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澤麗
(武漢商學(xué)院 思政課部,武漢430056)
《水滸傳》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是中國最早的用白話文寫成的長篇章回體小說。它是在民間藝人“說話”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文人的修飾、加工和編纂而形成的,帶有濃郁的口語色彩,它的語言準確精煉、明快生活,特別是其中的人物對話,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展現(xiàn)了人物不同的心理,塑造了人物典型的性格,歷來為廣大文學(xué)評論家和人民群眾所稱道。人物對話少不了人物的互相指稱,即人物稱呼語。人物稱呼語指的是人際交流中指稱自己、對方或他人的用語,它不僅表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還可以表達人特定的情感,不同地域、民族的人物稱呼語呈現(xiàn)出不同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和文化內(nèi)涵。本文對《水滸傳》①本文參考《水滸傳》(施耐庵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此版為金圣嘆批改過的貫華堂刊本第五才子書七十回《水滸傳》白文本。人物稱呼語的內(nèi)涵進行研究,旨在探尋中國古代宋元時期的文化傳統(tǒng)和交際特色,并揭示《水滸傳》中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心路歷程。
1.1.1 尊稱
《水滸傳》中稱呼對方或他人一般用尊稱,稱呼自己一般用謙稱,有著貶己尊人的交際特色。尊稱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通行的稱呼,如“官人”、“大人”等,一種是稱呼別人的官職。例句如下:
(1)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魯達稱呼趙員外。第三回)
(2)官人將天比地。(潘金蓮稱呼西門慶。第二十三回)
(3)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茶博士稱呼魯達。第二回)
(4)押司,此間請坐拜茶。(何濤稱呼宋江。第十七回)
可見,在宋元時期社會生活中,稱呼別人的時候一般會用尊稱,如果知道對方的官職便以官職呼之,如“提轄”、“押司”等,不知道別人的具體情況,對稍有體面的男性一般以“官人”等來稱呼。
1.1.2 謙稱
《水滸傳》中稱呼自己以及和自己關(guān)系密切的人一般用謙稱。例如“小人”、“小可”、“小子”、“小生”等指稱自己,“拙荊”、“渾家”等指稱自己的妻子,“拙夫”等指稱自己的丈夫。例句如:
(5)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史進自稱。第二回)
(6)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愿!(柴進自稱。第八回)
(7)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里還香愿。(林沖稱自己的妻子。第六回)
《水滸傳》中的女性一般自稱“奴”、“奴家”等,展現(xiàn)出低眉順眼、小鳥依人的情態(tài)。例句如:
(8)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金翠蓮自稱。第二回)
(9)叔叔,折殺奴家!(潘金蓮自稱。第二十三回)
1.2.1 愛稱
《水滸傳》中夫妻互稱“大哥”、“大嫂”、“大姐”等,以這些親屬稱謂詞來表達夫妻之間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的親密感情。對有恩于自己的人或自己所尊崇的上級則親切地稱為“恩公”、“恩相”等。例句如:
(10)大哥,少飲早歸。/大嫂!開門!(林沖和妻子互稱。第六回)
(11)恩人,上樓去請坐。(金翠蓮稱呼魯達。第三回)
(12)深謝恩相抬舉。(楊志稱呼梁中書。第十五回)
1.2.2 貶稱
貶稱指的是貶低或辱罵別人的稱呼用語?!端疂G傳》中“這廝”、“那廝”中的“廝”有輕蔑意味,對于自己極度憤恨或不屑一顧的人則辱罵為“腌臜潑才”、“直娘賊”、“撮鳥”、“潑賊”、“奸賊”等。例句如:
(13)問甚么!但有,只顧賣來,一發(fā)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魯達急躁罵酒保。第二回)
(14)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魯達罵押送林沖的公人。第七回)
《水滸傳》中的女人一旦違背封建社會的道德倫常,就會遭到男性的唾棄和辱罵。如武松罵潘金蓮“淫婦”,罵王婆“老豬狗”;楊雄罵潘巧云“賤人”、“賊賤人”等。
1.3.1 親屬稱呼語
親屬稱呼語包括血親之間的稱呼和姻親之間的稱呼。如武大郎和武松之間的稱呼“哥哥”、“家兄”、“二哥”,張教頭和林沖之間的互稱“泰山”、“賢婿”等。
1.3.2 社交稱呼語
社交稱呼語指的是在社會生活中非親屬關(guān)系的人之間的稱呼用語。有三種形式:一種是根據(jù)職業(yè)來稱呼,一種是根據(jù)身份職務(wù)來稱呼,另一種是用親屬稱呼語來代替。例句如:
(15)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客官,要肉便添來。(酒家和顧客互稱。第二十二回)
(16)茶博士,將兩杯茶來(指茶樓服務(wù)生。第十四回)
(17)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吳用是教書先生。第十三回)
(18)都頭有甚公干到這里?(雷橫的職務(wù)。第十三回)
(19)阿哥,明日再得相會。(魯達稱呼林沖。第六回)
(20)哥哥休怪!鐵牛閑常只是賭直。(李逵稱呼宋江。第三十七回)
例句(15)和(16)是根據(jù)社會上不同的職業(yè)來進行稱呼,(17)、(18)是根據(jù)人物不同的身份職務(wù)來進行稱呼,(19)、(20)是梁山泊好漢之間的稱呼,他們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故以親屬稱呼語來代替社交稱呼語。
中國是禮儀之邦,儒家文化的禮教思想對中國人的影響非常深遠,“禮”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古人在人際交往中,崇尚貶己尊人的原則,即涉及到自己和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事物,要“貶”,要壓,對別人和與別人有關(guān)的事物,要“尊”,要抬?!端疂G傳》中的人物稱呼語體現(xiàn)了這種貶己尊人的文化傳統(tǒng)和交際特點,如稱自己為“小人”、“小子”等,稱對方為“官人”、“大人”等。例如,林沖在刺配滄州的途中,遇到了柴進柴大官人,柴進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孫,身份顯貴,他對林沖說:“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愿!”林沖答道:“微賤林沖,聞大人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一個皇胄對一個囚徒自稱“小可”,一方面可見柴進對林沖的敬重以及柴進本身所具有的英雄氣,另一方面也是當時社會的交際習慣使然。林沖更是口口聲聲稱“小人”、“微賤林沖”以表自謙,稱對方為“大人”以表敬仰。再例如,宋江和李逵初次見面,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這黑漢子是誰?”戴宗責怪李逵粗魯,認為他應(yīng)該這樣問“這位官人是誰?”后來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可見戴宗認為李逵在說話時稱呼別人(宋江)的時候沒有遵守貶己尊人的原則,是非常不禮貌的,是不合時宜的。這種人物稱呼語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化傳統(tǒng)和交際特色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仍然存在。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社會等級制度森嚴,人與人的社會關(guān)系是不平等的?!端疂G傳》中的非對等式稱呼語反映了這種不平等的社會關(guān)系,表現(xiàn)了封建社會“官本位”、“男權(quán)中心”的權(quán)勢取向。如上級對下級可以直呼其名,下級這樣做就是大逆不道。例如,高太尉引誘林沖誤入白虎節(jié)堂,高太尉呵斥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jié)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此時林沖已明白他被人陷害,但還是一口一個“恩相”來為自己辯解。高俅和林沖互相的稱呼語呈現(xiàn)出非對等的關(guān)系,反映了兩者不平等的社會關(guān)系和“官本位”的文化傳統(tǒng)。再例如閻婆和宋江的一段對話(第二十回),閻婆惜是宋江的外室,閻婆按理說應(yīng)該是宋江的岳母,但是古代外室因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沒有什么家庭地位,這種不對等的家庭關(guān)系在人物稱呼語中有非常明顯的反映。閻婆稱呼宋江用的是尊稱“押司”,罵自己的女兒“小賤人”,她的用語充滿了討好和諂媚,因為她們母女要靠宋江來養(yǎng)活。從她的稱呼語可以看出封建社會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本質(zhì),女人沒有經(jīng)濟地位,往往淪為男人的附庸。
《水滸傳》對女性的態(tài)度總體來說是歧視的,除了個別的好女人,如林沖的妻子,其余的要么是淫婦,如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等,要么是男人婆形象,如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等,其中一丈青扈三娘是這種類型中稍帶女性色彩的形象?!端疂G傳》中女人說話的類型有三種:一種是和男人一樣說話,如孫二娘和顧大嫂等;一種是基本不說話,如扈三娘等;一種是說著女人的話,如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等。分析《水滸傳》中這些有女人味的女人(如金翠蓮、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等)的語言,更能還原當時社會女性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態(tài)。這些女人在男人面前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奴”、“奴家”等,表現(xiàn)出低眉順眼、小鳥依人的情態(tài)。“奴”本義是指有罪的人,《說文解字·女部》:“奴、婢,皆古之罪人也?!薄吨芏Y·秋官·司厲》:“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槁。”后引申指喪失自由、受人役使的人。從女人的自稱中可以看出,封建社會的女性在男人面前總是保持著謙卑的姿態(tài),甚至認為自己低人一等,因為男尊女卑,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思想意識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端疂G傳》中經(jīng)典的“淫婦”形象潘金蓮在叔叔武松面前一口一個“奴家”,在丈夫武大面前卻從來不這樣自稱,相反表現(xiàn)得較強勢,這說明女人在自己認同或喜歡的男性面前潛意識里希望通過表現(xiàn)自己的柔弱和謙卑來獲得對方的關(guān)注和愛憐。在封建社會,女性必須遵守“婦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有過多的情感需求,否則就會被男性社會所排斥和否定,“淫婦”、“賤人”等惡毒的字眼就是男性對那些不安分的女人的憤恨和辱罵。從《水滸傳》中女人的自稱和男人對女人的貶稱可以感受到當時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歧視和封建文化[1]。
《水滸傳》中人物的語言能夠生動地表現(xiàn)不同人物的性格,其中人物所慣常使用的稱呼語對展現(xiàn)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起著重要的作用。例如魯達,金圣嘆評價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這個頂天立地、敢作敢當?shù)挠⑿勰袃簭膩矶甲苑Q“灑家”或“俺”,從不像一般人謙卑地自稱“小人”,即使面對自己的上司小種經(jīng)略相公,自己的師父智真長老以及水泊梁山的首領(lǐng)宋江等,表現(xiàn)了他豪放瀟灑、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符合他下級軍官的身份,較少受封建禮教的束縛[2]。再看林沖,在上級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稱之為“恩相”,謙卑地自稱“小人”。在被誣陷而刺配滄州的途中,兩個公人對他百般凌辱,他還是謙卑地自稱“小人”,如“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在兩個公人即將謀害他的危急時刻,他還只顧乞求“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林沖口中的人物稱呼語表現(xiàn)了他善良謙卑、逆來順受,受封建文化較深影響的性格,和魯達形成鮮明的對比。再例如林沖和武松,同是牢城的囚犯,同樣要面對兇神惡煞的管營和差撥,林沖謙卑地自稱“小人”,恭恭敬敬地送上銀子,而武松卻說“你到來發(fā)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他自稱“老爺”,對差撥的威脅不屑一顧。可見兩人不同的性格,以及面對災(zāi)難時不同的態(tài)度。金圣嘆便評價“想魯達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梢?,人物慣常所使用的稱呼語是人物性格的一種表現(xiàn),對人物形象塑造起著促進作用[3]。
人物稱呼語可以體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了或者一方企圖發(fā)生變化,那么人物稱呼語也隨之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體現(xiàn)了人物不同的情感訴求。例如,林沖和魯達初次見面,不相識時互稱“師父”、“軍官”,但兩人一見如故,英雄相惜,結(jié)拜為兄弟,林沖稱魯達為“師兄”,魯達稱林沖“阿哥”或“兄弟”,稱呼語的變化體現(xiàn)了兩人感情和關(guān)系的變化。再例如,潘金蓮對武松一見鐘情,在武松面前口口聲聲自稱“奴家”,稱武松為“叔叔”,展現(xiàn)溫柔賢良的小女子情態(tài),后來她因為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在一個下雪天,撩撥武松并表露自己的心跡,《水滸傳》中寫道:“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苯鹗@讀到此處,便評價道:“寫淫婦便是活淫婦。以上凡叫過三十九個叔叔,至此忽然換作一你字,妙心妙筆?!薄笆迨濉弊兂伞澳恪?,這種變化表現(xiàn)了潘金蓮內(nèi)心的情感訴求,她渴望得到武松的愛憐并企圖改變兩人的關(guān)系。
人物稱呼語表現(xiàn)著一個人對自己或他人身份的認同,這種認同有時候可以揭示深刻的人性。例如林沖初到滄州牢城,見到差撥沒有及時拿出銀子,差撥便破口大罵“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fā)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后來林沖遞上銀子,差撥說話的口氣馬上就變了:“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后必然發(fā)跡。據(jù)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比較差撥前后稱呼語的變化,“賊配軍”、“這廝”、“頑囚”、“賊骨頭”都是貶稱,“林教頭”、“好男子”、“大名”都是尊稱或褒稱,這種變化反映了當時社會貪贓枉法、見錢眼開的腐敗社會風氣和差撥等人見風使舵、勢利無恥的丑陋人性。封建社會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官職代表的是光宗耀祖,是權(quán)勢和身份的象征。林沖、魯達、武松等都做過官,魯達和武松做的還是下級軍官,但做官的榮耀久久留存于他們的心中。如武松被刺配孟州牢城營,在路上遭遇菜園子張青夫婦,他介紹自己“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林沖在刺配滄州牢城營的路中遇到柴進,他介紹自己“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fā)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濒斨巧钤跂|京大相國寺菜園子里管事時,他介紹自己“灑家是關(guān)西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為殺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其實他們介紹自己的時候早已不是什么都頭、教頭、提轄官了,這樣來稱呼自己表明“官本位”的思想對他們影響很深和虛榮心作祟的人性。
《水滸傳》是一部杰出的著作,它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向來為人所稱道。特別是其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栩栩如生、各有風采,金圣嘆便評價他們各有各的性格、身份、面孔,他們說的話誰也代替不了誰。這些人物說話時所使用的人物稱呼語便是研究《水滸傳》人物語言的一個小視角,它們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并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形象的塑造起著推動作用。
[1] 周彬.《水滸傳》和《紅樓夢》性別歧視語言研究[D].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2004.
[2] 龔紅林.論《水滸》語境中“粗鹵”的美學(xué)效果[J].三峽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5(4):33-34.
[3] 徐金城.論《水滸傳》的語言特色[J].廣西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2):8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