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水迢迢”新解

許 松

( 蘭州大學(xué) 敦煌學(xué)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陜西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0)

一

關(guān)于“隱隱”，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于此詩下并未出注，《樊川詩集注》此詩注“隱隱”唯云:“《水經(jīng)注》氵纍水篇:連山隱隱”，注“迢迢”云:“《左傳》:遠哉遙遙”?！疤鎏觥奔础斑b遙”，但是，“連山隱隱”之“隱隱”究竟何意，仍未明言。

當(dāng)代的學(xué)者或者認為此句毋庸訓(xùn)注，如胡可先《杜牧詩選》:“迢迢:深遠的樣子”，于“隱隱”未出注。而朱碧蓮、王淑均《杜牧詩文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吳在慶《杜牧詩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于“青山隱隱水迢迢”均未出注。

有的學(xué)者則認為“隱隱”即隱約、隱隱映現(xiàn)，如周錫韋復(fù)《杜牧詩選》該詩注云:“淡淡的青山，悠悠的遠水?！鎏?遙遠的樣子”，將“隱隱”釋為“淡淡”。

這里著重摘錄具有相當(dāng)權(quán)威性的《唐詩鑒賞辭典》的分析:“此詩首句從大處落墨，畫出遠景:青山逶迤，隱于天際，綠水如帶，迢遞不斷。”實際上，還是將“隱隱”訓(xùn)釋為了“隱于天際”，即隱約、隱映之義。

以上的說法是頗可商榷的，今試從兩方面敘說之。

首先，從季節(jié)常理來推論。平心而想，既然可以見水之迢迢悠遠，必不會是晨昏冥蒙之時或水氣彌漫之時，加之“秋盡江南”之句明言時節(jié)當(dāng)在季秋，正當(dāng)“晴空一鶴排云上”(劉禹錫《秋詞》)、“天高地迥凝日晶”(柳宗元《渾鴻臚宅聞歌效白紵》)之時，恰如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xùn)》所云“秋山明凈而如妝”，應(yīng)絕少風(fēng)煙霧靄可使青山隱約其姿也。我愿意用東晉殷仲文的《南州桓公九井作》(《文選》卷二十二)來總括秋季的景況:“獨有清秋日，能使高興盡。景氣多明遠，風(fēng)物自凄緊?！遍L江清秋，沖飆激浪瀚流迢迢;青山龍行，亦當(dāng)遠驤霄漢，不可以隱約視之。

其次，整首詩意象澄明，身在淮南，心寄維揚，目之所遇碧水瑤山、心之所想明月石橋，精妙玲瓏的意向灌注著詩人對友人的遙心款想，遠慕長懷。正因為整體意象的空明，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卷八中才認為第二句的“草木凋”不符合整詩風(fēng)調(diào)，“若作‘草木凋’，則與‘青山明月’、‘玉人吹簫’不是一套事矣。”既然“草木凋”不融協(xié)于詩，青山“隱隱約約”亦不諧妙于詩矣。

雖然，《說文解字》釋“隱”為“蔽也”，《廣韻》訓(xùn)“隱”為“藏也，痛也，私也，安也，定也，又微也”，但是在古人詩文筆墨中往往不使用此種意義。

《昭明文選》卷一班固《西都賦》:“士食舊德之名氏，農(nóng)服先疇之畎畝。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guī)矩。粲乎隱隱，各得其所”。龔克昌等《全漢賦評注》注云“粲乎隱隱，明盛貌”，實質(zhì)上是以“明”訓(xùn)“粲”，以“盛”訓(xùn)“隱隱”。費振剛《全漢賦校注》于此下注云“隱隱，盛貌”。此處，“隱隱”用來形容士農(nóng)工商欣欣發(fā)展場面的“盛”。

《昭明文選》卷十六潘岳《閑居賦》:“服振振以齊玄，管啾啾而并吹?；突秃?，隱隱乎?！崩钌谱⒃啤半[隱，盛也”，此用“隱隱”以狀天子祭祀場面的“盛”。

《昭明文選》卷三張衡《東京賦》:“戎士介而揚揮，戴金鉦而建黃鉞。清道案列，天行星陳。肅肅習(xí)習(xí)，隱隱轔轔?！崩钌埔C注云“隱隱，眾多貌”。戎士眾多，自然氣勢盛壯，“盛”是這個訓(xùn)釋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昭明文選》卷八司馬相如《上林賦》:“沈沈隱獉隱獉，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李善注云“隱隱，盛貌也”。此用“隱隱”狀水流浩瀚的“盛”。

以上是從《昭明文選》析出的具例，我們可以從此而知，“隱隱”可用以形容社會場面的盛大、祭祀場面的盛大、戎士的盛壯、水流的盛壯，但，“隱隱”用來形容山岳的時候是怎樣的涵義?

《全唐詩》卷八五三吳筠《晚到湖口見廬山作呈諸故人》“夜舟達湖口，漸近廬山側(cè)。高高標橫天，隱隱何峻極”，明言“隱隱”乃“峻”之意義?！度圃姟肪硪涣焕畎住豆棚L(fēng)》:“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全唐詩》卷二〇三梁德?！陡性ⅰ贰安试瞥嗜鹳|(zhì)，五色發(fā)人寰。獨作龍虎狀，孤飛天地間。隱隱臨北極，峨峨象南山。恨在帝鄉(xiāng)外，不逢枝葉攀”，以上所引詩句或?qū)㈦[隱與高高對舉，或與峨峨對舉，不管是形容廬山還是摹狀樓闕、彩云，“隱隱”的意義應(yīng)該理解為“雄峻”、“雄壯”或者“盛大”。把這樣的訓(xùn)釋代回“昭明文選”的“隱隱”一詞，文意皆能暢通。

讓我們帶著這樣的觀點來審視南劉宋詩人鮑照的《還都道中詩三首其二》:

風(fēng)急訊灣浦，裝高偃檣舳。

夕聽江上波，遠極千里目。

寒律驚窮蹊，爽氣起喬木。

隱隱日沒岫，瑟瑟風(fēng)發(fā)谷。

鳥還暮林喧，潮上水結(jié)洑。

夜分霜下凄，悲端出遙陸。

愁來攢人懷，羈心苦獨宿。

錢仲聯(lián)先生對于“隱隱日沒岫，瑟瑟風(fēng)發(fā)谷”一句并未注明何為“隱隱”，細尋繹之，這句詩實質(zhì)上是使用了文人慣用的倒裝手法，其正常的語序應(yīng)為“日沒隱隱岫，瑟瑟風(fēng)發(fā)谷”，詩人為了對仗的精審才將“隱隱”置于句首?！半[隱”是形容“嶇嵚巋崎”(王子淵《洞簫賦》)般雄峻的遠岫而非形容漸漸沉沒的夕陽，如果把“隱隱”理解為若隱若現(xiàn)，則此詩不可解矣!

《全唐詩》卷五載上官昭容《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三首其二》:“鸞旂掣曳拂空回，羽騎驂驔躡景來。隱隱驪山云外聳，迢迢御帳日邊開”，第三句和第四句“隱隱”和“迢迢”的組合其意義正相當(dāng)“青山隱隱水迢迢”。卷四一盧照鄰《長安古意》:“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卷二〇二張鼎《鄴城引》“隱隱都城紫陌開，迢迢分野黃星見”，這些詩句中的“隱隱”正應(yīng)當(dāng)訓(xùn)釋為“雄峻”、“雄壯”、“盛大”。

當(dāng)然，隱隱也有用作“隱約”之義的，如《全唐詩》卷一一七張旭《桃花溪》“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卷一三一祖詠《渡淮河寄平一》“天色混波濤，岸陰匝村墅。微微漢祖廟，隱隱江陵渚”，這些詩句里正應(yīng)訓(xùn)釋為“隱約”、“隱窅”。

二

掃除了對“隱隱”理解的障礙，再遞進一層來眙視，“青山隱隱水迢迢”其實是一個變形的當(dāng)句對，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又曰當(dāng)句有對。如少陵“小院回廓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李嘉佑“孤云獨鳥川光暮，萬井千山一氣秋”是也。前輩于文亦多此體，如王勃“龍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陳蕃之榻”，乃就句對也。

楊慎《升庵詩話》卷七“律詩當(dāng)句對”條云:王維詩:“門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眹谰S詩:“木奴花映桐廬縣，青雀舟隨白鷺濤?！敝^之當(dāng)句對。

杜牧的“青山隱隱水迢迢”的原意，我們可以理解為“青山隱隱白水迢迢”或“青山隱隱野水迢迢”“青山隱隱冷水迢迢”等等，因為七言絕句字數(shù)和“平平仄仄仄平平”詩律的限制，杜牧只能去掉了“水”前面的形容詞，用三字“水迢迢”來偶對四字的“青山隱隱”，于是便成就了“青山隱隱水迢迢”的名句。

文道惟微，詩心惟邈，以意逆志，庶幾可免固哉高叟之憾。

［1］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08.

［2］(清)馮集梧.樊川詩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3］胡可先.杜牧詩選［M］. 北京:中華書局，2005.

［4］周錫.杜牧詩選［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

［5］俞平伯等.唐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

［6］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7］(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周祖謨.廣韻校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4.

［9］龔克昌等.全漢賦評注(后漢部分)［M］. 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3.

［10］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

［11］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