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芳華
(南昌工程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南昌330029)
語言田野調查,即對某種語言進行實地調查。是指進入某種語言的一個社團,從當?shù)亓骼褂谜吣抢锸占Y料,分析這些資料,提供一個全面的描述,包括語法、文本和詞典[1]15-16。
語言田野調查中的“語言”是“語種”的意思。語言和語種可以被當作相同的概念。不過,當它們被放在一起互為參照時,語言往往和人類這樣的抽象概念相提并論,語種則通常和具體的社會群體如民族等聯(lián)系在一起。換言之,語種是語言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形式。一切語種都是語言,但都不能完全代表語言,而語言也不是單純的某一或某幾門語種,而是一切語種及其方言的總和與抽象。受人們對語言的整體認知水平以及在語種認定標準上的分歧等因素的影響,世界上到底有多少門語種還沒有定論,比較保守的估計是在5000門左右,這些形形色色的語種共同構成了五彩斑斕的人類語言畫卷。
理論上,語言田野調查的對象包含世界上的一切語種。這是因為,任何一門語種當中都包含著特定的自然密碼。所謂自然密碼,是指語言在伴隨和推動人類實現(xiàn)由自然人向社會人的過渡這一進程之中所汲取、擁有和遵循的全部自然規(guī)則的總和。人類要破解語言的自然密碼,既離不開漢語、英語、法語,也離不開日語、納瓦霍語、本巴語;既離不開這些語種當中的所謂共同語或標準語,也離不開其中的方言或土語。在自然密碼面前,任何語種之間,任何語種的任何方言之間都是平等的。打個比方說,如果真的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和人的語言,那么他一定是將語言密碼均勻地灑向地球的四面八方,灑向地球上的每一門語種或方言。任一方言或語種的消失,無論它給人的感覺是多么的渺小,都是整個語言自然密碼圖一角的缺失,都會給整個人類語言自然屬性的研究帶來無可挽回的損失。
實踐過程中,語言學者通常會把有限的田野調查資源投向那些處于弱勢地位的小語種。這些語種在強勢文化的擠壓下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有些已經(jīng)處于瀕危狀態(tài)。威廉·克羅夫特(Croft William)指出:“由于語言理論所依靠的經(jīng)驗性語料正在嚴重地消失,語言描寫工作變得越發(fā)迫切。數(shù)百種語言已經(jīng)在上世紀消亡,還有數(shù)百種甚至上千種沒有足夠的使用者而很難存活下去。這些語言正在消亡,通常伴隨著對語法結構的嚴重影響?!保?]
在我國,根據(jù)調研區(qū)域的差別,語言田野調查可以分為國內語言田野調查和海外語言田野調查兩大類。前者關注國內一切語言及其方言的田野調查,包括漢語及其方言、少數(shù)民族語言及其方言兩個方面;后者則針對國外一切語言及其方言,既包括英語、法語、俄語等通用語種,也包括毛利語(Maori)、本巴語(Cibemba)、納瓦霍語(Navajo)等非通用語種。
有些跨境語言可能同時成為國內語言田野調查和海外語言田野調查的對象??缇痴Z言是指分布在不同國境中的同一語言[3]。分布在中國和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哈薩克語,分布在中國、緬甸、泰國、越南、老撾等國的拉祜語以及由于特殊原因而分布在中國、泰國、美國、加拿大等國的苗語等,都是跨境語言。針對這類語言,語言田野調查者們不但不能采取回避態(tài)度,而且應該給予更多的關注——同一語種生存在不同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環(huán)境中,必然會出現(xiàn)諸多的變異,對這些變異進行研究也是語言學的任務之一。
從理論語言學角度來看,鮮活的語言持久地沖擊著語言學家們的想象力,構成了語言學理論不竭的源泉。對于語言學這一基于經(jīng)驗的科學來說,語言學的田野調查是它的中樞。就了解人類語言、它們的結構屬性與發(fā)生學關系而言,那些關于近乎未知的語言的第一手信息對我們至關重要[1]1。
語言田野調查對于人類學等學科也有著非凡的意義。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預見:如果我們擁有一份完備的人類譜系圖表,那么人種形成的序列將為世界所使用的各種不同語言提供最好的分類[4]。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理解為,如果我們對人類語言的研究達到了能夠提供最好分類的程度,我們將重現(xiàn)人類遷徙和發(fā)展的歷史軌跡,為繪制一份完備的人類譜系圖表提供最強有力的支持。舉例而言,一些學者認為,(美洲)新大陸的文明直接來源于亞洲大陸上的古文明,并且在不同歷史階段都受到過來自舊大陸的影響[5]。這一觀點是科學論斷嗎?對瑪雅文字進行破解,以及把東亞包括漢語在內的各語言同美洲各土著語言進行全面對比研究,無疑是尋找答案的有效途徑。當然,這種對比研究離不開一個前提,那就是中國語言學者廣泛而深入地參與到美洲語言田野調查工作中去。
從語言與社會的關系來看,語言田野調查也很重要。一方面,語言是和平和友誼的紐帶。語言就像是一扇觀察、認識和了解各個國家民族心靈、文化和精神的重要窗口,透過這扇窗口,世界人民可以相互了解、相互溝通、相互學習,從而達到取長補短、共同進步的目的。另一方面,語言知識也可以用于戰(zhàn)爭。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遠征歐洲的美國軍隊常常為通訊保密問題傷腦筋,德國軍隊破譯密碼的本領令人沮喪。這時有個軍官突發(fā)奇想,他讓來自美洲印第安喬克托部族的士兵用喬克托語來傳遞軍事指令,結果使德軍破譯專家一籌莫展,美軍的軍事行動因此而順利推進。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美軍就有計劃地利用講喬克托語、納瓦霍語和克芒切語的印第安士兵來完成軍事通信任務。事實證明,這是最可靠的通信保密辦法,因為破譯密碼的先決條件是對所譯語言的透徹了解[6]。
中國是個和平崛起中的大國。在這一進程中,中國的語言工作者們既要善于“知己”,也要勇于“知彼”。
先來看“知己”?!冬F(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的主編李榮老師曾經(jīng)說過:“漢語方言的調查研究工作近年來有所進展。在這個背景下,我們計劃編一部以實地調查為主的,綜合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詞典……第一步是調查四十處方言,編四十冊分地方言詞典。第二步是在四十冊分地方言詞典的基礎上,補充一些其他方言資料,編一部綜合的漢語方言詞典?!保?]迄今為止,在眾多學者的共同努力下,李榮老師的計劃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民族語文調研方面,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家民委組織國內專家學者編撰了關于中國民族問題的5種叢書,其中僅《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叢書》一項,就包含了57種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此外,由孫宏開老師主編的《中國新發(fā)現(xiàn)語言研究叢書》所包含的語種數(shù)量,把最新的撒都語和茶洞語計算在內的話,也已經(jīng)達到了43門之多。民族語言調研所取得的成就由此可見一斑。
相比之下,我們在“知彼”方面所邁出的步伐還不夠大。高等學府方面,以北京外國語大學為例,各種通用及非通用外語的專業(yè)數(shù)量不超過40個。出版物方面,在我國,雖然關于英語、法語、日語、俄語等通用語種的書籍不計其數(shù),但關于一些非通用語種的書籍卻屈指可數(shù)。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和上海外語音像出版社曾經(jīng)出版過一套《新世紀非通用語種口語300句系列》,其語種數(shù)量也不過20個左右。另外,整體看來,我國學術機構參與海外語言田野調查的熱情不高,力度也不夠,這與國外機構積極參與中國境內的語言田野調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舉例而言,澳大利亞人文科學院就曾經(jīng)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合作編纂過《中國語言地圖集》,有中文、英文兩種版本,其圖表之精美,內容之豐富,令人嘆為觀止。反過來,對于澳大利亞豐富的手勢語言[8],盡管蘇軾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有所提及①蘇軾《前怪石供》:“海外有形語之國,口不能言,而相喻以形;其以形語也,捷于口?!保?],中國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有關的專著問世;至于那些與手勢語并存的、猶如袋鼠一般神奇而美麗的澳洲土著語言,在中國也同樣是鮮有人問津。
近年來,國外語言學在理論上不斷推陳出新,如語言人類學、語言類型學、田野語言學等等,這些都是以語言的田野調查為基礎而確立的。以田野語言學為例,F(xiàn).Boas和E.Sapir等學者或許是開始系統(tǒng)的田野語言學調查的先驅,那時候還冠以語言人類學(Linguistic Anthropology)的名義,而今天,田野語言學(Field Linguistics)已經(jīng)以獨立的身份步入了大學課堂[1]編者序1。在這種情況下,中國語言學界如果不在海外語言田野調查方面有所作為的話,就算是全套引進了這些最新的語言學理論,在面對相關書籍中的例句時也將一臉茫然,就更談不上有所創(chuàng)新和突破了。
在中國人所繪制的世界語言地圖上,俄羅斯的楚科奇語(Chukchi)、美國的納瓦霍語、新西蘭的毛利語(Maori)、加拿大的愛斯基摩語(Eskimo)還有贊比亞的曼布韋語(Mambwe)等無數(shù)充滿魅力的小語種,不能也不應該永遠是一片空白。
中國語言田野調查的海外策略由機構策略、人才策略和運行策略三部分共同構成。
機構策略包括機構設立的必要性、機構的作用及目標等內容。
設立統(tǒng)一的海外語言田野調查機構是很有必要的。海外語言田野調查是一項長期而艱苦的事業(yè),僅5000這一大概的人類語種數(shù)量以及調研一門新語種所可能花費的時間這兩項,就足以讓人意識到個人的力量在其中將會是多么渺小。這還沒有考慮海外語言田野調查所要涉及的簽證、生活費用、人身安全等問題。
此外,就人才培養(yǎng)及經(jīng)驗交流而言,機構的設置也很有必要。有了統(tǒng)一的機構,志同道合者才能夠匯聚起來相互學習和借鑒,就能夠有效地吸取很多經(jīng)驗教訓,避免一些常見錯誤的發(fā)生,調研進程就會順利得多,效果也會好得多。中國老一輩語言學家已經(jīng)在國內語言田野調查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設立此類機構并由他們在其中擔任領導和導師毫無疑問將是很不錯的選擇。
再者,只有設立相關機構,海外語言調查的連續(xù)性和系統(tǒng)性才會有保障。也只有通過此類機構的協(xié)調,個人的調研行為才更容易得到中國以及所在國的認可及幫助。中國與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有良好的外交關系,并且總是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給予第三世界國家一些幫助。海外語言田野調查者在調研所在國的特定語種時,毫無疑問會在經(jīng)濟和文化上加深對于所在國的了解。如果他們的調研過程能夠通過所在機構與中國的對外援助項目銜接起來,甚至是由他們中的一些人來擔任志愿者的話,就一定能夠在促進中國與所在國的友誼方面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海外語言田野調查機構是否獨立并不重要。它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研究所而存在,也可以依附于某一所或幾所大學或語言研究機構。但它的作用應該很明確,那就是從在校大學生中培育和選拔最優(yōu)秀的學子,像母親一樣幫助他們整理遠行的行囊,用母親的眼神關注他們在海外的每一刻,直至他們凱旋。
人類基因圖譜的繪制,是人類醫(yī)學史上的一場革命,中國科學家承擔了這一偉大工程1%左右的工作量。在人類語言圖譜的繪制方面,中國的海外語言田野調查機構所設定的目標至少不應該低于這個百分比。
任何科學的發(fā)展都離不開人才。海外語言田野調查的人才策略由人才培育、人才選拔以及人才組合等構成。
人才培育和選拔方面,調研者必須具有良好的身體素質、飽滿的語言熱情和超人的語言天賦。不是所有的語言田野調查環(huán)境都是令人滿意的,有些地方甚至充斥著可惡的昆蟲、兇猛的動物以及可怕的疾病等。假如身體素質不夠好,就無法抵御疾病所帶來的困擾;假如缺乏對于語言以及語言學這門學科的熱愛,就無法用精神的愉悅來驅散語言調研中可能遇到的辛勞、孤獨和恐懼。在這方面,“歷天險而志愈慷慨,遭兇賊而神彌厲勇”的唐玄奘是我們最好的榜樣。除了精神狀態(tài),語言天賦也很重要。由于歷史原因,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除了土著語言之外,還通行著一些特定的中介語(Lingua Franca),如非洲的英語、法語、斯瓦西里語,東南亞的印尼語,俄羅斯遠東地區(qū)的俄語,巴西的葡萄牙語等等。這就要求語言調研人員必須至少精通其中一門中介語,以便在語言調研的初始階段實現(xiàn)與當?shù)仉p語人最基本的交流和合作。
語言調研者的技能越全面越好。不過,要想每個人都成為全能那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人才的組合及搭配就顯得尤為重要。除了共同的基本素質要求之外,我們應該盡量把那些實踐能力存在互補的人分配在同一個小組里面。以三人團隊的組成為例,理想的搭配是一個善于溝通者、一個速記高手以及一個電腦操作能手等等。
最后,在海外語言田野調查過程中,除了把人才送出去,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我們也可以通過國家層面的人才交流項目把一些以目的語(Target Language)作為母語的外國朋友請進來,向他們傳授漢語以及一些實用技術的同時,從他們那里學習目的語。這貌似偏離了語言田野調查的方向,但就其最終效果而言,“請進來”和“走出去”是完全一致的。
運行策略是指語言調研者在整個語言調研過程中所必須注意的各項細節(jié)的總和,包括前期準備、中期調研和后期整理三個部分。
前期準備方面,除了檢查護照及簽證日期,確認不會出現(xiàn)非法滯留他國的情況之外,調研者應該親自或者通過所在機構與中國駐所在國的使館或領館或較大的中資機構取得聯(lián)系,以備不時之需。同時應盡可能收集當?shù)貧夂?、疾病、風土人情、語言狀況等相關信息,設想一些可能遇到的困難并醞釀解決辦法。針對所在國的多發(fā)病,應該預備好充足的藥品并提前做好接種和免疫。此外,筆記本、草稿紙、圓珠筆等文具以及一些小的日用品,如小剪刀、針線、小手電、防水手表、雨傘、一份所在國的地圖等,都是不可或缺的。心理上準備最為重要,有些目的國離祖國有萬里之遙,一旦踏上征程就意味著一種責任和使命的開始,絕不可以因為心理原因而輕言放棄。
中期調研方面,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首先想到的應該是如何在當?shù)厣钕聛聿⑶覟楫數(shù)厝怂湃?、接受和認可,而不是急于開始所謂的調研工作。應該充分尊重當?shù)氐娘L俗習慣和宗教信仰,但絕不能以輕易參與對方宗教活動的方式來取悅對方。宗教活動是異常神圣而復雜的,在沒有弄清楚很多事實之前充當一個旁觀者或許是最明智的選擇。很多情況下,你受到尊重是由于你現(xiàn)在是什么,而不是由于你想成為什么[1]24。
在確立了現(xiàn)代政治體制的國家和地區(qū),拜訪一下當?shù)匦姓L官很有必要。如若不然,則應該拜訪當?shù)氐那蹰L或長老之類的人物。事實上,在清楚了你的來意是善意而非惡意之后,他們或許能夠為你的工作提供一些便利。
學校是尋找發(fā)音合作人最好的地方。如果當?shù)貨]有學校,那么有意識地和一些當?shù)氐睦先私佑|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缺少現(xiàn)代教育的地方,擁有豐富人生經(jīng)驗的老人往往是受人尊敬的對象,通過他們來尋找自己理想的發(fā)音合作人會容易得多。從事海外語言田野調查,就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拜師學藝,只不過所要學的是當?shù)靥赜械恼Z言而已。師傅往往會在不經(jīng)意的某一刻出現(xiàn),有朝一日回憶起來,你會覺得那是多么神奇的一刻。
假如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將在未來數(shù)月或數(shù)年完成自己所期待的關于目的語的資料收集和分析工作,并進入后期整理階段。在整理階段,我們應該為以下目標做好準備:第一,撰寫一部關于該語言的綜合參考語法;第二,一系列隔行對照的長篇語料和完整的翻譯,其中要包括語料的社會背景和有關語法上或社會學上的特殊要點的注釋;第三,一個適度豐富的詞匯表[1]25-26。
[1] 戴慶廈,羅仁地,汪鋒.到田野去:語言學田野調查的方法與實踐[C].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2] 威廉·克羅夫特.語言類型學與語言共性[M].龔群虎,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4.
[3] 戴慶廈,傅愛蘭.論“跨境語言”[C]∥戴慶廈.跨境語言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1.
[4] 何俊芳.語言人類學教程[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42.
[5] 王霄冰.瑪雅文字之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9.
[6] 褚孝泉.語言科學探源[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265.
[7] 李榮.南昌方言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總序.
[8] 董啟宏.大洋洲宗教與文化[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19.
[9] 蘇軾.前怪石供[M]∥歐陽修,等.唐宋八大家散文大典.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