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瑩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4)
中國傳統(tǒng)文明被稱為儒家文明,中華民族被稱為禮儀之邦,悠悠數(shù)千年中國歷史,儒家成為中國思想史上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思想流派,儒家思想的精髓已經(jīng)深深植入了中國人的血脈之中。然而,儒家思想穩(wěn)固的統(tǒng)治地位卻在魏晉時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漢末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不多見的大動蕩大分裂大混亂時期,政權(quán)更迭極其頻繁,戰(zhàn)亂頻仍,權(quán)貴爭權(quán)奪利,百姓流離失所。然而,這一時期,卻也是中國思想學術(shù)界大放異彩的時代。儒學獨尊地位被動搖,老莊之道重新得到尊崇,佛教影響日益廣泛,糅合儒道兩家的玄學興起。正如宗白華所言:“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地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是強烈、矛盾、熱情、濃于生命彩色的一個時代?!泵鎸诎低纯嗟纳鐣F(xiàn)實,由于儒家名教無法改善現(xiàn)狀,知識分子開始質(zhì)疑儒家思想,轉(zhuǎn)而推尊道家思想,追求個人價值的張揚和現(xiàn)世的享受,他們清談、縱酒、服藥,舌吐蓮花,品藻人物,沉溺于詩酒之間,追求末日的狂歡。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正是這樣一部記錄魏晉名士奇言異行的“百科全書”。
《世說新語》是由劉義慶及其門客搜集整理前代資料編纂而成的一部志人小說,全書分36門,以類記事,共1100余則,主要記載漢末魏晉名士的言談舉止、奇聞軼事、喜好習慣,容貌氣度,廣泛反映了當時的政治狀況、經(jīng)濟生活、文壇風尚、民間習俗、自然山水等,魯迅先生稱之為“可以算作一部名士底教科書”,素來被目為魏晉風流的最好證明。然而,我們依然不難從中尋覓到儒家思想和儒學經(jīng)典的深重烙印。本文試圖從思想內(nèi)容上概論《世說新語》對《論語》的傳承,并探討其原因。
《論語》中大量內(nèi)容塑造了孔子理想中的圣人和君子的形象,是否擁有美好的德行是孔子進行人物評判的重要價值標準?!熬討训?,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和小人的一個重要差別就是君子關(guān)注自己的德行修養(yǎng),而小人貪戀個人私利。
品德高潔舍生取義的事例在《世說》中頗不少。《世說新語·德行》第5則中,李膺稱贊荀淑、鐘皓二人的見識和品德:“荀君清識難尚,鐘君至德可師。”《德行》篇第9則中,荀巨伯探友時遭遇胡人軍隊的進攻,關(guān)鍵時刻,他不肯丟下朋友獨自逃生,因義氣而舍生求死,甚至因此感動了“胡賊”得以保全全城?!兜滦小菲?3則中,華歆在緊急時不肯拋棄素不相識的求救者,同樣是激于義氣。種種事跡,無不符合儒家典籍中“舍生取義”的思想原則。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和孟子周游列國,積極游說各諸侯,推行儒家學說,以拯救天下人為己任。《世說新語》中記錄了大量以隱逸山林為樂的隱士,但其中也不乏積極進取,兼濟天下的名士?!妒勒f新語·德行》的首則就描寫了一個“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的名士的榜樣——陳蕃,言其有“澄清天下”之志;第4則中的李膺亦是“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堆哉Z》篇第31則中,當南渡過江的其他知識分子都感嘆“山河之異”物是人非的時候,王導(dǎo)卻勃然變色說:“當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以光復(fù)天下為己任的王導(dǎo),在《世說》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可謂不多,卻極少有負面形象,可見在劉義慶的內(nèi)心深處,對這樣積極進取兼濟天下的名士基本還是持褒揚和維護態(tài)度的。
儒家思想的核心目的是以仁愛思想?yún)f(xié)調(diào)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從而構(gòu)建和諧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與規(guī)范。為形成上下有序君臣和諧的社會秩序,孔子屢次在著作中強調(diào)禮儀規(guī)范的重要性:“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等等。
《世說》中疏狂怪誕放蕩不羈的名士雖然很多,然而,尊重禮儀規(guī)范循規(guī)蹈矩的典范人物也不少見。
《方正》首則中,陳紀當面指斥父親陳寔的朋友不守信不守禮儀:“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绷攘葦?shù)句說得友人大為羞慚,可見在時人心中,無信無禮絕不是什么光榮的事。同樣是陳紀,當他遭遇父喪時,因為哀慟過分,形銷骨立,母親偷偷給他蓋了一床錦被,郭林宗就立刻指責陳紀行為不合禮儀,并引用了《論語·陽貨》第21則“宰我問喪禮”的典故:孔子認為“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而在居喪期間“食夫稻,衣夫錦”這種行為是不能容忍的。郭林宗正是根據(jù)孔子對喪禮的禮節(jié)標準來要求陳紀,因而不悅地拂袖而去。此事流傳開來之后,甚至賓客都有一百余天不來陳家吊唁。如果魏晉時期真的是人人都以任性違禮為榮,絕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樂廣曾經(jīng)笑言“名教中自有樂地”,言語中流露出對放誕行為的不以為然?!度握Q》第2則中,阮籍在母喪期間肆無忌憚地飲酒吃肉,何曾就指責他這種行為不合禮制,“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即使司馬昭身為皇帝,也不能公開說阮籍不合喪禮的行為是對的,只好聲稱阮籍有病,此舉合乎喪禮,以此來搪塞何曾??梢姰敃r禮教規(guī)范的觀念相當深入人心,魏晉名士放浪形骸的行為只是對禮儀名教的一種有意識的叛逆和反抗。
忠君孝親的觀念一直是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內(nèi)容??鬃臃浅V匾曅㈨樃改妇磹坌珠L,據(jù)統(tǒng)計,《論語》中“孝”字使用頻度高達19次,“弟”(悌)字高達18次??鬃诱J為忠孝一體,孝子一般情況下不會事君不忠,“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孔子提出“其事上也敬”是君子之道的標準之一。在家孝順親人長輩,在朝效忠君主,是儒家理想人格的重要組成部分。
《世說新語》所肯定的,是《論語》中提到的,發(fā)自內(nèi)心真情實感的忠孝行為?!墩撜Z·八侑》記錄了孔子對親人喪禮的態(tài)度:“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比起繁復(fù)奢侈的喪儀,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戚和痛苦才是最重要的。在《世說》中,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踐行孔子這一觀點的例子:王濟生前喜歡聽驢鳴,孫楚心傷友人之死,干脆在眾目睽睽之下學驢叫;王戎在喪子之痛后發(fā)出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著名慨嘆;阮籍在母喪期間,不遵禮儀,照樣飲酒吃肉,但傷心到極處,長號一聲,嘔出血來,形銷骨立,神情憔悴。他們看似怪誕不可思議的行為實際上是對孔子所推崇的“寧儉,寧戚”的孝悌觀念的發(fā)展,他們對待親人朋友的死亡,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傷痛苦。
先秦儒家的忠君觀念在《世說新語》中也有所傳承。例如謝玄北征時,因為別人說他好戰(zhàn)是因為“好名”,謝玄怒而厲聲說:“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以事君親,故發(fā),不得復(fù)云為名”。他明確提出大丈夫出生入死的目的就是事君事親?!堆哉Z》第6則,陳紀面對客人的提問,毫不客氣地稱自己父親是忠臣孝子,言下頗有為父親自豪之意?!蹲孕隆返?則稱贊周處改過自新后“終為忠臣孝子”;《言語》第21則中,孫皓問諸葛靚:“卿字仲思,為何所思?”諸葛靚的答案是:“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边@層出不窮的例子恰恰說明,忠臣孝子依然是世人傳統(tǒng)觀念中的理想追求,即使是在老莊之道極為繁盛的魏晉時期,儒學的河流也始終不曾斷絕。
魏晉名士素來被目為 “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風流人物,《世說新語》一直被視為如實記載魏晉風流名士風度的一部書,然而,值得玩味的是,《世說》中不止一次地稱頌過周公、孔子、顏回等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謝尚八歲時聰明穎悟,被當時在座的客人視為神童,被比作孔子最得意的門生顏回,謝尚立刻毫不客氣地回敬說:“坐無尼父,焉別顏回?”在座的又沒有孔子,怎么知道我就是顏回?語下頗有點傲視群英的意思。孫放字齊莊,他對庾亮的解釋是自己要向莊周看齊,庾亮問為什么不仿效孔子,孫放說孔子是生而知之的圣人,實在難以企慕。陳紀把父親陳寔和袁公比作周公和孔子,稱贊他們“強者綏之以德,弱者撫之以仁,恣其所安”的行為,無論是他的比喻本身還是陳寔的行為,都是完全符合儒家價值標準的??梢哉f,在魏晉名士和編纂者劉義慶的心目中,盡管他們仰慕老莊飛揚狂放灑脫不羈的風采,儒家和周孔在他們心中的崇高地位依然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魏晉六朝時期,由于政權(quán)更迭,社會動蕩,思想文化領(lǐng)域呈現(xiàn)出大解放的局面,儒學的統(tǒng)治地位被動搖。然而,由于以“三綱五常”為主要框架的儒家倫理觀念有利于穩(wěn)固社會秩序,凝聚民心,因此,儒家思想的流傳始終未曾因此斷絕。
《世說新語》成書于宋文帝劉義隆當政期間,相比魏晉時期,從劉宋王朝開始,名士們疏狂不羈的魏晉風度已經(jīng)明顯減少。據(jù)統(tǒng)計,在長達一百卷的《宋書》中,記錄魏晉風流的名士言行只有二十多條,這與劉宋王朝重視儒學的政策有密切關(guān)系。據(jù)《宋書》記載,元嘉年間京師開辦儒學、玄學、文學、史學四館,以儒學館為四學之首;此外,宋文帝本人也曾下令重修孔子墳?zāi)梗⒍啻斡H臨國子學。當政者對儒學的重視和扶持態(tài)度非常鮮明,劉義慶本人作為宗室,自幼也接受過儒學教育,不可能不受到這種儒學思維慣性和政治政策的影響。
魏晉時期,政治風云變幻,社會混亂動蕩,戰(zhàn)爭不斷,人人顛沛流離,朝不保夕,面對殘酷黑暗的現(xiàn)實,人們由關(guān)注煙云般易散的名利富貴轉(zhuǎn)向關(guān)注個人生命價值,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我。而司馬氏集團大力推行的“以孝治天下”并非真正的尊崇儒家,只是一種強化統(tǒng)治鉗制思想的重要手段,這恰恰加速了知識分子對司馬氏所謂“名教”的背離和反抗。
然而,表面上的疏狂放誕不合流俗并不意味著內(nèi)心的自由,魏晉名士故作放達的舉動只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無聲反抗,他們外表風流瀟灑,內(nèi)心深處卻潛藏著難以言說的痛苦和矛盾。他們自幼深受儒家學說熏陶,而儒學卻無法改變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他們渴望忠君報國兼濟天下,統(tǒng)治者卻以酷厲嚴苛的手段處置了一批又一批不合作的知識分子,讓他們望而生畏。作為文人的傲骨氣節(jié)和外界污濁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激烈沖突,他們既不愿在強大的皇權(quán)面前俯首稱臣,也無法真正超脫世俗之外,只能揮霍享樂,佯狂避世,以縱酒、服藥、清談、隱逸、任情來麻痹自己。然而,由于幼受儒家思想影響,他們無法真正忘懷現(xiàn)實,他們反對的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名教,而是司馬氏集團推崇的被異化的名教。阮籍的兒子阮渾曾試圖模仿父親的言行,被父親禁止,而嵇康更是在《家誡》中諄諄教誨兒子如何自保避禍,如何做官。連最離經(jīng)叛道的嵇康和阮籍都不許兒子效仿自己,可見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以自己的放浪形骸為榮,深厚的儒學積淀依然是他們心中最初的家園。
既然如此,《世說新語》中同時存在“忠臣孝子”的名士和風流任性的名士也就不足為奇了??梢哉f,忠臣孝子依然是名士們最初的追求,而佯狂縱酒追逐享樂不過是他們不得已而為之的避禍手段而已。
一般而言,儒家經(jīng)世致用,道家玄遠飄逸,儒家追求入世,道家講究出世,但儒道兩家并非絕對對立,在儒家經(jīng)典中,我們也不難找到帶有道家出世色彩的內(nèi)容?!墩撜Z·先進》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章中,孔子所贊賞的曾點的志向,正是近乎道家追求的天人合一的理想??鬃舆€提出“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闭J為國家無道還照樣做官發(fā)財是可恥的?!墩撜Z》中對隱居不仕的伯夷叔齊等人并未貶低,反而給予極高的贊賞,可見儒家對道家隱逸思想并不完全否定。魏晉興起的玄學正是利用儒道的相通之處,以儒家思想注解道家經(jīng)典,以道家思想解釋儒家經(jīng)典,希望由此實現(xiàn)“儒道合一”的理想。玄學的興起、儒道兩家的相通都促使名士在崇尚自然追求隱逸的同時,依然無法超脫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并在日常生活的言行中流露出來。
自漢末至兩晉,晦暗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導(dǎo)致知識分子無法實現(xiàn)他們“內(nèi)圣外王”的理想追求,又不愿屈從于統(tǒng)治者的意愿,遵循那已經(jīng)被異化了的“名教”;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佯狂縱酒、清談服藥等種種看似荒誕不可思議的行為,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無聲的抗議,以維護自己高潔的品性和傲岸的氣節(jié)。這種在后人看來極為詩意浪漫的行為,對他們而言其實是相當痛苦的。他們試圖在詩酒和自然山水之間尋求個性的張揚,追尋個體生命的價值,然而,他們卻始終無法掙脫緊緊捆綁在自己心上的精神枷鎖,無法忘懷最初的兼濟天下的夢想?!妒勒f新語》正是這樣一面如實反映魏晉名士言行舉止和精神世界的鏡子,它既映照出了魏晉風流灑脫不羈的表面,又從細節(jié)處反射出名士們內(nèi)心深處厚重的儒學淵源和入世追求。窮途而哭的阮籍替無數(shù)魏晉名士哭出了他們心中的辛酸和痛苦,傲骨錚錚不事權(quán)貴的嵇康最終也無法擺脫遭嫉被害的下場,正如幾百年前的孔孟終其一生都無法實踐他們的仁政理想一樣,魏晉名士始終在殘酷的現(xiàn)實、入世的理想和出世的追求之間奮力掙扎,試圖尋求一個平衡點。盡管他們最終還是被現(xiàn)實被強權(quán)所打敗,但他們在抗爭現(xiàn)實時表現(xiàn)出來的落拓不羈和寧折不彎的高傲卻是后世許多知識分子所企慕的。那是一個,黑暗如磐,卻有燦爛光華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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