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田
(西安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32;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試論姚振宗《七略佚文》的誤失
孫振田
(西安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32;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在諸家《七略》輯本中,姚振宗《七略佚文》無疑是一部成功之作,但也存在一些誤失,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將《漢志》班固注整體上(極少數除外)作為佚文予以輯錄,有所不當;二是某些具體的佚文輯錄及書籍的還原處理等存在著明顯的誤失:將班固所自作之注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輯錄;對《漢志》所“省”之書籍的還原著錄尚存未至之處;對有些書籍篇數的還原失于準確;個別書籍還原著錄時的類別歸屬有誤。
姚振宗;《七略佚文》;班固;劉向;《漢志》;《別錄》
姚振宗所撰《七略佚文》向最為人所稱道。然近讀該書,發(fā)現亦不無可商之處,主要又可包括兩個方面:其一,從方法上來看,整體上將班固《漢志》注作為《七略》佚文予以輯錄,有所不當;其二,從具體的處理來看,如某些佚文的輯錄及書籍的還原處理等,尚存在著明顯的誤失。茲予分析,以助學界研究。
班固《漢志》注并非全部取自《七略》,而是既有取自《七略》者,亦有取自《別錄》者。而取之《別錄》者,自然不當作為《七略》之佚文而予以輯錄。
通過考察《漢志》相關的注釋材料,例如韋昭《漢志》注、顏師古《漢志》注等,可知劉歆《七略》對所著錄的書籍并非凡書皆予注釋與說明,而是有著一個前提條件,即只有當劉向《別錄》原本沒有為相關書籍撰寫書錄,或雖撰有書錄,但卻又有未至之處,需要進行補充或說明時,才會予以注釋與說明。述之如下:
第一,劉向《別錄》原本沒有為相關書籍撰寫書錄,劉歆撰《七略》時為之注釋與說明?!稘h志》《春秋》類著錄有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一種,韋昭有注云:“馮商受詔續(xù)《太史公》十余篇,在班彪《別錄》。商,字子高?!鳖亷煿庞凶⒃疲骸啊镀呗浴吩疲骸?,陽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劉向,能屬文,后與孟柳俱待詔,頗序列傳,未卒,病死?!盵1](1715)先看韋昭注。據韋昭此注,可知劉向原本沒有為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撰寫書錄。如果劉向當初撰寫有書錄,按照其撰寫書錄時詳列篇目的通例①,則當在書錄中列出所續(xù)七篇的篇目,這樣一來,韋昭既然要對馮商所續(xù)《太史公》的篇數情況進行說明,就當并劉向書錄亦予言及,而不是棄而不論,僅僅直截了當地指出“在班彪《別錄》”。既然詳列篇目是劉向撰寫書錄的通例,而韋昭注卻又沒有提及,就證明劉向原本沒有為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撰寫書錄,正因其沒有撰寫,故而韋昭注無法提及。再看顏師古注。據顏氏注所引《七略》,其內容包括了馮商的籍貫、學術專長、學術師承、仕途發(fā)展,及其死亡等,可以說非常詳細、全面、完整,就是一篇馮商的“個人小傳”。而撰寫類似這樣的“個人小傳”對著者情況進行介紹,也是劉向撰寫書錄的通例,以《晏子書錄》為例,劉向云:“晏子名嬰,謚平仲,萊人。萊者,今東萊地也。晏子博聞強記,通于古今,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盡忠極諫道齊。國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親。不用則退耕于野,用則必不詘議?!盵2](35)再以《孫卿書錄》為例,劉向云:“孫卿,趙人,名況。方齊宣王、威王之時,聚天下賢士于稷下,遵寵之?!菚r,孫卿有秀才,年五十,始來游學。諸子之事,皆以為非先王之法也。孫卿善為《詩》《禮》《易》《春秋》。至齊襄王時,孫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孫卿三為祭酒焉?!盵2](38)以這一通例作為衡量,顏師古既然只引用劉歆《七略》而不引用劉向《別錄》,就說明劉向原本就沒有為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撰寫書錄,否則,顏師古注就當引劉向《別錄》而非劉歆《七略》,至少不會毫不言及,棄之而不論。考顏師古注《漢志》時多處引稱劉向《別錄》,不下數十條,而引稱劉歆《七略》者則較少,只有寥寥數條,這足以說明,劉向《別錄》是顏師古注重要的材料來源,換句話說,倘若劉向果真為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撰寫了書錄,則顏師古注當引稱劉向《別錄》,而不是只引用劉歆《七略》。劉向沒有為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撰寫書錄,而劉歆為之注釋與說明(即顏師古注引《七略》“商,陽陵人”云云),也就恰好表明,當劉歆對相關書籍進行注釋與說明時,劉向沒有為相關書籍撰寫書錄是其必要的前提條件。
《漢志·詩賦略》陸賈賦之屬著錄有《常侍郎莊忽奇賦》十一篇,顏師古注引劉歆《七略》云:“忽奇者,或言莊夫子子,或言族家子莊助昆弟也。從行至茂陵,詔造賦。”[1](1750)顏師古既欲對莊忽奇進行注釋,卻又只引用劉歆《七略》而不引劉向《別錄》,再加之對作者進行介紹是劉向書錄的重要組成部分(參上),可知劉向并沒有為《常侍郎莊忽奇賦》十一篇撰寫書錄。也正是因為沒有撰寫,故而劉歆在撰《七略》時對之進行注釋與說明。
第二,關于《別錄》雖為相關書籍撰寫有書錄,但又有所未至,劉歆撰《七略》時復為之補充注釋與說明。《漢志·詩賦略》陸賈賦之屬著錄的《博士弟子杜參賦》二篇,顏師古注云:“劉向《別錄》云:‘臣向謹與長社尉杜參校中秘書?!瘎㈧в衷疲骸畢?,杜陵人,以陽朔元年病死,死時年二十余。’”[1](1750)據以即可知,劉向雖然為相關書籍撰寫了書錄,但如果有未至之處,劉歆則為之補充注釋與說明。所謂“劉歆又云”云云,可知劉向為《博士弟子杜參賦》所撰之書錄中并無關于杜參之籍貫及其生卒、年齡的內容②,也正是因為此,故劉歆對杜參的籍貫及其生卒等情況進行補充注釋與說明。上論所及《常侍郎莊忽奇賦》十一篇,也還存在著劉向雖為之撰寫有書錄而卻內容不完整,需要進行補充,故而劉歆為之補充注釋及說明的可能。
劉歆《七略》對所著錄的書籍并非凡書皆予注釋與說明,是由《七略》自身的性質特點所決定的。《七略》為據《別錄》改編而來,與《別錄》之間是一種互不重復的關系。考《七略》與《別錄》的編撰任務及目的各不相同,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別錄》為對書籍本身進行詳細的介紹,以便于漢帝閱讀與了解,“每一書己,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之”[1](1701),后者則為“集六藝群書”,對群書進行分類,“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1](1967、1972-1973),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如果說前者的著眼點更多地在于對單部書籍進行把握的話,而后者則更注重對于書籍在學術上的分類,及其學術源流的分析與歸納,是對前者的升華與濃縮。二者任務、目的各不相同,同時又關系密切,相輔相成,故雖二而實為一。在這種情況下,劉歆在編撰《七略》時,復采擇《別錄》之內容而對相關書籍一一進行注釋與說明,以致于出現重復,實無必要。特別是受制于當時的客觀條件,書寫等極為不便,劉歆更不當這樣做。正是這種互不重復的關系,決定了劉歆《七略》不會凡書皆予注釋與說明,而是只有當劉向原本就沒有為相關書籍撰寫書錄,或雖撰有書錄,但又有未至,需要補充與說明時,劉歆才會予以注釋與說明。
既然劉歆《七略》并非凡書皆予注釋與說明,與劉向《別錄》之間存在著互不重復的關系,那么,班固在對《漢志》進行注釋時,就只能既從劉歆《七略》中采擇材料,又從劉向《別錄》中采擇材料。對于從劉向《別錄》中采擇材料,可以通過將一些相關的《別錄》及《七略》之佚文與班固《漢志》注進行對比來說明?!丁匆讉鳌淀n氏》二篇,《別錄》佚文云:“韓氏,嬰也。”《七略》佚文云:“漢興,韓嬰傳?!盵2](19、93)《漢志》注云:“名嬰?!盵1](1703)對比可知,《漢志》注當為據《別錄》而來。再如《〈易傳〉淮南道訓》二篇,《別錄》佚文云:“淮南王聘善為《易》者九人,從之采獲,故中書署曰《淮南九師書》。”《七略》佚文云:“《易傳淮南九師道訓》者,淮南王安所造也?!盵2](19-20、94)《漢志》注云:“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盵1](1703)同樣可以看出,《漢志》注當為據《別錄》而來。該例中,《別錄》及《漢志》注均明言撰《〈易傳〉淮南道訓》(《淮南九師書》)者為淮南王所聘善于《易》者九人,而《七略》則徑云淮南王,與《別錄》及《漢志》注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尤能說明《漢志》注當為據《別錄》而來。如果將《別錄》稱為“詳本”,而《七略》則為“簡本”,因此,幾乎可以肯定,在多數情況下,班固在對《漢志》進行注釋時,都是據劉向《別錄》而非劉歆《七略》而采擇材料。
顯然,班固《漢志》注既有從劉歆《七略》而來之材料,又有從劉向《別錄》而來之材料,從劉向《別錄》而來之材料又不能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輯錄,無疑給《七略》的輯佚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一方面,受材料自身的限制,我們已經無法確定班固注究竟哪些是從《七略》而來,哪些又是從《別錄》而來,而另一方面,卻又不能對之置之不理,不管不問。那么,究竟又該如何進行處理呢?筆者以為,合理的做法是,一方面將班固《漢志》注(剔除可明確考知為班固所自為者)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輯錄,一方面又明確說明其中包含有出于《別錄》的內容,以增強科學性,同時也提醒研究或利用者加以留意③。
佚文輯錄及書籍的還原處理中所存在的不當,具體又可包括以下四個方面:① 將班固所自作之注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輯錄;② 對《漢志》所“省”之書籍的還原著錄尚存未至之處;③ 對有些書籍篇數的還原著錄失于準確;④ 個別書籍還原著錄時的類別歸屬有誤。
(一) 將班固所自為之注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輯錄
《漢志》《春秋》類著錄的《夾氏傳》十一卷,注云:“有錄無書?!盵1](1713)姚振宗將該注文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了輯錄。然此注實當為班固所自為,與劉歆《七略》(及劉向《別錄》)沒有關系,故不當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輯錄。就劉向圖書整理的實際情況來看,必為先有書而后有“錄”(《別錄》),有其書才能將其著于“錄”(《別錄》)?!颁洝?《別錄》)是對書籍的真實記載,兩者之間存在著直接的對應關系,有“錄”(《別錄》)然后才有《七略》,《七略》據“錄”(《別錄》)而編撰。正是基于此,我們說所謂“有錄無書”云云,必為班固所自為,而與劉歆《七略》等沒有關系。所謂“無書”只能是班固所自為,倘若果為《七略》所原有,前溯至劉向《別錄》,亦即在劉向《別錄》那里,亦為“無書”,然則既然“無書”又何來的“錄”(《別錄》)呢?班固在編撰《漢志》時,將《七略》與實有之藏書進行核對,發(fā)現“錄”雖在而書已不存,遂作“有錄無書”之注。亦即“有錄無書”云云只能是班固所自注,而不可能是劉歆《七略》所原有。《漢志》《春秋》類《太史公》百三十篇,注云:“十篇有錄無書?!盵1](1714)姚振宗亦將該注文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了輯錄。然該注實與前“有錄無書”相同,亦為班固所自為,與劉歆《七略》(及劉向《別錄》)并無關系,故亦不當作為《七略》之佚文而予以輯錄。班固以《七略》與實有藏書核對,發(fā)現《太史公》百三十篇已有十篇不存,故而有“十篇有錄無書”之注。與“有錄無書”相同,該注亦當刪而不錄。
實際上,姚振宗對班固《漢志》注中有其自為之注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并作了一定的識別與考證。小學類著錄的《史籀》十五篇,注云:“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其六篇矣?!盵1](1719)此注姚振宗也作為《七略》之佚文予以了輯錄,唯在輯錄時刪去了“建武時亡其六篇矣”,而保留了“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為東漢光武帝年號,時間上晚于劉歆,故“建武時亡其六篇矣”云云只能是班固所自為,而與劉歆《七略》(及劉向《別錄》)無關,也因之姚振宗將其刪除不錄。然姚振宗卻終未能識別出“有錄無書”“十篇有錄無書”云云亦本為班固所自為,不免令人遺憾。
(二) 對《漢志》所“省”之書籍還原著錄的未至
《兵書略》之兵權謀類所“省”的《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鹖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等九種及兵技巧類所“省”的《墨子》一種的還原著錄即為如此。據《漢志》相關說明,兵權謀及兵技巧類所“省”的《伊尹》等九種及《墨子》一種總的篇數只有二百七十一篇(其中《伊尹》等九種總計二百五十九篇,《墨子》一種十二篇)[1](1757、1762),而姚振宗《七略佚文》兵權謀及兵技巧類所還原著錄的《伊尹》等及《墨子》的總篇數則有五百九十二篇(《伊尹》五十一篇、《太公》二百三十七篇、《管子》八十六篇、《孫卿子》三十三篇、《鹖冠子》一篇、《蘇子》三十一篇、《蒯通》五篇、《陸賈》二十三篇、《淮南》內、外五十四篇、《墨子》七十一篇)[2](146、147、148、151),與“二百七十一篇”之間相差巨大,明顯錯誤。《漢志》所以要將兵權謀及兵技巧類中的《伊尹》等九種及《墨子》一種“省”去,是因為它們與《諸子略》之儒家、道家、墨家、縱橫家及雜家等類中所著錄的相關書籍相重復,因其“重”而“省”。然而這種重復卻有其特殊之處,因為其中有些所“省”的書籍,只是與儒家等所著錄的相應書籍的部分篇章相重復,并非是完全意義上的重復。按照王重民先生的說法,兵權謀及兵技巧類中所著錄的都是言兵部分的“別出本”,而《諸子略》之儒家等類中所著錄的相關書籍則都是“全本”[3](18)。這就決定了在對所“省”的書籍進行還原著錄時,可以以《諸子略》之儒家等類的著錄為依據,但卻又不能簡單從事,僅僅將相關書籍鈔錄了事,還必須對其篇數進行處理。而姚振宗顯然未能注意到這一點,其在還原著錄時,徑直將《諸子略》之儒家類所著錄的《孫卿子》《陸賈》,道家類著錄的《伊尹》《太公》《管子》《鹖冠子》,墨家類著錄的《墨子》,縱橫家著錄的《蘇子》《蒯子》,雜家類著錄的《淮南》內、外等原封不動地鈔錄于《兵書略》之兵權謀類及兵技巧類中,相關書籍的篇數未加處理與改變,這樣一來,錯誤自然也就是難以避免了。姚振宗解釋他這樣做的依據云:“……宋劉奉世謂:‘十家篇卷之數,即在前諸篇所在之數,合有五百二十一篇?!褚酪暂嬔a。”[2](73)劉奉世之說完全忽略了《漢志》“二百七十一篇”之說明,并沒有考慮到篇數上與其所自云的“五百二十一篇”之不合,當然難以成立,不能作為依據。
那么,《兵書略》之兵權謀及兵技巧類所“省”的書籍,其篇數等的具體情況究竟又如何呢?對此,王重民先生也給出了答案。兵權謀類,“《太公》是一六六篇(《謀》八一篇,《兵》八五篇),《鹖冠子》一篇,其余七家中凡九十二篇,大約《荀卿子》是《議兵》一篇,《淮南王》是《兵略》一篇,《管子》《陸賈》雖存,難于確指;《伊尹》《蘇子》《蒯通》已佚,都無法分別了”[3](19);兵技巧類,《墨子》十二篇,則當為《備城門》《備高臨》《備梯》《備水》《備突》《備穴》《備蟻傳》《備沖》《備鉤》《備堙》《備空洞》《備轒辒》《備軒車》,“這十二篇正屬于兵技巧的范圍”[3](18)。從古書裁篇別出的角度思考問題,是合理的,其結論也是能夠成立的。姚振宗對古書的裁篇別出并非沒有認識,在其目錄學著作如《漢書藝文志拾補》《后漢藝文志》《三國藝文志》等之中多有稱說,然這里卻輕信劉奉世之說,不加辨析與考證,也是很可惜的。
合理的做法是,能夠確定篇數的,如《太公》的《謀》八十一篇、《兵》八十五篇、《鹖冠子》一篇等,明確標出篇數;而難以確定篇數的,則鈔錄書名,于書名之下出注“若干篇”云云,并在《兵書略》的最后進行考證、說明即可。
(三) 對有些書籍篇數的還原著錄失準
《漢志》《春秋》類著錄的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一種,原著錄為七篇,而姚振宗《七略佚文》則還原著錄為十一篇,不當?!稘h志》《春秋》類的最末統(tǒng)計家數、篇數后注云:“省《太史公》四篇?!盵1](1714)姚振宗經過考證認為,這里所省之“四篇”為馮商所續(xù)之《太史公》:“《藝文志》著錄七篇。韋昭注曰:‘馮商受詔續(xù)《太史公》十余篇。’班氏注云:‘省《太史公》四篇?!w所省即馮商書,著錄七篇,省四篇,以是知《七略》所載實十一篇?!秳e錄》亦猶是也?!盵2](31)這一論斷不能成立??及喙獭稘h志》“省”例,只有在出現重復的情況下才會“省”,因此,假定所“省”的四篇果真為馮商書,則其必須與現有著錄的七篇中的四篇相重復——否則班固就不可能“省”之,是則劉歆(及劉向)的選擇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將此四篇另行著錄,然則另外的七篇仍將被著錄為七篇,不可能著錄為十一篇,如此,則姚振宗改“七篇”而為“十一篇”為誤;其二,將此四篇與七篇合為一種書籍著錄在一起而為一個條目,并著錄為十一篇,然這種可能性當然不會存在,按照劉向整理書籍的通則,在同一種書籍的內部,其完全相同的篇章不可能重復計算篇數,即其重復的四篇不會被計入總的篇數,是則改“七篇”而著錄為“十一篇”仍為不妥。再退一部說,假定此四篇非為重復,然衡之前引《春秋》類《太史公》百三十篇“十篇有錄無書”之注,雖僅有“錄”而無書尚不欲刪除,就更不可能“省”掉了,對于一部書籍的有效組成部分,班固也不可能去而不錄。至于所“省”的四篇究竟為何書,《漢志》有關信息已非常清楚,其在著錄司馬遷之作時云:“《太史公》百三十篇。”只言“太史公”而不言他,而在著錄馮商書時則云:“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盵1](1714)則明確標示為馮商所續(xù),以示區(qū)別。而班固在出注“省《太史公》四篇”時卻并沒有標明“馮商所續(xù)”,并無區(qū)別之意,知所指正是司馬遷所撰的《太史公》百三十篇中的四篇,為單篇別行本,因重復而為班固所刪除。
《漢志》《樂》類著錄的《雅琴趙氏》一種,原著錄為九十九篇,而姚振宗《七略佚文》則還原著錄為“百六篇”,同樣不夠準確。姚振宗考證云:“《隋書·音樂志》引《別錄》云:‘《龍氏雅琴》百六篇?!稘h志》析出淮南、劉向等《琴頌》七篇,故止載九十九篇?!盵2](27)然考《隋書·音樂志》,所謂《別錄》“《龍氏雅琴》百六篇”云云本出于沈約答梁武帝語:“竊以秦代滅學,《樂經》殘亡。至于漢武帝時,河間獻王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其內史丞王定,傳授常山王禹。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向《別錄》,有《樂歌詩》四篇、《趙氏雅琴》七篇、《師氏雅琴》八篇、《龍氏雅琴》百六篇。唯此而已?!盵4](288)再考沈約這段話,“竊以秦代滅學……與禹不同”云云,又實為據《漢志》《樂》類之序文刪改、綜括而來:“周衰俱壞,樂尤微眇,以音律為節(jié),又為鄭、衛(wèi)所亂,故無遺法。漢興,制氏以雅樂聲律,世在樂宮,頗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六國之君,魏文侯最為好古,孝文時得其樂入竇公,獻其書,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樂》章也。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其內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為謁者,數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其道浸以益
微。”[1](1711-1712)而且,沈約這段話不可能出于《別錄》,《別錄》無《輯略》,不當有這樣涉及到多種著作(《漢志》著錄的《王禹記》二十四篇及《樂記》二十三篇)的綜論性的內容。據此,可進一步推論:沈約所謂“有《樂歌詩》四篇、《趙氏雅琴》七篇、《師氏雅琴》八篇、《龍氏雅琴》百六篇”云云實際上也是據《漢志》而來,而非據《別錄》而來,更重要的是,在引述的過程中還出現了“偏差”:明明是《雅歌詩》,卻引為《樂歌詩》;明明有五種書籍,卻只列出了四種,遺漏了《樂記》二十三篇一種;明明有所遺漏,卻又明云“唯此而已”。這一“偏差”有力地說明,所謂的《雅琴趙氏》“百六篇”只不過是沈約在引用《漢志》時的錯誤處理而已,誤將淮南王、劉向《琴頌》之“七篇”與《雅琴趙氏》之“九十九篇”合計在了一起,并將“百六篇”作為了《雅琴趙氏》的篇數。據《漢志》而引述,卻又非稱《別錄》不可,既稱《別錄》,則又必須對《漢志》之“出”淮南、劉向《琴頌》七篇進行處理,遂因《雅琴趙氏》九十九篇在《漢志》中著錄于最末,而將“七篇”與“九十九篇”合二為一。古人引《漢志》而稱《別錄》,或者說以《漢志》而代《別錄》,還可以找到另外的例子,孔穎達《尚書正義》云:“故《藝文志》、劉向《別錄》云‘五十八篇’。《藝文志》又云:‘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古文又多十六篇?!瓌⑾蜃鳌秳e錄》,班固作《藝文志》并云此言,不見孔傳也。”[5](21)孔穎達這里只引用了《藝文志》,而沒有引用《別錄》——既欲稱引《別錄》,卻不從《別錄》引文,而從《漢志》引文,說明其根本就沒有翻檢過《別錄》,并從中引文?!坝衷啤敝坝帧庇饶鼙砻?,所謂《別錄》云“五十八篇”云云,不是從《別錄》而來,而是從《漢志》而來。因前已據《漢志》引文,故而稱“又”。
劉向作為書籍的整理者,卻把自己的作品編入別人的著作之中,也殊為令人不解。更何況,著作本身的性質又不相同,并不具備編在一起的客觀條件。《藝文類聚》引劉向《別錄》云:“雅琴之意事,皆出龍德諸琴雜事中,趙氏者,勃海人趙定也。宣帝時,元康、神爵間,丞相奏能鼓琴者,勃海趙定、梁國龍德,皆召入見溫室,使鼓琴待詔。定為人尚清凈,少言語,善鼓琴,時間燕為散操,多位置涕泣者?!盵2](27)知所謂“雅琴”,其指向當局限于音樂的層面,諸如彈奏方法、琴譜,以及琴曲之含義(參前引《樂》類序文“頗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云云)等,而淮南、劉向之《琴頌》則是以琴為對象的吟誦之文,與之截然有異。
(四) 個別書籍還原著錄時的類別歸屬有誤
《漢志》《兵書略》之兵技巧類著錄的《蹴鞠》一種,原本并不著錄于兵技巧類之中,是由班固從別的類別中移“出”而“入”于其中的。姚振宗《七略佚文》在還原著錄時,將其著錄進了小說家之中,這一著錄也明顯有誤。關于《蹴鞠》的“出”及“入”,班固有著明確的交代??颊麄€《諸子略》的最后,班固注云:“出《蹴鞠》一家,二十五篇?!盵1](1745)再考《諸子略》之雜家類的最后,班固注云:“入兵法。”[1](1741)是則《諸子略》之所“出”的《蹴鞠》一家,即從此雜家類所“出”,并“入”于《兵書略》之兵技巧類中。整個《諸子略》,除雜家類之外,儒家等另外九家,再無任何“出”或“入”的說明,故可知雜家類的最后所謂的“入兵法”只能是指由雜家類“出”而“入”于兵技巧類之中。又,兵技巧類的最后,班固有注云:“……入《蹴鞠》也?!盵1](1762)整個《兵書略》的最后,班固有注云:“省十家二百七十一篇重,入《蹴鞠》一家二十五篇,出《司馬法》百五十五篇入《禮》
也?!盵1](1762)可知整個《兵書略》也只“入”了《蹴鞠》一種,入于了兵技巧類中,是亦證明《諸子略》之雜家類所謂的“入兵法”只能是指《蹴鞠》從其中“出”,而“入”于了兵技巧類之中。概言之,《蹴鞠》一種當還原著錄于雜家類而非小說家類之中??家φ褡谟凇镀呗载摹冯s家類的最后按云:“此類(雜家類)班氏注云‘入兵法’,不知何書從《七略·兵書》中析入雜家。以兵權謀所省十家考之,疑是《淮南王書》?!盵2](130)將班注“入兵法”理解為了有書籍從《兵書略》“出”而“入”于了雜家類,其不足之處顯然:考班固在交代“入”某書于某類中時,無論是從《七略》之外新“入”,還是從他類中“出”而“入”之,往往直接稱云相關書籍之稱名,或者以作者之名相稱,而無以書籍所在之類別相稱者④。僅僅“入”某一書籍而以類別稱,不通?!叭氡ā敝荒芾斫鉃橛袝畯碾s家類移出而“入”于兵法類(《兵書略》)中。與之同時,關于《兵書略》之所“出”,班固也已有明言,即“出《司馬法》百五十五篇”而“入”于《禮》類之中,且僅此一種,再無他書,故事實上也不存在《淮南王書》從《兵書略》出而入于雜家類之可能,然而姚振宗卻沒能夠注意到這一點。此外,姚振宗從《兵書略》所“省”的十家之中考察何書被“入”于了雜家類中,顯然還忽略了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即班固此處所使用之“省”有著清晰的內涵界定,僅僅指刪而去之——因其“重”而刪,不再入于其他類中。是則就《淮南王書》而言,既然為“省”重,顯然也就不存在“入”于雜家類之可能,包括析而“入”之在內。雜家類所著錄的《淮南》內、外原本就有著錄,并非從《兵書略》之兵權謀類移入。
又因《蹴鞠》只是“陳力之事”[1](1762),相較于“兼儒墨、合名法”的雜家類著作只能是“雜書”,故按照《漢志》著“雜”于末的著錄體例(從《七略》繼承而來)[6](395-407),其在雜家類中原本只能是以附著的形式而著錄最末。因此,在對《蹴鞠》一種進行還原著錄時,不僅應該著錄于雜家類中,而且應該著錄于雜家類的最末。再反觀姚振宗,既然將《蹴鞠》著錄于《小說家》類中,卻又沒有將之著錄于《小說家》的最后,以附著的形式進行著錄,而是著錄于《天乙》三篇之后、《黃帝說》四十篇之前,與“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小說家類作品混雜在一起,則在體例上又為失當。
注釋:
① 余嘉錫先生指出:“……及劉向校書,合中外之本,刪除重復,乃定著為若干篇,故每書必著篇目于前者,所以防散失免錯亂也?!庇嗉五a《余嘉錫說文獻學·目錄學發(fā)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頁32。
② 據內容,“臣向謹與長社尉杜參校中秘書”云云也有可能出于劉向所撰的關于其圖書整理情況的相關材料,而非為《博士弟子杜參賦》所撰之書錄,即劉向是否曾為《博士弟子杜參賦》撰有書錄也還在可否之間。筆者更為傾向于認為劉向未曾為《博士弟子杜參賦》撰寫書錄。
③ 姚振宗在論及其佚文輯錄的做法時云:“《藝文志》諸書除去班氏出、入、省、并,皆六略所有,班氏之注往往與《錄》、《略》佚文相出入,知所注亦不出《七略》之外,亦即所謂因《七略》之辭以為《志》者也,今并取為六略本文?!?姚振宗撰、鄧駿捷校補《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頁73)“所注亦不出《七略》之外”,即姚振宗整體上(極少數除外) 輯班固《漢志》注而為《七略》佚文的依據。顯然,在姚振宗看來,《七略》采取的是一種凡書皆予注釋的做法,至少相當部分的書籍都進行了注釋與說明,且據劉向《別錄》進行注釋與說明,這當然是難以成立的。另,就全部的班注而言,雖然已無法詳知究竟哪些是據劉向《別錄》而為之,還是據劉歆《七略》而為之,但是有些注還是大致可以確認當為據劉向《別錄》而來。判斷的原則是,被注釋的書籍在劉向那里就極為重要,如六藝、諸子及其他略中的核心書籍等。舉例言之,如《易經》十二篇,《漢志》注云:“施、孟、梁丘三家?!薄丁匆讉鳌淀n氏》二篇,《漢志》注云:“名嬰?!薄渡袝洝范啪?,班固《漢志》注云:“大小夏侯二家?!鳖愃七@樣的注文,當本為劉向《別錄》所包含,即其當為班固據劉向《別錄》摘引、改寫而來。《雅琴趙氏》七篇,班固注云:“名定,勃海人,宣帝時丞相魏相所奏?!倍鴵φ褡凇镀呗詣e錄佚文》,劉向為該書撰有書錄,內有“趙氏者,勃海人趙定也。宣帝時,元康、神爵間,丞相奏能鼓琴者勃海趙定、梁國龍德,皆召入見溫室,使鼓琴待詔”(《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頁 27)云云,將兩者進行對比,班固《漢志》注據之而來的痕跡昭然。
④ 就前者言,除前引“入《蹴鞠》”外,他如《書》類注云:“入劉向《稽疑》一篇?!薄抖Y》類注云:“入《司馬法》一家?!痹倬秃笳哐?,如小學類注云:“入揚雄、杜林二家二篇?!比寮翌愖⒃疲骸叭霌P雄一家三十八篇?!薄对娰x略》之陸賈賦之屬,注云:“入揚雄八篇。”《漢書》,頁 1706、1710、1720、1727、1750。
[1]班固.漢書[M].北京: 中華書局,1962.
[2]姚振宗撰,鄧駿捷校補.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M].澳門:澳門大學出版中心,2007.
[3]章學誠著,王重民通解.校讎通義通解[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魏征等.隋書[M].北京: 中華書局,1973.
[5]孔穎達.尚書正義[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6]孫振田.《漢書·藝文志》著“雜”于末體例論[M].國學研究(第25卷),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On erros inthe edition of Qi Luecompiled by Yao Zhenzong
SUN Zhentian
(School of Humanities,Xi’an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Xi’an 710032,China;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olleg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China)
Among a vast array of editions ofQi Lue,Yao Zhenzong’s version can be considered as a real tour de force.However,two drawbacks emerge: the annotation ofHan Zhiby Ban Gu is virtually all compiled,which can be controversial.The selection of some specific lost articles and the handling of books can pose questions.Meanwhile,these downsides can be categorized into four aspects: the selection of Ban Gu’s annotation by himself as lost articles;the inadequate cover of works axed inHan Zhi;the inapt number of articles;the amiss classification of books.This paper uncovers and rectifies these mistakes.
Yao Zhenzong;The lost works of Qi Lue;Ban Gu;Liu Xiang;Han Zhi(History of the Han Dynasty);Bie Lu(Revisionist Records)
G257
:A
:1672-3104(2014)04-0226-06
[編輯: 胡興華]
2014-03-07;
:2014-05-21
國家社科基金“《漢書·藝文志》注解長編與研究”(11XTQ013);教育部社科基金“中國著名目錄學家個案研究——姚振宗目錄學研究”(09YJC870026)
孫振田(1973-),男,安徽利辛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西安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獻目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