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呂弗在電影《野孩子》中講述了一個在叢林中長大的野孩子被帶回文明社會的故事。野蠻如何被文明漸漸教化是這個故事的核心,但在電影末尾,我們依然能夠看到本能和天性的力量在野孩子的眼神里閃爍。這一幕啟示我們,教育在馴化心靈的同時是否也對天性構成遮蔽?
歷史行進到當代,“西方的沒落”早已被斯賓格勒宣告得廣為人知,這個問題的意義終于得以凸顯。當人類被文明的病痛折磨得輕飄飄、軟綿綿之際,釋放天性、激發(fā)本能才是療救之道。在文明的病體上施以野性的刺激,使其找回原始的生命力。這就是“野孩子”存在的社會學依據,也是其合法性的全部來源。
盡管形象粗野、作風生猛,但鑒于其本質上的惡作劇甚至撒嬌氣質,“野孩子”并不總是讓人討厭。尤其在創(chuàng)意緊缺、拒斥平庸的電影領域,“野孩子”的出現常常伴隨著陣陣歡呼。布努艾爾、法斯賓德、昆汀、賈樟柯……我個人的“野孩子”導演名單早已列得很長很長,可是,我仍然迫不及待地想在這份名單上面添加一個名字:郝杰。
這個生于1981年的年輕導演已經拍了兩部電影:《光棍兒》和《美姐》。兩部電影都扎根于導演的老家——張家口市萬全縣顧家溝村,影片中都出現了野孩子的形象。前者興致勃勃地用木棍戳捅著土墻的縫隙,這是其不多的游戲項目之一;后者則在美姐的嘴對嘴喂食中萌發(fā)性意識,進而一發(fā)不可收地戀上了她。當然,兒童形象并不是這兩部片子的主體,但兩部片子均由此切入,這既奠定了影片的狂放不羈、野蠻生長的基調,也昭示了導演的“野孩子”氣質。
《光棍兒》聚焦農村老年光棍兒的性欲問題,遲志強《光棍樂》阿Q式的自嘲歌聲掩蓋不住洶涌的性饑渴,說葷段子、聽黃曲兒是可以公開的精神娛樂,暗地里卻有更多的解決之道:偷情、嫖妓、買老婆,甚至還玩同性戀。影片通過四個光棍閑坐聊天的場景結構全篇,正如《云之南》導演阿格蘭德所言,這有點像古希臘戲劇的唱詩班效應,串聯(lián)起整個村莊的人際網絡。圍繞性資源的分配,農村生存的真實圖景得以展現,甚至還輻射到了歷史、國民性等更為宏大的命題。
如果說二人臺——走西口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民間小曲——在《光棍兒》里只是偶露崢嶸的話,那么在《美姐》中則是絕對主角。它歌詠、見證甚至推動著鐵蛋與美姐及其三個女兒二十年的情感糾葛。導演借助這個故事隆重推出了二人臺,因此片名《美姐》并不能準確概括劇情,英文片名《The Love Songs Of Tiedan》(鐵蛋的情歌)同樣不能,鐵蛋的二人臺情歌才最恰當。但這種對民俗文化的展示、以個人命運映照變遷歷史的手法看起來實在眼熟,從《活著》(皮影戲)到《霸王別姬》(京?。?,這是第五代的拿手好戲,連王全安也在《白鹿原》(秦腔)里玩了一手。因此,相比《光棍兒》,無論題材還是結構,《美姐》的獨創(chuàng)性都差了一截。
當然,與上述導演的他者視角和奇觀化表達相反,郝杰的優(yōu)勢在于身處其中。那些生活已經融入血液,他只需忠實于自己的內心,聽從直覺和本能的驅使,燃燒自身,表達自我,就能最大限度地抵達真實。因此,如果說賈樟柯讓中國的縣城第一次真實而富有質感地呈現于銀幕,那么,郝杰則第一次在電影中表現了真實的農村。與賈樟柯電影詩意的抒情氣質不同,郝杰的影像表達更為赤裸、直接、粗礪、野性,不講究,不批判,不抒情,不美,只忠實記錄自己對土地和生活的理解,而生活本身的豐富性和真實質地賦予影片以最大的力量。
樂隊眾人的剪影在戲臺上演奏二人臺,化入小鐵蛋在向日葵地里奔跑的畫面,《美姐》的最后一幕不可謂不美,也不可謂不意味深長,但就是太不“郝杰”了??梢姡昂⒆右灿泄郧蓵r,但愿郝杰保持蓬勃的創(chuàng)造力,新鮮的氣息常在,無所顧忌的勁頭不減,生機勃勃,盡情撒野,在一路狂奔的路上不失本心,只與他本人越來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