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一直以來,西方作品中就存在一種東方主義的傾向,男性都是軟弱、怯懦的形象,而女性都是美麗的受害者形象,而嚴歌苓在其作品《扶?!分蓄嵏擦诉@種刻板的印象,寫出了高貴、充滿雌性的女性形象扶桑和勇敢、剛毅的男性形象大勇,解構(gòu)了東方主義的霸權(quán),力圖將真實的東方展現(xiàn)在西方世界面前,重現(xiàn)被文本歷史排斥在外的那個團體的真實面貌,為被主流歷史消音了的集體找回了聲音。
關(guān)鍵詞: 嚴歌苓小說《扶?!?大勇 東方主義 解構(gòu)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扶?!分v述了19世紀在美國唐人街紅極一時的妓女扶桑的故事,作者通過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她與白人小男孩克里斯和地痞惡霸大勇之間的情感糾葛,反映了在異質(zhì)文化下華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種族爭斗、文化壓迫、性別歧視等多種社會問題。不僅如此,在他們的情感糾葛中,作者還著重刻畫了三人的性格特征,尤其是扶桑和大勇的形象顛覆了一直以來西方對東方的認識偏見,遠離了扁平的東方形象,用生動、豐滿、充滿人性的形象解構(gòu)了長久以來存在于西方作品中的東方主義傾向。
在西方作家的作品中,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相似的中國人形象:女人通常都是裹小腳、溫柔順從的受害者,男人都是小眼睛、小個子、扎辮子唯唯諾諾的懦夫或者賊頭賊腦的小偷和慣犯。在《扶桑》這部作品中,作者以白人小男孩克里斯作為白人的代表,描寫了他眼中的東方。扶桑,一個鄉(xiāng)下茶農(nóng)的女兒,被人拐賣,經(jīng)過幾個月的海上漂泊差一點被餓死,千辛萬苦地來到美國,卻淪落風塵,飽受折磨,成為名噪一時的妓女??死锼乖谝娝谝谎蹠r就愛上了她,在他的眼中扶桑美麗異常,東方式的美麗面孔、花苞般的三寸金蓮、溫順癡傻的性格和苦難的經(jīng)歷都具有像魔一般的吸引力,吸引著克里斯和其他的白人男性,讓他們排著隊等在扶桑的門前,等著一睹這個名妓的風采。與其他嫖客不同的是,克里斯并不是為了占有扶桑的肉體,他是真心實意地愛著扶桑,甚至一度想要拋棄自己的家族、身份、地位和扶桑攜手一生。但就是這樣一份看似純真的愛情,背后卻存在著東方主義的實質(zhì)。他愛扶桑是由一種獵奇的心理所促成的,因為扶桑身上具有一切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想象,他真正愛著的是扶桑背后的那個遙遠而神秘的東方,扶桑只是東方的一個典型的代表。扶桑其實一直被擺在一個“被看”的位置,從他們剛認識起,扶桑就像一個物件一樣被躲在樹影里的克里斯用小鏡子仔細地打量了每個細部,她的三寸金蓮、她一身的紅綢衣還有她嗑瓜子的樣子,都使克里斯深深著迷。當他第一次看到扶桑的腳時,不禁贊嘆:“這哪里是人類的足?克里斯想。他走近它們。這是一種在退化與進化之間的肢體。這是種似是而非的肢體。他不知不覺跪在床邊,手伸去觸碰它們,它們看去更像是魚類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傷的生命根梢?!盵1]扶桑就像是一個會移動的東方古董,精致、遙遠、新奇,每一個小細節(jié)都能讓你感受到東方的魅力。
很顯然,在他們的愛情中,扶桑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她是落后民族和文化的代表,而克里斯則以先進文化的代表自居,想把扶桑從落后的文化中拯救出來。他一次次地幻想著自己是神話中的騎士,扶桑是一個落了難的美麗尤物,等待著他去拯救,從落后、粗野的文明中拯救出來。華裔女性“是奇異的、存在缺陷的,是奇怪而神秘的尤物,也是受到威脅和需要拯救的對象,必須要由西方人憐憫或提升,在西方人眼中,中國女性并不是真人,而是被異化的‘神’或‘妖’,是西方對東方的白日夢”。[2]所以,當扶桑被拯救會送進醫(yī)院,脫掉了紅綢衫,穿上純潔的白色衣服時,在克里斯眼中反而失卻了魅力。因為紅綢衣是罪惡、墮落的象征,扶桑脫下了紅綢衣就等于脫下了罪惡和墮落,也就失去了她身上最大的特色,不再是落后東方文化的代表,也不再需要別人拯救,而克里斯的白日夢也就會隨之破碎,所以克里斯不愿再接近她。
在克里斯的心中顯然存在著東方主義的偏見,在他看來,扶桑就是東方的縮影,是被欣賞和研究的客體,但作者卻通過對扶桑細膩的描寫,展示了她性格深處的真實內(nèi)涵,呈現(xiàn)了一個不同于以往西方作品中單一刻板的東方女性形象。
在扶桑的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癡傻”,這種“癡傻”絕不同于白人眼中的逆來順受、麻木不仁,而是代表著仁慈、寬容,也正是她的這份“癡傻”,讓她在艱難的世道中得以活得平靜。在被人拐賣之后,她是第一個沒有鬧絕食的,順從地喝下了人販子給她端的粥;在來美國的途中許多人都因疾病、饑餓死了,她卻靠吃紅薯活得面色紅潤;面對摧殘她的嫖客,她從不怨恨,刻意地不去記他們的名字;在病入膏肓被人抬進太平間等死的時候,她靠吃死人留下來的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對她來說,一切事情順其自然就好,頂要緊的就是先活著,所以其他妓女都因受到折磨十八、九歲便開始脫發(fā)、落齒,不到二十歲便死了,而扶桑卻因這種淡然的處世哲學活到了她們永遠活不到的年歲。
其次,扶桑的“癡傻”還來源于她的善良、仁慈和包容。在妓院中,扶桑每天都遭到鴇母的虐打和嫖客的蹂躪,但是她從沒有抱怨,而是真心實意地對每個客人微笑,她用笑容去感化世人、原諒世人,尤其是對克里斯,扶桑用母親般的胸懷包容、諒解了他,使得克里斯在往后的歲月中一直不斷懺悔。當時,年少的克里斯參加了一場白人針對唐人街的暴動,在這場暴動中,扶桑被狂暴的人們拖到了大街上輪奸了,而這些人當中就有不知就里的克里斯。面對施暴者扶桑沒有喊救命,沒有罵,沒有抓,沒有咬,而是盡量張開自己的身體,然后用牙咬下他們胸口的紐扣,在暴動結(jié)束之后,她的兩手已滿是紐扣。對于這些傷害她的人,她從未想過報復,只是把咬下的紐扣藏在一個盒子里,慢慢地成為一個久遠的記憶。而當她知道克里斯也是其中一員的時候,她沒有責怪過他,也從未想過將真相告訴他,而是把屬于他的那顆紐扣纏在自己的頭發(fā)里,永遠地塵封起來。她包容他們的惡行,就像是沙灘盛著海,任其拍打。就是這樣一個無權(quán)無勢又身份低下的來自異國的妓女,她的肉體被摧殘,但是她的身上卻具有最原始的雌性精神,表現(xiàn)為善良、堅韌、包容和諒解。
扶桑的口慢腦筋慢,長得高大、實惠,嘴角上翹,天生的兩撇微笑,使得她具有一副悲天憫人的圣母模樣,在她的身上,雌性被闡釋得淋漓盡致。雌性使得她面對苦難能夠表現(xiàn)出堅韌、逆來順受和包容。面對命運中的多次變故,她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傷心絕望,而是順著命運給她指的路一直走下去。正是這種雌性使得受難的意義不再是對人的一種踐踏,受難也可以有高尚的含義,雌性“使那巨大的苦難變成對于她的成全。受難不該是羞辱的,受難有它的高貴和圣潔”。[3]這種雌性讓她雖然肉體受人壓迫,在精神上卻絕對的自由、高貴,占據(jù)至高的地位,跪著卻能讓站著的人們?yōu)樗鄯蛩戮础?/p>
在《扶?!分羞€有另外一個讓人不得不提的人物,那就是大勇。在以往的西方文學作品中,華人男性的性格特點多為膽小怕事、隱忍退讓,這在《扶桑》中也有所表現(xiàn)。像被白人吊在樹上欺凌致死的捕蟹人、被白人工友毆打致死的老廚子、在茶館里對克里斯卑躬屈膝的菜農(nóng),除此之外,還有白人所迷戀的被女性化的唱旦角的男戲子,這就是西方強勢文化對于華人男性形象的界定。當偶爾有一些人打破了這一界定時,他們就將之妖魔化,想當然地把他想成一個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惡人。對于大勇,嚴歌苓摒棄了西方文學作品中一貫的或懦夫或魔鬼的形象,率先站在人性的高度展示了一個具有陽剛氣息和復雜人性的更立體的華人男性形象。
大勇身材寬厚高大,留著一根極黑極粗如同馬鬃和獅鬃般的長辮子,不同于其他小心隱忍的華人,大勇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靠在賭馬案中舞弊發(fā)了家漸漸聲名鵲起,不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只要得罪了他,他就會向?qū)Ψ綀髲停前兹说难壑嗅?,唐人街的一霸。他在唐人街幾乎無惡不作,販賣人口、辦春藥廠、壟斷洗衣行業(yè)、暗殺白人。他暴虐兇殘,在警察突襲奴隸拍賣場時毫不猶豫地掐死了啼哭的嬰兒,又殘忍地殺害了幫助自己舞弊的同伙,不到二十歲,身上便欠了五條人命、九條馬命。嚴歌苓沒有刻意回避大勇身上殘暴和人性惡的一面,因為他的勇猛和殘暴是一體的,他的殘暴實際上在無形中保護了其他中國人,成了勇猛的一種變形。在當時種族主義盛行的環(huán)境下,華人備受歧視,他們的合法權(quán)益根本不受法律的保護,當他們的權(quán)利受到侵犯,走正常的法律途徑是行不通的,所以很多華人無奈地選擇了退讓來息事寧人。大勇的這種殘暴從某種程度上是以一種“以暴制暴”的方法維持了唐人街的秩序和安寧,所以他在中國人當中有極高的威名,甚至有妓女高價買他的照片作為邪咒來保平安,甚至一些白人也暗自佩服他。在白人中間有一個傳說,大勇的身上有一排涂滿毒藥的飛鏢,飛鏢很少用來殺人除非萬不得已,而他一旦拔出飛鏢,你便逃不掉了。事實上沒有人真正見過大勇擲飛鏢,而大勇每一次也只是做一做樣子地把飛鏢拿出來,但沒有人敢于以身試法,枉送自己的性命,大勇的膽識和智慧足以讓白人相信他擁有傳說中的本領(lǐng),即便是將要奔赴刑場,他也是慷慨赴死,很有尊嚴地服了法,也讓兩個白人獄卒對他另眼相看。
就是這樣一個半獸的人,在內(nèi)心深處也仍然隱藏著泯滅的“善”。他對死人極其尊重,他認為死是人最后一次登臺,所以不管逃得有多急,他都會幫對方擦干凈臉上的血,整理好頭發(fā)和衣服,把對方弄得干凈體面;他為同胞打抱不平,在幾十個中國男人被剪了辮子之后,他就去劃爛上百個白人的衣裳;他孝順父母,按時給他們寄去錢財,而在他心里最讓他牽掛的則是家鄉(xiāng)從未見過面的妻子?!八麩o論怎樣九死一生,最終將有個地方來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過將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債都將一筆勾銷:那便是妻子的懷抱。”[4]他從小便離鄉(xiāng)背井,一直過著漂泊的日子,艱難的生活漸漸地為他的心筑起了一個堅硬的外殼,但在內(nèi)心深處仍然為自己的妻子留下了一絲柔情。他深深地愛著遠方的妻子,多年來一直小心地收藏著送給妻子的定情手鐲,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和妻子一起過上平靜的生活,從此遠離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因為妻子的懷抱才是他最終的歸宿。對妻子的這份深情最終讓這個錚錚鐵漢放下了武器,心甘情愿地服了法。
大勇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在他的身上正義和邪惡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他暴力卻又不乏溫情,邪惡卻用自己“以暴制暴”的生存哲學反抗著社會的不公,保護了唐人街那些失去保障的華人,是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通過對這樣一個有著多重性格和復雜人性的人物的描寫,嚴歌苓重現(xiàn)了中國人剛強、勇敢的一面,消解了一直以來被西方的刻板印象,伸張了華裔男性身上的英雄氣概,恢復了他們的性別身份,對一直以來西方社會“東方主義”的文化霸權(quán)下華裔的弱者形象作出了反抗。并且作者還指出像大勇這樣勇敢和具有反抗精神人物并不是個例,其實華人身上還有很多難得的品質(zhì),只是一直被主流社會忽視了而已:例如他們很自重,雖然他們活得如同螻蟻一般,但是即使再窮,他們也要自食其力從不去行乞;不會占人便宜,如果在決斗中有人不小心掉了兵器,則對方一定會等著他拾起再拼殺,因為這樣才公平;仗義,在決斗中如果有人犧牲了,則他在家鄉(xiāng)的父老必定會得到妥善的照顧并會收到由朋友、兄弟湊起來的一筆撫恤金。他們也可以非常勇敢,在著名的港口之嘴決斗中,“他們不是在自相殘殺,他們是在借自相殘殺而展示和炫耀這古典東方的、抽象的勇敢和義氣……他們借這一切來展示他們的視死如歸,像某些人展示財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賦。他們以這番血換血、命換命的廝殺展示一個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壯麗的”。[5]他們不懼流血和死亡,用自己的生命彰顯了戰(zhàn)死沙場的氣概。
??轮鲝垺霸捳Z即權(quán)力”,當兩個民族、兩種文化進行交鋒時,處于弱勢地位的民族沒有自我言說的能力,淪為被建構(gòu)的“他者”,西方人將自己的理想加在東方民族的身上,以一種俯視的態(tài)度來看待中國,對中國人的形象進行任意的想象,將東方民族和文化改頭換面,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全不同于自己民族本質(zhì)的“東方”,作為本民族強大神話的陪襯和證明?!斗錾!愤€原了東方主義的文化霸權(quán),并通過扶桑和大勇這兩個鮮明的形象指出所謂的刻板印象只不過是西方不了解東方,一廂情愿的想象罷了。在這部作品中,嚴歌苓采用了欲抑先揚的手法,先是肯定了西方人對華人的一些刻板印象的確有一些是正確的,但不是華人性格的全部,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深入挖掘出人物性格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使人物形象得以多側(cè)面、全方位、更豐富的呈現(xiàn),解構(gòu)了東方主義的霸權(quán),力圖將真實的東方展現(xiàn)在西方世界面前,重現(xiàn)被文本歷史排斥在外的那個團體的真實面貌,為被主流歷史消音了的集體找回了聲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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