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鉈中毒案發(fā)生將近20年后,因為復旦投毒案,重新被置于聚光燈下。輿論洶涌之下,北京公安發(fā)表簡短聲明稱,案發(fā)與報案間隔太久,證據(jù)線索滅失,導致該案不能偵破。朱家委托的代理律師李春光隨后發(fā)出信息公開申請,要求公開北京市公安局結辦該案的事實材料依據(jù)、規(guī)范性文件依據(jù)以及相關程序文書資料等信息;對該案中“不予公開的相關涉密材料”的密級及保密期限予以公開。
朱案案發(fā)時,《刑事訴訟法》尚未進行首次修訂,其案情至今仍然撲朔迷離,無法輕易置喙。不過,此間凸顯出的程序問題,特別是偵查秘密與偵查公開之間的矛盾,至今日尚未解決,仍有討論的必要。
偵查事項作為“秘密”,最直接的條文依據(jù)是《保守國家秘密法》,該法將“追查刑事犯罪中秘密事項”確定為國家秘密。
國內目前只有針對行政機關的《政府信息公開條例》,針對司法機關的司法公開,條文依據(jù)僅有最高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司法公開的六項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尚停留在審判階段公開這一層面,未能及于偵查階段,亦缺乏可操作的制度。
李春光律師申請信息公開的內容,屬于案件偵查中的外圍資料,嚴格來說屬于司法公開的范圍。因公安機關具有雙重身份,既是行使國家刑事偵查權的司法機關,又是行使國家治安、戶政等行政管理職權的行政機關,律師在無法申請司法信息公開的情況下,以《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為依據(jù),要求公開偵查中的程序性文件,實屬無奈之舉。
由于偵查活動具有特殊性,將之規(guī)定為秘密確有正當理由:首先,偵查階段開始時的案情并不明朗,相關的證據(jù)散落在外,罪犯也未處于偵查機關的控制之下,不當?shù)墓_可能使罪犯搶得先機,在偵查機關作為之前隱藏毀滅證據(jù)、干擾證人等,從而逃避偵查。如有多人作案,還可能發(fā)生串供,給案件的偵破工作帶來不利。偵查機關獨自掌握線索、情報、信息、證據(jù)等方面的資源有利于案件偵破目的的實現(xiàn);其次,偵查程序處于訴訟程序起始點,對案件事實及其性質判斷的最終結論尚有待審判程序最終得出。偵查階段中認定的嫌疑人,未必被法庭確定為罪犯;偵查信息的不當公開,可能造成隱私、名譽及對無罪推定原則的破壞。
《關于新聞媒體與司法獨立關系的基本原則(馬德里原則)》第四條亦規(guī)定:“本基本原則不排除在犯罪調查期間甚至構成司法程序一部分的調查期間保密法的保留使用。在這種情況下的保密原則必須被視為主要是為了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利益。并且保護無罪推定原則。”
另一方面,對偵查公開的呼吁也自有其理論基礎。偵查公開是指偵查機關依法將其偵查活動的程序運行情況向其當事人及其近親屬、律師以及社會公眾予以適度公開的一項制度。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世界各國刑事偵查程序的公開程度越來越高,已成為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發(fā)展的主流和趨勢。包含偵查公開在內的刑事訴訟程序公開,已成為一項公認的國際刑事訴訟準則。
中國一向奉行的偵查神秘主義,已經(jīng)與現(xiàn)代刑事法制的發(fā)展極不相容。就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而言,司法公開幾乎是建立司法信任的唯一方案;偵查行為作為司法活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不能豁免于司法公開之外。
有學者稱,“從國家追究犯罪的效果這個角度來觀察中國的刑事程序,偵查毫無疑問地是整個程序的中心,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真正決定中國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命運的程序不是審判,而是偵查。”毋庸諱言,由于偵查環(huán)節(jié)程序之封閉,其在刑事訴訟之中已成最為人詬病的一環(huán)。立案工作中,當立不立者有之,不當立而立者有之;先破后立,不破不立者有之;偵訊工作中,包庇放縱者有之,屈打成招者有之。偵查程序的封閉性,意味著偵查機關壟斷整個偵查程序的運作,而缺乏監(jiān)督、僅靠偵查機關自律,難以充分維護偵查相關人的權益。
偵查程序的價值,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揭示并證明犯罪事實,還體現(xiàn)在程序中的公平對待、公開透明取信于人,尊重人的尊嚴,可被當事者理解接受等程序本身的內在價值,這些內在價值即是程序正義,甚至比手段和結果更為重要。只有偵查權公開接受監(jiān)督和約束,才能令正義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
在偵查當中,對犯罪嫌疑人須告知其涉嫌的罪名、有關訴訟權利、被羈押的理由等,以令其行使訴訟權利;被害人一方亦勢必需要知悉與其切身利益緊密相關的案件情況,偵查機關也有職責向其告知。再者,犯罪行為在侵害被害人個體利益的同時,亦構成對社會秩序的破壞,影響社會心理,社會公眾對于偵查活動之進展,亦擁有一定的知情權利。
過去的偵查行動恪守嚴格保密原則,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訂之后,允許犯罪嫌疑人在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后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聘請律師提供法律幫助,這可視為刑事訴訟在偵查公開問題上的第一次觀念轉折。
公安部刑偵局曾于2005年下發(fā)《關于實行“辦案公開制度”的通知》,決定在全國公安機關刑偵部門實行辦案公開,措施包括實行立案回告、實行破案回告和命案工作進展回告,實行被害人、證人、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實行辦案程序、時限、進展、結果公開。這一文件中有相當一部分本屬偵查機關的法定義務,有新意的是對辦案主要進展的公開,即“有條件的地方,可以通過政府電子政務信息系統(tǒng)、聲訊電話等方式方便群眾查詢案件偵辦進展情況和辦理結果。偵破危害嚴重、影響惡劣的案件后,有關地方刑偵部門應當在公安機關統(tǒng)一領導和組織下,采取適當方式向社會公開破案情況和結果”。
在實踐中,媒體特別關注的案件,部分公安機關會接受采訪或主動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公開部分案情進展;但因為沒有法律依據(jù),對于應當保密與應當公開的事項難以區(qū)分,也很難產(chǎn)生正面的社會效果。
在立法與實踐中,除了這些偵查公開跡象,無論是對訴訟參與人及其委托律師,還是對社會及新聞媒體,偵查公開對象和公開內容均缺乏細致的規(guī)定。特別嚴重的是,刑事訴訟法及相關法律經(jīng)過幾次完善后,仍未解決這一問題——犯罪由國家進行偵查公訴,被害人的權利幾乎被排除殆盡,對于案件偵查沒有知情權和參與權,成為刑事訴訟的“局外人”。被害人委托的律師,同樣無法參與刑事訴訟,只能位居公訴機關之下對民事權利提出主張。
按照社會契約論的觀點,公民將自我救濟的權利讓渡給國家,托庇于共同體之下獲得安全。自從國家壟斷了“實現(xiàn)正義的權力”之后,被害人不得不依附于強大的國家追訴力量,喪失了刑事追訴主體地位。在朱令案中,保密運作的偵查程序,使得朱令一方作為弱勢的個體無從獲知訴訟進展,無從參與過問偵查程序,在偵查機關放棄努力、宣布“偵查終結”時,亦無從獲得救濟。
與朱令案相類的案件比比皆是,比如湖南湘潭黃靜案、貴州甕安李樹芬案、浙江樂清錢云會案,及最近發(fā)生的北京袁利亞墜樓案。這些影響重大的案例的共同特征是,由于整個偵查過程的封閉與不透明,偵查機關的結論往往很難得到公眾信任。死者親友等對公安機關在進行刑事偵查后的結論不滿,卻被刑事司法程序排除在外,無法接觸到相關證據(jù),無法自行調查取證,也無法獲知偵查過程,只能被動接受偵查機關的決定;于是通過輿論擴大影響,向偵查機關施壓,嚴重者甚至造成群體性事件。
在這樣的“暗箱操作”之中,即使偵查機關的辦案過程并無不當,受害人與公眾也難免有本能的懷疑,心理失衡是必然的。偵查機關無法自證其結論,他人無權求證其結論,其后果就是司法公信力的喪失。
偵查保密本質上是為了破案服務,屬于偵查技術范疇。技術問題應當以更具技巧性的方案解決,在偵查保密與偵查公開之間找到平衡點。這一平衡的原則應是:既不能因為偵查信息公開,使罪犯尋找到偵查方向而逃避偵查;亦不能因為保密,傷害訴訟參與人的訴訟權利。
為達成這一目標,應當以立法形式對偵查活動的不同層面確定不同的保密標準。《保密法》對“國家秘密”所作的定義是“國家秘密是關系國家安全和利益,依照法定程序確定,在一定時間內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知悉的事項”。這表明,將刑事偵查行為作為國家秘密,在時間上是動態(tài)的,在保密范圍上是相對的。這可以構成偵查有限公開的法理依據(jù)。偵查事項可以包括偵查方面的規(guī)范性文件、犯罪嫌疑人涉嫌罪名、偵查措施的選擇采取情況、案件事實調查情況、證據(jù)收集情況、犯罪嫌疑人情況及其被羈押情況、偵查結果等,這些事項應當結合訴訟階段的推移及公開對象的不同而相應地進行公開。
以時間論,在偵查初期,為保護偵查方案,偵查公開范圍最小,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被固定下來,偵查公開的范圍應越來越大;在刑事訴訟程序終結后形成的司法檔案,除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外,應整體進行公開。
以人員論,偵查保密對刑事訴訟的參與人應有所例外。對于被害人、犯罪嫌疑人及律師,應賦予其相當?shù)闹闄啵徊⒃诒U线@一權利時,規(guī)定其對應的保密義務;對于普通公眾,公開的信息相比訴訟參與人可以有所減少,但不影響案件偵破的偵查進展及程序性文件,亦應當向公眾及傳媒公開。
依據(jù)這一標準衡量朱令案,首先,該案已于1998年“結案”,作為一樁積年懸案,公開本案的偵查信息,并不會導致毀滅證據(jù)、干擾證人等妨害偵破的行動,也就不具備保密價值。其次,朱令及其父母家人被隔離在偵查程序之外,造成疑慮痛苦;曾被傳訊的嫌疑人孫維亦發(fā)表聲明,表示自己同樣是該案受害者,網(wǎng)絡謠言造成其名譽上的損失,并屢屢向清華大學及警方討要正式的法律文書;圍繞該案的小道消息紛呈而至,使得北京警方也發(fā)出聲明,稱已窮盡辦案手段,因客觀原因不能偵破,聲稱自己“始終堅持依法公正辦案,未受到任何干擾”,但仍無法消除公眾懷疑。被害人、嫌疑人及偵查機關,均受到偵查保密制度的困擾。這表明即使對本案進行全面公開,亦不損害任何人的權益。
朱令案中信任危機的出現(xiàn),是因為司法不公的長期積累,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亦不能完全歸咎于偵查機關,但偵查機關有責任為重建信任作出自己的努力。北京警方不妨以本案為起點,作出偵查公開的嘗試,至少對被害人代理律師的知情權予以滿足;長遠而言,立法機關亦可以偵查公開為原則,結合偵查保密的客觀需要,對《保密法》中規(guī)定偵查保密的“一定時間”和“一定范圍”進行解釋,具體規(guī)定偵查保密與公開的界限,使得司法面對媒體、公眾時,不再瞻前顧后、進退失據(jù)。愿這一令人嘆惋的案件,能成為建立偵查公開制度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