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符號矩陣來淺析《邶風·柏舟》

周游

柏 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格雷馬斯文學符號學理論中最著名的是“符號矩陣”，它源于對亞里士多德邏輯學中命題與反命題的詮釋。格雷馬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擴充，提出了解釋文學作品的矩陣模式，即設立一項為x，它的對立一方是反x，在此之外，還有與x矛盾但不一定對立的非x，又有反x的矛盾方即非反x。 格雷馬斯在《符號學約束規(guī)則之戲法》一文中，給出了類似下面這個意義基本表達圖示：

其中，雙箭頭虛線表示反義關系；雙箭頭實線表示矛盾關系，單純直線表示蘊含關系。

下面我就具體地用這個符號矩陣從個體價值與社會價值兩個角度來分析《邶風·柏舟》。

一、個體價值體系

我先把立場放在了詩中女主角的個人價值標準上來分析。從詩中來看，“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這里的“匪”就是“非”，我心非鑒，非石，非席。那么很自然的，鑒、石、席就處于了與我S1矛盾的地位非S1。

這里我們先來看看這三樣東西的特點。鑒，程俊英先生認為是青銅鏡子。這里也有可能是以水為鑒（銅鏡流行是在戰(zhàn)國，當然最早的記載是公元前672年的，見于《左傳》莊公二十一年，“王以后之鞶鑒予之”。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說現存有記載的最早的有紀年的銅鏡是公元6年和公元10年的），這里“我心匪鑒”是指：我心不像鏡子，好人壞人都可容納。（程俊英解）。錢鍾書認為我國古籍鏡喻有兩種，一是洞察，一是涵容。此指涵容。（見《管錐編》“柏舟”條）

關于匪石和匪席沒什么疑問，鄭箋：言己心志堅平，過于石席。

如此，S1詩中女主角“我”的內涵則定義為一種堅定不移、不容納，這是她自己所主觀肯定的一種性質。但她在肯定自己的同時，并沒有否定鑒、石、席的性質。所以將這三者放在非正面肯定的非S1上是合宜的。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边@句話點出了與“我”沖突的主要對象——群小。朱子釋曰：眾妾也。她們生“我”的氣，并讓我受侮辱。從“我”的角度出發(fā)，群小是要被摒棄的。

丈夫在此詩中一直隱著，“我”怨恨的是他不加恩寵于己，然而卻又不忍（抑或不敢）將矛頭直指丈夫，只能怨怨地呢喃道：“日居月諸，胡迭而微?！背炭∮⒄f：“詩人以日月無光喻丈夫總是昏暗不明?！甭勔欢嘁舱f：“國風中凡婦人之詩而言日月者，皆以喻其失?！笨傊煞蜃鳛橐粋€不很清晰的角色，是女主角怨的源頭，卻不是其反抗的主要對象，故放置在非反面否定的非S2處。

說到這里，我就擬出了如下的反映詩中的“我”個體心理活動的矛盾關系圖：

二、社會價值體系

接下來我再從社會價值方面來分析這首詩。

從大的社會背景來看，詩中女主角的憂傷，在春秋時期應該并不鮮見，陳顧遠先生的《中國婚姻史》中就提到“在多娶中僅有一人為妻，則嚴別妻妾之地位，使不相亂。即所以為一夫一妻制之維持耳。春秋之世似多違此。故‘毋以妾為妻’遂為盟會之禁條矣”。

“心之憂矣，如匪澣衣”。從這句就很清楚看出，我心和澣衣是一對矛盾項。而從社會背景來看，匪澣衣預示著沒有承擔女性作為一個群體的群體責任，這是不被社會所贊揚的。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這句作為詩句的結尾，是女主角用理性的思來否定了感性的情，放棄了決裂的反抗。我們可以想見，在當時的社會，奮飛則意味著完全失去了作為家族人的身份，甚至失去了作為女人的資格，是會被社會摒棄的。詩中的女主角最終選擇了忍耐群小的慍，順從兄弟的怒。

在此，我列出了這一幅圖：

三、兩幅圖的組合關系

格雷馬斯在討論各體系之間的具體關系時候，設A和B為兩個任意體系；pr代表提倡，i代表禁止，于是他給出了以下不同種類的關系式：

同類項關系：

（1）pr(A)+pr(B)； i(A)+i(B)

（2）非 pr(A)非+pr(B)； 非 i(A)+非 i(B)

屬于同類指示軸的異類項關系：

（3）pr（A）+非 i（B）;pr(B)+非 i(A)

（4）i(A)+非 pr(B);i(B)+非 pr(A)

（1）、（2）組為平衡關系，（3）、（4）組為兼容關系。異類指示軸的異類項關系為沖突關系。

（5）pr(A)+i(B);pr(B)+i(A)（強沖突）

（6）非 pr(A)+非 i(B);非 pr(A)+非 i(B)（弱沖突）

矛盾項的沖突也分兩類：

（7）pr(A)+非 pr(B);pr(B)+非 pr(A)

（8）i(A)+非 i(B);i(B)+非 i(A)

用我之前列出的兩個系統(tǒng)圖來對照這些關系式樣，我們能夠發(fā)現，兩個系統(tǒng)圖中的“我”分別處于pr(A)和非i(B)，這兩項結合則對應了上面的第三種關系，即兼容。

如果女主角選擇了奮飛的結局，那么則是pr(A)和i(B)的結合，對應了第五種關系，則是強沖突。

在格雷馬斯符號狀態(tài)的不對稱性，顯然可以對應“羅曼史的不完滿”，因此他認為完滿的愛情只會出現在第一種和第三種情況里。在這首詩里，就是女主角選擇澣衣或者順從群小兄弟的怒氣。

格雷馬斯把幸福的愛情建立在結構的對稱上，顯然帶有一種理性的味道，這種結構的對稱不希望出現明顯的棱角、強力的反抗，追求的是一種均衡，一種維系家庭完整性的平衡。這種追求也同樣反映了傳統(tǒng)中國式的家庭生活。傳統(tǒng)中國式的家庭生活忽略個體的情感，而重視一種結構上的完整。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就認為，動了情，甚至說動了火。用火來形容感情，就在指這動的勢和緊張的狀態(tài)，從社會關系上說，感情是具有破壞和創(chuàng)造作用的。感情激動改變了原有的關系。這也就是說，為了維持原有的關系，就得避免感情的激動。其實感情的淡漠是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的一種表示。

四、水和火的隱喻

以“水”和“火”來隱喻男女，這在《易》中就有明證。

睽，“彖曰：火動而上，澤動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天地暌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睽之時用大矣哉！”《正義》：“水火二物，共成烹飪，理宜相濟；今火在上而炎上，澤居下而潤下，無相成之道，所以為乖……歷就天地、男女、萬物，廣明睽義，體乖而用合也?！卑创艘嗝鞣炊喑?，有間而能相通之旨。睽有三類：一者體乖而用不合，火在水上是也；二者體不乖而用不合，二女同居是也——此兩者皆睽而不咸，格而不貫，貌合實離，無相成之道；三者乖而能合，反而相成，天地事同，男女志通，其體睽也，而其用則咸矣。

革之彖亦曰：“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p>

《易》中不但談到的水火與男女的對應外，還提到了二女難以相容的看法，也正合著這詩的意思。這首《邶風 柏舟》，從開篇的泛舟，到提到的酒，拿來與自己作比較的鑒 （如果是以水為鑒的話），到最后的澣衣，都與水有很密切的關系。許倬云先生在《從周禮中推測遠古的婦女工作》一文中從《詩經》中引證來談婦女一項重要工作——采集。

而這種采集中，采荇菜、采蘩等植物少不得和水打交道。因此水和周代女子的關系可謂十分密切?！吨苣?葛覃》一篇更是細致描寫了那個時代的女子的日常生活，不外乎采葛、制衣、澣衣、歸寧。

與水相對的就是火，用以比男子。本詩中對于火的描寫不明顯，但提到了光，一則以日月之光曖昧來怨恨丈夫冷落自己，一則以光（耿耿）來形容自己的憂愁。

錢鍾書《管錐編》談《易》中的革卦時，引了《曾子問》：“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燭，思相離也?！卞X氏說：“則居室之燦然不夜適所以示居人之黯然若喪耳?！边@里以光來喻愁似乎也有錢氏說的味道?！栋刂邸分械墓庖部梢宰鳛檎煞虻碾[喻，長夜不寐，耿耿其室，為的不也是示所居人的黯然么？

最后再來看看開頭的泛舟和結尾的心如匪澣衣，這是兩個與水有關的意向，但又很不同，前者是自然意義上的，后者是文化意義上的。前者泛舟為了排遣，由于自己的處境如同這不系之舟，而后者的意義則是把人包裹在一個社會關系之中。詩中女主角最后選擇不飛，或許正是由于想到了澣衣，這種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做的事情，把她從一種破壞與反抗的意念中拉回到現實?；蛟S此刻的她身邊就有這么一盆沒洗的衣服。從泛舟回到澣衣正是女主角從自然模式回到了文化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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