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志毅
肯定不是公共汽車站,而是一家私人住宅的中堂。大約有二十多個平方米,中間燒有一爐火,在昆明冬天一般是不需要生火的,因為剛下了一場小雪,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嘛,穿起薄大衣走在街上,直覺冷嗖嗖的,一股涼氣直竄背心。何況這是代替車站的地方,總得讓旅客感到溫暖吧!
火邊已經(jīng)坐著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一個胖胖的,她是今天要走(回鄉(xiāng))的旅客;另一個瘦瘦的,也許是她的朋友,特來送行的。瘦女人穿著有點寒酸,看來她是底層小市民。大約是發(fā)覺我?guī)Я诵欣畎??當我在火邊坐下的時候,胖女人問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如實回答了,她顯得有點高興:“我們算是同路了!”她又問了我的姓名和家鄉(xiāng)所在地,我還是如實回答了。她略顯吃驚,回頭對同伴說:“小華堂龍家!”對方略帶討好的口吻“哦!”了一聲,說明她明白了。其實,我敢相信,她什么也沒聽懂。她去過昭通?去過永善?就算去過,也未必知道我家呀!又不是說了“華盛頓”!她也未必知道“華盛頓”為何許人物,何況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生。
她倆的對話,倒引起了我的深思,我的家鄉(xiāng)叫什么?見諸文字者(如書信),稱為“永善縣蓮峰區(qū)文壇鄉(xiāng)小河潭”,一般口頭則稱“小華堂”,找地圖看,上面沒有!只注了蓮峰鎮(zhèn)(區(qū))或文壇鄉(xiāng)。無處可尋,我終于悟出了一個道理:“像人一樣生下時有小名上學時有學名,小華堂是小名,小河潭則是學名?”確有兩條河從我家左右流過,誰知道哩!
旅客正在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進來,有的有人送,有的自己提行李。一個瘦老頭走了進來,有人給他提行李,有人叫他曾縣長。我的關(guān)系人到了!我連忙站起來,將二哥所寫的名片遞給他。出于好奇,我看過名片上所寫的話:“舍弟回鄉(xiāng)探親,望兄沿途照顧為盼”等等,一張名片又能寫多少?他接過名片看了看,隨即和我親切地握握手:“我們是同鄉(xiāng),一路互相照顧吧!”后來我才知道:他是X縣的退休縣長,曾澤生將軍的家族,但他并沒有打他的牌子。不像那個胖老太一樣,見人就說,我們X經(jīng)理(她女婿)的小車只能在昆明市內(nèi)行走要不,如何如何!俗氣!我當時暗想,也許她女婿不愿用小車送她,故而對她撒了個謊。
人還在一個接一個的來,忽聽一聲“龍小姐到!”一個略胖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穿一件灰底透黃的舊呢大衣,腳蹬半高跟鞋,未施脂粉,一點也不像一個貴婦人,然而她卻是不折不扣的貴婦人:龍云的族中人,其夫為昭通專區(qū)什么?該叫前專員吧?稍微關(guān)心時事的人都知道:省政府最近已宣布安純?nèi)秊閷T,他的職務自然是免除了。她似乎是昭通女中的校長,故而不以丈夫的行止為進退,然而她為什么不呆在昭通呢?我想?!褒埿〗阋渤诉@趟車?”幾個討好似的聲音同時發(fā)問,意思很明白:“有失身份!”“不,我是來找吳老板帶封信!”于是她便開始了“新聞發(fā)布”!“你們乘這趟車沿路很危險!都是“敏感”地區(qū),知道龍騰宵不?他家本來是土目嘛,如今也投靠了共產(chǎn)黨!”“他本人是老主席手下的一個軍官,如今兄弟二人拖起了隊伍,被朱家壁委了一個什么司令,而今打起民主聯(lián)軍的旗幟就在邊界一帶活動!了不起呦!你們的車會不會撞上?”她說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睛,好像龍XX的委任狀是她寫的。這位“龍小姐”以知情者的身份談了將近一個鐘頭。神秘、恐怖籠罩整個房間。但大概其中沒有“記者”?誰也只聽不提問。二十多位即將出行者和送行者中,也沒有人打退堂鼓,鬧著要退票!他們和她們雖處于恐怖之中,都有一種僥幸心理:此次未必撞上,但愿如此!我坐在一旁沒有吭氣。其實我所知比她多:例如沾益播樂中學有大部分師生上了山;陸良的楊守篤叔侄等等。我并不是那么恐懼。我知道他們不是“匪”!他們是革命者,據(jù)說楊守篤在云大時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我揣有學生證,別的不說,這一條就是身價的籌碼。
“龍小姐”還沒有說完,老板提著一個小包出現(xiàn)了,他身穿一件灰呢長衫,戴一頂禮帽(鄉(xiāng)下人叫它博士帽),出來便向在屋里照料客人的一個伙計問:“客人到齊了沒有?”“叫司機!”私家車沒有時間表,一切以老板的行為為準則。他的出現(xiàn),說明車要開了。房里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了“龍小姐”,連忙上前打招呼?!褒埿〗恪币餐V沽诵侣劙l(fā)布,兩人你好我好地交談了幾句?!褒埿〗恪北銓⒁环庑沤唤o他,他唯唯諾諾地接過了信。我自然沒有看見信的內(nèi)容,如果通知他丈夫“專員”已有別人,豈不是放“馬后炮”!
果然,老板一出場,汽車很快便開了。我們十多個人都坐在貨物墊底的行李上,連縣長也不例外,但卻沒有見到老板,可能他獨自享受駕駛室去了?
出了市區(qū),過了東站,但見白茫茫一片,積雪還沒有化!可惜我們乘的是大卡車,四周都是用布篷封死的,不能盡嘗雪景。已經(jīng)是舊歷臘月快到盡頭,枝枯葉落的時候,圍著一座座村莊,有許多樹木,卻也分不清它們是否梨樹?!扒淙f樹雪花開”比起“千樹萬樹梨花開”缺浪漫色彩,但實在。
當天的午飯是在一個山坡小街上吃的。車坐久了有點頭昏,分不清是在馬龍縣境內(nèi)還是尋甸縣境內(nèi),薄薄的雪在陽光下迅速融化,每間屋檐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ㄜ囃T谝患绎埖甑拈T口,司機和吳老板從駕駛室下來,熟門熟路的進了里間??h長沒有受邀請,他在大堂選了一張餐桌,我們面對面坐下。由他出面,向堂倌要了兩份“客飯”,因為是二人合食,受到優(yōu)待,給了一盤醬爆肉和一盤回鍋肉,還有菠菜豆腐湯和辣椒水??h長吃得不多,我卻覺得很合口味,幾乎全部吃光了。于是上車往當天的目的地沾益奔去。
當天下午六點鐘左右,我們終于平安抵達沾益。在旅館里,我正在打開行李鋪床,一直在門外的縣長進來了。他說:“走,我們?nèi)ボ囌究匆粋€朋友,順便打聽一下,明天的路程才是要害哩!”
我們剛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三個人在門外等他。一個是吳老板,另外還有兩個不明身份的人。是同乘一臺車來的,他們似乎同縣長很熟。車站在這個城市的盡頭,上了二樓一個穿軍衣佩上尉軍銜的人迎了出來。他叫縣長為“老領(lǐng)導”,縣長則介紹他“站長”。我們坐下來品茗閑談,站長的態(tài)度很微妙,令人難以捉摸。他最初說,其實他們很講道理,不像一般的“土匪”。像是在歌頌共產(chǎn)黨了。接著他又說:“不過共產(chǎn)黨的事很難說,看遇到什么人!何況我們這趟車上還有老板和縣長!”在閑談中他除了談到播樂中學和前面提到的幾個人,又增加了楊弘光、蔣永遵和繁子成。這三個人除了楊弘光,蔣永遵主持李公樸追悼會時,我見過但沒有接觸,他是我的同鄉(xiāng)永善人;繁子成則是二哥他們局里的職員,他和我彼此都認識。要是見了他們?怎么會這么巧呢?不會的!我心里也不免升起一陣僥幸!endprint
是呀!縣長也在車上!雖然他是曾澤生的族人,但那時六十軍還沒有在東北起義,就算起義了又怎么樣?各是各嘛!夠熱鬧了!我正暗自琢磨明天無可能撞上的種種設(shè)想,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一個穿便衣的中年人走進來湊在站長耳邊說了幾句什么話,站長便宣布“吃晚飯”了。吳老板和另外的兩位客人最初不肯留下,一再聲稱“只是來打聽一下消息的”。但站長態(tài)度堅決,說已經(jīng)準備好了,也沒有什么好招待的??h長也幫助站長留客,大家便只好隨著主人往餐廳走去。我一句話也沒說,而且暗自覺得吳老板們未免“虛偽”!
那一頓飯是怎么吃的,細節(jié)已經(jīng)忘記。但令我印象最深的有兩點:一是使用的盤子很大,可以說大到超級,但菜不多;二是有一盤糟辣椒炒肉末,最為可口,我一連吃了三大碗飯。
第二天的中飯是在宣威吃的,沒有用“客飯”,是吃的點菜,其中就有著名的宣威火腿。吃完飯回到旅館,我馬上將應付的錢給了縣長。從昨天中午在那個不知名的小街吃了“客飯”以后我每一次如數(shù)將應付的錢給他。他最初說:“忙哪樣?到昭通再說?!蔽艺f:“怕記不清楚,忘了不好”。他于是收下了。看來,此人雖為縣長還算清廉的。以后的幾天,除了別人請客(如車站),我都及時給了他應付的一份。
過了宣威再往前走便進入了省界,也就是“敏感地區(qū)”,車內(nèi)頓時呈現(xiàn)一片緊張。一個二個爭相往車外窺視。其實,我們乘的是一部卡車,只有前后兩頭可往外窺。在宣威吃中飯時,前后兩邊都已封閉,只留了一絲縫,但人們還是拼命往外看,算是“條件反射”吧!車行至一個地方,忽然停了兩分鐘,吳老板從駕駛室爬了進來,略顯狼狽。他那身頗為瀟灑的灰呢長衫,已換成一件舊蘭棉長袍。他用卑躬屈膝的口吻對大家說:“諸位,都是出門人,求個平安!見了民主聯(lián)軍,就說都是搭車的,本人是一個小商人!”眾人并沒有吭氣,只有昨天晚上一同在車站吃飯的兩個之一接過話頭:“大家都統(tǒng)一口徑車上無什么老板,也沒什么縣長,全是搭車的老百姓?!庇质菬o人搭腔,就算通過了?我卻暗自琢磨,化了妝的吳老板,說他是個小商販,也許混得過去,但縣長呢?他那模樣?!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卡車上一個二個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吭一聲,像是進了瘟疫境內(nèi)。突然間汽車停住了,但并沒有上來什么人,特別是武裝人員。只聽司機拉長聲音:“打尖了!”雖是市井語言,每一位旅客都明白:這就是到了住宿的地方。旅客們既高興,又提心吊膽,紛紛向前來接客的服務員打聽治安情況。得到的回答是:“我們這地方保險你睡到日上三竿”。
我緊跟縣長之后,被引至二樓的一個房間,只聽服務人員高喊:“煙燈!”顯然是沖著縣長而發(fā)的。縣長也不拒絕,受之泰然。我暗想:“真會看麻衣像!”
乘縣長躺下吞云吐霧之際,我下樓走出了大門,想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這是一條斜坡上的小街。頭在坡頂,而我們居住的旅館則在坡腳。夕陽西下,街上店鋪未收,有的店頭門上掛有牌子:墨石頭。真乃是“未晚先投宿啊!”這樣也好,旅客們可以安然了!我想。
“未晚先投宿”做到了,還有半句沒有做到,即:“雞鳴早看天”。不但沒有“雞鳴早看天”,而是日照三竿,過了九點鐘才走。這里又有一個心理問題,多數(shù)旅客認為在街上要安全一些,一大早卡車單槍匹馬的行走在大山之中,了得?于是紛紛去勸說司機或吳老板:“還是晚一點走”。吳老板反問司機怎么樣?司機樂得睡懶覺,順口回答:“晚點走安全!”其實恰好相反,在當時的情況下,誰又能膽大地提出不同的看法呢?
就這樣,卡車一帆風順地過了威寧,終于在下午五時左右到達終點站昭通。吳老板和旅客終于像避免一場瘟疫似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縣長要去他的親戚家,我沒有隨他同去,握手告別后直奔西街的“鴻安旅店”。我的家鄉(xiāng)離昭通還有180華里,走路、乘滑竿、騎馬自選。住兩天再說,有的是時間!
這家旅館當時號稱昭通第一,其實名不副實。特別是衛(wèi)生方面,床上的被子已經(jīng)黑得分不清本色。我只好打開自己的行李。坐在床沿上,想到三天的經(jīng)歷,得了一場虛驚,甚覺可笑,不由得回憶起小時讀過的一篇古文:明成化年間,有一位官員請假到南邊去探親。一天下午,天色已經(jīng)較晚了,他們一行到了一個叫大柳樹的驛站,也就是而今的車站??粗^晚的天色,面對簡陋的驛站,到底是住下呢還是繼續(xù)往前走,他橫想豎想,心里拿不定主意。便去向驛吏(站長)打聽。驛吏最初見他們一行來了,又是官員又是隨從,心里便別扭,條件如此,怎么接待呢?正納悶間,忽見官員親自來打聽,便來了個順水推舟,欺騙他說:“雖然晚一點,還是可以到滁州的?!惫賳T一聽很高興:“誰愿住你這個鬼地方!”遂下了走的決心。但又怕路上遇到已有傳聞的老虎,于是趕快叫人把當天的郵卒追回來,而且?guī)Я髓尮囊誀钚猩?/p>
一行人就這樣從大柳樹驛站出發(fā)了。走了一陣天就黑了下來,大家都分外警惕會突然出現(xiàn)的老虎。說時遲那時快,忽然間有人就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臥于路旁,以為是老虎臥在那里。嚇得一個二個直往后跑!過了好一陣不見動靜,膽大的便悄悄向前去探視,原來是一堆堆石頭!如是者兩三次,過了二鼓,方才到了滁州。這位官員心有余悸。在燈下想到剛才的事,有一種再生的感覺!可惜,我們?nèi)嚨穆每鸵呀?jīng)散了,不知他們此時作何感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