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話題
富蘭克林曾說,在人類社會中,什么都可以消亡,但死亡和稅收是永恒的——這句話也可以理解成為,稅收,才是由活人構成的人類社會中,最重要的議題。而歷史也驗證了這一點——不論是引起美國獨立運動的抗稅傾茶運動,還是法國的霧月革命,再到英國近代的資產階級革命,無不是因為稅制引起。
甚至有人這樣總結,經濟是獲取和積累財富,而政治是分配財富。而稅收,作為社會財富二次分配中最重要的調節(jié)器,是國家政治中實現財富分配意志的最重要的工具。因此,古今中外的歷史上,幾乎都把稅制改革,視為政治改革中最重要的部分。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十八屆三中全會中,所討論的稅制改革,也備受各方關注——只要對其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國家機器對財富分配的意志和看法。
相地而衰征
本次全會為何要進行稅制改革?
要回答這個問題,一般的思路是,要看看當前我們的稅收制度有什么問題——但事實上,本次“三中全會”對此更多的是公布一個結果,對前因并未做更多的解釋。為此,我們似可以用另外一個思路,即從結果去推導前因,來分析下本次稅收改革的動機和成因。
根據“三中全會”所披露的稅制改革信息,其最重要的部分是將調整間接稅和直接稅之間在稅收中所占的比例,但同時強調,這并不意味著總體稅負的增加或者減少。
人們都知道,稅負有兩大功效,一個是提供國家的稅收收入,另一個是社會財富的二次分配——倘若總體稅負不變,那么本次稅制改革,其實是說,要對以往社會財富的二次分配原則進行調整。那么,要怎么調整,與以往有何區(qū)別,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下一個令人關心的話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間接稅和直接稅做一個簡單的了解:一般而言,間接稅往往存在于商品流通領域,例如增值稅。顧名思義,任何商品每經過一個流通環(huán)節(jié),都會增值(被加價賣出),因此無論納稅對象的貧富情況,都要繳納一定數量的稅金,而且稅率往往比較固定;而直接稅,例如與我們最息息相關的所得稅,一般而言是根據納稅對象的最終收入進行分等級課稅的手段。
也就是說,間接稅與直接稅的最大差別在于,是否考慮針對課稅對象本身的財富擁有量和賺取財富的能力,而進行比較細致的課稅等級區(qū)分——顯然,對于課稅機關而言,后者的征收難度和成本都較前者,有所增加。
這說明,國家機器認為,間接稅對社會財富分配的調整作用已經不夠用了,寧愿通過采用征收成本相對更高的,例如所得稅以及本次全會已經明確定論一定要施行的房產稅等直接稅,來實現其對社會財富進行二次分配的意志。
而且,從以上信息還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國家事實上承認了社會財富有不斷集中趨勢(即導致貧富差距不斷加大),希望通過稅制的改革,來減緩或者逆轉這一趨勢——這與兩千多年前,管仲所提出的“相地而衰征(根據土地的肥沃程度而設定稅率等級)”的思路幾乎相同。
“相”的難題
不過,就連管仲及其支持者也都承認,此思路看似簡單,實施起來的難度卻很大——其難點就在一個“相”字上——課稅的官吏往往會因為自身利益,利用國家查證成本很高的漏洞,根據自己的意愿將田地的等級隨意改變,以減少或增加其租稅,從而徹底扭曲這項本應體現公平的稅負政策。
這也是管仲之后,中國歷代政權很少采用此稅法的重要原因之一——事實上,即使在當代,這仍是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一道難題:
例如,女人的擇偶標準早已從上世紀的“幾大件”變?yōu)槭欠瘛坝蟹?、有車、有事業(yè)”,這說明在國人財產的大頭,已經從工資收入變成房產等不動產項目——但層出不窮的“房姐”、“房叔”的事實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在現行制度下,如果不動用司法機關的力量,就想搞清楚一個人到底有多少套房產,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另一個方面,已經被李稻葵公開稱為“工資稅”的個人所得稅,卻又因現實中各地區(qū)發(fā)展的不均衡,而導致各地對所得稅起征點和稅率的感受大不相同——雖然國家一再提高個稅的起征點,但在經濟發(fā)達地區(qū)人們普遍反映仍是低了,盡管個稅已經“淪落”成為一個只有4000萬課稅對象的中型稅種。
而且,我國目前還存在著現金交易量與歐美發(fā)達國家相比較為巨大,收入所得統(tǒng)計相對困難的國情,想要得知一個人精確的收入水平,靠現行的統(tǒng)計制度是十分困難的——可以這樣說,“相”的難題,在眼下,只會比管仲所遇到的更大而不是更小。
因此,雖然目前各界對本次稅制改革都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民眾都希望一舉扭轉社會財富加速集中的局面——但我們有必要意識到,這是一個不現實的期望——因為,想達到這一預期的效果,重點不是稅制改革的思路上,更重要是在解決“相”的這一難題部分,并通過時間來檢驗其成效,這可能將是一個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漫長的一個過程。
可以預見,本次稅制改革不但絕不會在短期內形成一成不變的制度,而且很可能很長的一個時間段內,不斷糾偏和修正。
有理由樂觀
但我們有理由樂觀。
其一是,相信本次稅制改革的頂層設計者,也一定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理由是,雖然本次“三中全會”提出了如此明確的稅制改革思路,但我們并沒有看到全會后,像上世紀90年代搞分稅制和前段時間搞“營改增”時那樣,詳細闡述其政策成因和所期望的結果,并密集出臺相應的政策,相反,倒是全國統(tǒng)一房產登記信息的舉措走在了前面。
而且,這也說明,這些改革的頂層設計者們,對于稅制改革的成敗關鍵是相應制度的配套這一點上,認識是非常清楚的——在配套制度未完成之前,并不急于改變現狀。
其二是,我們注意到,“三中全會”并未將“財”、“稅”改革分開,而是作為一個整體來表述。尤其是在提到財政體制改革時,全會的決議強調“財政支出中社會保障等公共服務占比過低”,中央及地方政府“財權、事權不匹配”,要加大中央政府的事權范圍。
當然,從表面上看,這確實是為了緩解“地方政府融資不規(guī)范”,“影響地方財政的可持續(xù)性”以及“加強對中低收入人群的社會保障”,但從古今中外幾乎所有的例子上看,中央政府的“事權擴大”,都會帶來一個副產品,那就是中央政府的集權效應的加強。
也就是說,隨著中央政府事權范圍和比例的擴大,使得中央政府手中有更多資源從全國角度出發(fā)進行配置,不但有利于打破各地區(qū)發(fā)展不均衡的局面,而且對政令的暢通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客觀條件——這就為未來在全國范圍內,實行事實上的、標準統(tǒng)一的稅制提供了重要的基礎。
另外,新一輪財稅改革所強調的,“將把財稅改革與金融、價格、投資等其他重點領域的改革事項呼應配合,使生產要素配置更趨合理”這句話,似可看作一個證據或者注腳:事實上,我國的金融、價格、土地等要素并未實現市場化,其使用權掌握在各地方政府手中,從而成為了地方財政的依賴。這就造成了一個后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地方政府會越來越依賴這些稅外收入,不但會越來越“輕稅負”,而且更愿意樹立一個地方市場壁壘——以將這些能夠生錢的要素牢牢掌握在手中。
我國幾乎每個省份都有汽車生產企業(yè),幾乎沒有一個全國性的啤酒品牌,都是這一情況的集中體現——這說明,區(qū)域市場壁壘在事實上存在的,而要想在市場沒有完全統(tǒng)一的情況下,實行標準唯一的稅制,當然也是天方夜譚。
令人鼓舞的是,本次全會沒有忽略這些客觀的情況,也沒有回避,而將整個稅制改革作為了一個系統(tǒng)工程來加以進行——這就是我們值得樂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