噴頭下,男人把女人摟緊懷里,吻了她。他抱著她的頭,探出水流,在淋浴下他有點兒透不過氣。他感覺到女人的身體有些僵硬。
女人為他揩干身體,男人低頭端詳著自己。
女人蹲下身子,把安全套給男人戴上,那樣子,像一個母親給孩子穿衣。然后女人抱住男人,親他的臉,手向他身下移動。男人則尋找著她的嘴,她有些抗拒,但最終還是迎合了他。他想他吻她的急切和舌頭的攪動,一定是把她嚇著了。
總共用了兩個安全套,女人只帶了兩個。男人撫摸著女人,他的手指停留在女人臍下,那里有一道橫向的小疤。
騙人了吧你。男人說。
沒有啊,女人說,怎么騙你了。
你說你才二十,男人的手指在疤痕的突起上游走,剛二十就絕育了?
亂說,這是小時候鐵絲劃破的。女人側(cè)過身子,一條腿搭在男人胯上。
還撒謊,男人說,你可騙不了我,我是醫(yī)生,這就是絕育手術刀口——
女人的腿從男人身上移開,坐起身說,我去洗澡,先生你也洗洗走吧。說完跳下床墊。
不是可以過夜嗎?男人說,我可是掏了整宿的錢。
那我退給你。女人拿起床尾的包,抽出二百塊,繞過去,放在男人枕邊。
女人洗完澡,刷牙。在鏡子里,女人看到男人光著身子出現(xiàn),從背后抱住她,把臉貼在她后背。
你刷牙是嫌我臟嗎?男人問,眼睛盯著鏡子里一嘴泡沫的女人。
不是啊,我習慣了……完事刷牙。女人漱了口說,不過你確實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第一個什么?
第一個敢跟我們親嘴的。
可我沒嫌你臟。
還有,你親我的時候不像是在親我。
那我親的是誰?
那得問你自己。好了,走吧,我還得回店里去。
下樓的時候,男人問女人為什么店里貼著伍迪·艾倫的照片。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女人說,我是從雜志上撕下來的。你不是說我做過絕育嗎,是,我是做過,我都有倆孩子了。我瞧著那老外的傻樣特別像我老公,他也戴著那樣的黑邊眼鏡,呆呆傻傻的。
伍迪·艾倫呆呆傻傻?呵呵。男人在心里撇嘴。
你老公是做什么的?男人問。
民辦教師。女人說。
路邊烤肉串的味道讓男人停住腳步,我請你吃點兒東西吧。
不用,你又沒短我錢。女人頭也沒回,繼續(xù)向洗頭房走去。
男人坐在馬路牙子上,摸出煙點上。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回城的車了,他得找個旅館住下??伤⒉恢?,他就想在這兒坐著,坐到什么時候他自己決定。
我他媽不是自由了嗎?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