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去世的英國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R.H.科斯,為中國經濟改革寫了一本《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美國《時代周刊》曾說,鄧小平主演的中國市場化改革的傳奇故事,“是我們時代的偉大故事,它是我們所有人的故事,不僅僅屬于中國”。科斯寫這本書,顯然是想找出這個故事成功的背后邏輯。
他找到了嗎?他至少摸到了“邊緣”。
在科斯看來,中國市場化改革成功的主要秘訣,是上下互動,或者說政府與“草根”互動,推動“邊緣革命”發(fā)生。對“邊緣革命”,作者沒有下正式定義,只是給出如下表述:
“中國社會主義經濟最為重要的發(fā)展并不發(fā)生在其中心,而是在它的邊緣,在受國家控制最弱的地方。真正的改革先鋒不是擁有各種特權并被奉為社會主義‘掌上明珠’的國營企業(yè),而是那些落后的、被邊緣化的群體。正是這些處在中國社會主義邊緣的經濟力量成就了一系列變革,將私營企業(yè)重新帶回到經濟體制中,為日后的市場轉型鋪平了道路。在這一系列‘邊緣革命’的帶動之下,中國逐漸步入了現(xiàn)代市場經濟?!?/p>
他所說的“一系列‘邊緣革命’”,是指四大“邊緣力量”發(fā)動的“革命”——1.家庭聯(lián)產承包,就是單干(安徽);2.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江蘇);3.個體經濟(浙江);4.經濟特區(qū)(廣東)。這些草根發(fā)動的經濟試驗為什么會被容忍呢?科斯的解釋是,它們在社會主義經濟的邊緣地帶,政府認為很難對社會主義政權產生直接政治影響。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個分析的參照系,顯然是蘇聯(lián)的休克療法。休克療法,也稱“休克主義”,被《休克主義》一書作者(加拿大女作家娜奧米·克萊恩)定義為這樣一種變革模式:利用最初的災難——政變、恐怖攻擊、市場崩潰、戰(zhàn)爭、海嘯、颶風——使全國人口在極短時間陷于集體休克之中,也就是失去自主集體意識的狀態(tài)中,進行經濟制度的迅速變革,實現(xiàn)民營化或私有化。
科斯沒有對比邊緣革命和休克療法,更沒有探究為何中國沒有走休克之路。他對邊緣革命也沒有進行經濟學分析,更沒有進行哲學探究,基本上屬于描述性概念,而非經濟或哲學概念。只是匆匆提到,“80年代的中國政府比之前更加推崇實用主義”。把中國改革哲學只歸結為實用主義,也有簡單化之嫌。盡管有這些缺陷,他的這部著作,對中國變革的解釋,比大多數中國經濟學家的同類作品更好。
從經濟分析角度,我更愿意將中國初期市場化改革稱為“邊際改革”。所謂邊際改革,是指這樣一種改革,它的成本接近于零,收益趨向于極大化。用日常語言來說,“邊際”就是不改,情況會更糟,改了,只可能好起來,不可能再壞下去。比如安徽鳳陽小崗村,農民按血手印要單干,不這樣做,會餓死人;做了,就會有飯吃。再比如深圳,靠近香港的邊陲小鎮(zhèn),逃港者地獄與天堂的邊緣,逃港成功是天堂,失敗,不是在海里淹死,就是被軍警抓回來判刑。在這個小鎮(zhèn)對香港開放來料加工,只會讓它好起來,不可能讓它壞下去。結果,深圳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世界城市史上的奇跡:1980年,深圳鎮(zhèn)人口只有3萬人,33年后的今天,已成為中國大陸僅次于北上廣的第四大城市,2012年常駐人口1054萬。有史以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座城市,有如此驚人的成長速度。
邊際改革,被鄧小平稱為“摸著石頭過河”,因此,也可以稱之為“河邊改革”?!昂舆吀母铩痹谶@里有雙重含義:一重是對被排擠到邊緣地帶、在生死邊緣掙扎的邊緣人口而言,允許下河摸魚,當然只是在河邊,這個河邊,對小崗村的農民而言,就是單干田;對于深圳鎮(zhèn)蛇口居民而言,就是來料加工工廠。這些是自發(fā)的草根探索,為的是“甜頭”。另一重是對政府決策人員而言,是下河摸石,是自覺地摸索過河的路徑,是政府行為,為的是“領頭”。甜頭加領頭,就是邊際改革的精髓。甜頭就是效益優(yōu)先,好日子先過,領頭就是將有甜頭的改革復制推廣。
中國邊際改革的操作方法,是“兩雙法”。兩,是兩試法,試點與試錯;雙,是雙軌制,存量與增量。并不是所有改革都先有甜頭,比如國企改革,企業(yè)職工首先嘗到的,可能是苦頭:下崗;再比如價格改革,消費者首先嘗到的,也可能不是甜頭,而是物價上漲。中國是一個超大規(guī)模國家,這樣的改革如果快速全面鋪開,失敗了,代價大,社會容易震蕩,甚至無法收拾。用特區(qū)或開發(fā)區(qū)的方式試點外國先進經濟模式,錯了,代價小,成了,收益大。用雙軌制方法改革價格與產權,穩(wěn)定存量基本面,改革新增邊際量,新軌成功,再逐步擴容,最終把舊軌并入新軌。
邊際與兩雙法改革道路所蘊含的改革哲學,與休克主義大相徑庭。這種哲學我肯定不愿意將其稱為“實用主義”。實用主義主要是一種真理學說,不是行動哲學。為了方便,暫時稱為“試驗主義”吧。休克主義對人的理性假設,沒有擺脫全能主義,認為人是全知全能的,只要把國人打暈,等他們醒來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都已被度入天堂。
試驗主義者對人的理性沒有那么大信心,他寧愿相信,人是易犯錯誤的智能動物,避免犯以前犯過的錯誤,已經是人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了。鄧小平就是這樣的一個試驗主義者,他1982年9月2日答美國記者邁克·華萊士時,對此做了最好的說明:
“我們現(xiàn)在做的事都是一個試驗。對我們來說,都是新事物,所以要摸索前進。既然是新事物,難免要犯錯誤。我們的辦法是不斷總結經驗,有錯誤就趕快改,小錯誤不要變成大錯誤?!?/p>
鄧小平試驗主義思想應該直接來源于生活常識:即使學駕駛這么簡單的事情,都不知道要犯多少次錯誤。不過,作為被《時代周刊》稱為當代英雄的大國領導人,肯定不只是一個靠生活常識指導的家庭主婦,他的試驗主義思想,有根基深厚的思想來源。首先,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哲學,是其主要根系,1978年啟動的真理標準大討論,強調真理必須接受實踐檢驗,為試驗主義提供了認識論基礎。其次,經胡適引進的美國實用主義,也提供了營養(yǎng)。根據馮友蘭的理解,美國實用主義,是達爾文學說在觀念上的延伸:生物是適者生存,觀念也是這樣,能“生存”下去的觀念,都是對人有用(適用)的觀念。
這兩種哲學的著重點,都是真理的論證問題,不是行動方法問題,而試驗主義的核心是行動問題,它這方面的內涵,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儒家和道家思想都有借鑒。儒家講八大件: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新儒家將其歸結為四個字“內圣外王”,王陽明總結為“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就是認識與行動不斷互動,而且,由內到外,由小到大,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老子在這一點上,持相近觀點:“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p>
中國改革是當代天下最大最難的事,所以從小事易事著手,這就是以試點試錯和雙軌制為操作方法的邊際改革,就是中國試驗主義的改革哲學。這不是全知全能的哲學,是學習與漸進的哲學。
顯然,試驗主義的河邊改革不是改革的全部,改革的目標是過河。
中國改革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或者說第一次改革,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啟動的,生活水平上的目標是小康,體制目標是基礎市場化,物質文明目標是工業(yè)、農業(yè)、科技和國防四個現(xiàn)代化。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標志著第二次改革的啟動,從淺水區(qū)改革,開始進入深水區(qū)改革,改革的經濟體制目標是決定性市場化,國家體制目標,是第五個現(xiàn)代化,就是十八屆三中全會決議所寫的“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
改革進入深水區(qū),會產生的新問題是:第一,手臂不夠長,很難摸到水里的石頭,這是指僅僅零散的感性經驗,已經不能滿足非經濟體制的構造,需要必要的理性思考和頂層設計;第二,腿腳不夠長,到了深水區(qū),有沒頂之災的危險。這時,就需要有延長手臂的工具,也需要延長腿腳的工具,才能過河。
十八屆三中全會為此提出了兩套解決辦法,一套是指導方針方面的,要把摸著石頭過河與頂層設計結合起來。摸著石頭過河的精神本質要堅持,就是試驗主義的改革思想,同時,也需要頂層設計,避免改革和改革者出現(xiàn)危險,避免損害國家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還要有改革路線圖,避免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
另一套是操作工具上的,要延長手,還要延長腳。中央改革領導小組是延長的手,國家安全委員會是延長的腳。這樣一延長,中國試驗主義改革,就從第一季升級到第二季。第一季是“摸石過河”,第二季是“撐船過河”。為什么叫撐船過河?延長的腳,實際不是腳,是船,水漲船高,無論水多么深,也不會被淹死。延長的手,實際不是手,是撐船的竹篙,有了它,不僅能探明行船的路線,還能給船提供動力。
撐船過河,最怕激流險灘,而當前中國社會的三股激流不能低估:第一是官民沖突愈演愈烈,主要是權力濫用和權力腐敗正在讓民眾失去耐心;第二是土地沖突趨近于白熱化,從中央到地方財政大魚吃小魚的情況未有根本緩解,政府一級吃一級,最小的政府(鄉(xiāng)鎮(zhèn))吃土地,因強拆導致的政府與被強拆者之間的沖突達到戰(zhàn)爭狀態(tài);第三是執(zhí)政黨內部的最高權力更迭周期像痛經一樣既提前又滯后,內部權力競爭的不規(guī)范,有撕裂社會的危險。
幸運的是,十八大新執(zhí)政團隊撐船過河的決心是堅定的,對三股激流的認識是深刻的,措施也是得力的。
作者為政治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