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騷》 拾 詁 七 則

宋雨婷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離騷》，是屈原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抒情詩，也是我國浪漫主義詩歌的代表作。全詩共三百七十多句，近二千五百字，想象豐富奇特，感情充沛，纏綿悱惻。其內(nèi)容博大精深，引用諸多神話故事來說明自己的思想斗爭過程，抒發(fā)了屈原的身世之感，表達了他的美政理想，顯示出屈原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精神以及高潔堅貞、上下求索、頑強斗爭的人格形象。然而詩中存在大量的先秦古語、楚地方言以及眾多名物，屈原行文更多用形容修飾詞語，所以又古雅艱深，晦澀難讀。歷代為其注解者雖然不少，可又各執(zhí)己意，莫衷一是。

本文運用訓(xùn)詁學(xué)的方法，采用札記形式，參考各家注解，對《離騷》中的“初度”、“耿介”、“猖披”、“謇謇”、“陸離”、“靈瑣”和“昡曜”七個詞語，在前哲時賢的基礎(chǔ)上，對其詞義作出新的訓(xùn)詁，以求疏通文義，就正于方家和讀者，益于日后之學(xué)。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初度：王逸曰：“始生年時，度其日月皆合天地之正中。”吳世尚曰：“始生之日也，在天為度，在歷為日。”朱熹曰：“初度之度，猶言時節(jié)也?！蓖翳ピ唬骸俺醵戎?，猶言時節(jié)也，謂出生一歲之時節(jié)，不必專指初下母體之時而言也。”錢杲之曰：“謂幼時態(tài)度也。”蔣驥曰：“初年之器度?！焙挠⒃唬骸俺跄曛畾舛纫病！蓖鯓鋿徳唬骸爸^幼時之心度?！秉S靈庚曰：“謂出生之容態(tài)?！?/p>

謹(jǐn)案：初，《說文》：“始也。從刀從衣。裁衣之始也?！倍巫⒃疲骸坝玫秳t為制之始。引伸為凡始之偁?！背?，王逸、吳世尚訓(xùn)為“始”意，皆是，其他謂“幼時”亦近，然汪瑗特指“出生一歲”，不知其所據(jù)也。度，《素問·至真要大論》：“又凡三十度也。 ”［1］王冰注云：“度，日也。 ”《素問》中“度”均訓(xùn)為“日”。 又《周髀算經(jīng)》卷下：“月度疾，日度遲。 ”［2］趙君卿注：“度，日月所行之度也?！薄逗鬂h書·明帝紀(jì)》：“正儀度?！保?］105李賢注：“度，謂日月星辰之行度也。 ” 此處 “態(tài)度”、“器度”、“氣度”、“心度”、“容態(tài)”之說，頗似牽強。始生之嬰兒，從容態(tài)、氣度觀其內(nèi)美，殊非易事。合上文“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逸、顧炎武等皆注屈子以寅年寅月庚寅日生，王逸以為其生得陰陽之正中也。又有《日書》875簡：“庚寅生子，女為賈，男好衣佩而貴?！保?］據(jù)此，皇考賜屈子嘉名應(yīng)源于生辰，故“初度”訓(xùn)為出生之日為勝。吳世尚之說是也，王逸、朱熹之說則轉(zhuǎn)義也，而蔣驥、胡文英、王樹枏、黃靈庚之說乃“度”之引申別義，非也。初度，后世多因稱為“生日”，可見于《歐陽全真生日》詩：“南風(fēng)屬初度，杯酒相獻酬。 ”［5］和《聊齋志異·蓮香》：“會媼初度，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钡?。［6］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耿介：王逸曰：“耿，光也。介，大也?！笔Y驥曰：“耿，明；介，守也。言堯舜知明而守固?！焙挠⒃唬骸懊鞫蟹直嬉?。”王樹枏曰：“專一也。此言任賢不二?！瘪冶蠼茉唬骸肮饷髡??！?/p>

猖披：王逸曰：“衣不帶之貌?！眲⒘荚唬骸爸^亂也?！蓖翳ピ唬骸安褚?。披，亂也?！卞X澄之曰：“言不由道路以行?！卞X杲之曰：“行不正貌?！标愡h(yuǎn)新曰：“猶言放肆。”胡文英曰：“放縱無檢束，如不介馬而馳之類也?！?/p>

謹(jǐn)案：此處二句為對舉，意在褒堯舜之正而貶桀紂之邪曲。故“耿介”與“猖披”亦為對舉，分言“遵道而得路”與“捷徑以窘步”。潘岳《秋興賦》：“宵耿介而不寐?！保?］588李善注引王逸《楚辭》注曰：“耿介，執(zhí)節(jié)守度?！庇种x靈運《過始寧墅》：“束發(fā)懷耿介?！保?］1238張銑注：“耿介，謂節(jié)操?！倍?，游國恩曰：“猖披，本當(dāng)作‘裮被’，《廣雅·釋訓(xùn)》：裮被，不帶也。 王念孫《疏證》云：《玉篇》：披，衣不帶也。 ‘披’與‘被’通。 合言之則曰裮被。蓋‘裮被’二字以比肆行不謹(jǐn)?！睋?jù)此，可見“耿介”謂持守篤定，節(jié)操不變?！安毖孕孕凶儺?，作為散亂。王逸、胡文英、褚斌杰釋“耿介”之說去意稍遠(yuǎn)，王樹枏謂任賢不二亦未知其由。而諸家之訓(xùn)“猖披”則皆得近合其實。此二句言堯舜節(jié)操循道得正，桀紂言行變異以求捷徑而困頓。又顧炎武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謂之耿介，反是謂之猖披?！笔且病?/p>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為舍也。

謇謇：王逸曰：“忠貞貌也?！蓖翳ピ唬骸安槐茈U難而竭力盡忠之意也?！眲⒘荚唬骸爸毖悦病！敝芄俺皆唬骸板厘乐@諤之義，語不違心，憨直自任也?！敝旒皆唬骸板溃毖悦?。謇謇者，犯顏苦口，屢進讜言也?！敝祆湓唬骸半y于言也?！眲I廷曰：“謇者，從塞從言，欲言而不能言之貌?！焙挠⒃唬骸霸G言而諍也，數(shù)而取辱之意?！?/p>

謹(jǐn)案：《周易·蹇卦》六二爻載：“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8］《正義》曰：“王謂五也。臣謂二也。九五居于王位而在難中，六二是五之臣，往應(yīng)于五，履正居中，志匡王室，能涉蹇難，而往濟蹇，故曰‘王臣蹇蹇’也。盡忠于君，匪以私身之故而不往濟君，故曰‘匪躬之故’?！薄墩f文》段注：“蹇，難也。行難謂之蹇。言難亦謂之蹇。 ”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蹇，亦作謇。 ”［9］謇，《方言》卷六：“難也。 ”［10］又《玉篇》：“難也。 ”［11］可見蹇、謇古通用。觀屈子此處之義，本之于《易》爻辭而來，而作“謇謇”者，亦“蹇蹇”也?！妒酚洝でZ生列傳》載：“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閑之，可謂窮矣。”由此，“謇謇”不僅難于言，亦難于行也?！冻o·九章·抽思》：“豈至今其庸亡？何毒藥之謇謇兮？”《楚辭·九嘆·愍命》：“雖謇謇以申志兮，君乖差而屏之。”《后漢書·朱暉傳》：“進無謇謇之志，卻無退思之念，患之甚久。 ”［3］1460多是言、行混用。 故汪瑗之說是也。 王逸之訓(xùn)為“忠貞貌”，則轉(zhuǎn)義也。如《后漢書·樊凖傳》：“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xí)諓諓之辭。 ”［3］1126《東觀漢記·傳·申屠剛》：“謇謇多直言。 ”［12］亦用其義。 朱熹、劉良、周拱辰、劉獻廷、朱冀、胡文英之說均以謇諤難言忠直進諫一端為言，為后世多用，如《后漢書·魯丕傳》：“陛下既廣納謇謇以開四聰，無令芻蕘以言得罪?！保?］884以后世常用義以訓(xùn)初起之義，難免失全也。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陸離：王逸曰：“猶參差，眾貌也?！蓖翳ピ唬骸皡㈠e美好之貌?！卞X杲之曰：“光耀也?！崩铌愑裨唬骸八骞獠什欢ㄒ病！毙鞜堅唬骸肮獠史稚⒚?。”王念孫曰：“陸離，有二義，一為參差貌，一為長貌?！焙B煐曰：“長佩陸離，正為參差下垂也。不齊為之參差，下垂亦謂之參差，參差自有長意，不煩改訓(xùn)。”

謹(jǐn)案：此處兩句“高”與“長”、“冠”與“佩”、“岌岌”與“陸離”對仗甚工。岌岌，王逸、王念孫皆訓(xùn)為高貌。按此，陸離當(dāng)訓(xùn)為長貌?！毒鸥琛ど焦怼贰皫чL鋏之陸離兮”，王念孫以為“陸離”謂長貌，可證。又戴震曰：“高冠長佩，即《涉江》篇所云余幼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也，以寓從吾所好之意?！惫释跄顚O以長貌訓(xùn)陸離，是也?！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五采爭勝，流漫陸離。 ”［13］78《藝文類聚》征引繁欽《柳賦》：“郁青青以暢茂，紛冉冉以陸離?！保?4］則亦為延綿、長義。王逸、汪瑗、胡紹煐之訓(xùn)為參差，非是。《漢書·司馬相如傳下》：“攢羅列聚叢以蘢茸兮，衍曼流爛痑以陸離?！睆堃驹唬骸瓣戨x，參差也?！彼抉R相如《上林賦》：“深林巨木，嶄巖參差。 ”《史記正義》、《文選》呂延濟注等均釋參差為不齊貌，而胡紹煐“參差自有長意”，似有牽強附會之意。許慎、顏師古、錢杲之、李陳玉及徐煥龍以陸離訓(xùn)佩之光彩，《初學(xué)記·介鱗部》征引魏繆襲《青龍賦》：“耀文采以陸離，曠時代以稀出。 ”［15］740《初學(xué)記·禮部上》征引梁沈約《侍游方山應(yīng)詔詩》：“清漢夜昭晰，扶桑曉陸離。 ”［15］332則為后起之義，魏晉常用，又去意甚遠(yuǎn)矣。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靈瑣：王逸曰：“靈以喻君?，?，門鏤也，文如連瑣，楚王之省閣也?！焙榕d祖曰：“神之所在也?！蓖翳ピ唬骸吧w總指朝廷之所在，寄意于君也。”徐煥龍曰：“神仙府居矣?！崩罟獾兀骸办`瑣者，王居所以啟閉，即下帝閽之所司者也。”屈復(fù)曰：“神靈之門，謂舜廟也?！眲豉i曰：“瑣，鎖闥也?？h圃登之則靈，故稱靈瑣。”胡文英曰：“靈瑣，閶闔之鎖闥也?！?/p>

謹(jǐn)案：蔣驥注引《山海經(jīng)》：“崑侖山帝之下都，南有九門，百神之所在，故曰靈瑣?！保?6］《淮南子·地形訓(xùn)》：“崑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縣圃之山，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 ”［13］41前文言“夕余至乎縣圃”，屈子欲上太帝之居者，必經(jīng)縣圃，縣圃近帝關(guān)而未至，故不敢少留，恐日之將暮而不及。故此處“靈瑣”當(dāng)按劉夢鵬之說是也。李光地之說亦通，可備參考。而王逸、汪瑗之說，非文義也。洪興祖、徐煥龍訓(xùn)為神仙所在之地，籠統(tǒng)之說，為文義遠(yuǎn)之。閶闔，后文有“無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王逸、洪興祖皆謂天門也，胡文英以靈瑣為閶闔之鎖闥，非也。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

昡曜：王逸曰：“惑亂貌?！焙榕d祖曰：“昡，一作眩，日光也，其字從日。眩，目無常主也，其字從目?！蓖翳ピ唬骸皶]曜猶炫耀，言世人喜偽飾于外而不能修也?！敝祆湓唬骸坝拿?xí)]曜二語，乃原自念之辭。”褚斌杰曰：“本意指日光刺目，視物不清，形容失去辨別能力?！?/p>

謹(jǐn)案：昡：“日光也。 ”古同“炫”。 眩，《說文》：“目無常主也。從目玄聲?！薄稘h書·元帝紀(jì)》：“靡瞻不眩，靡聽不惑?！鳖亷煿抛ⅲ骸耙晛y也?！贬屝?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二：“目眩?！弊⒁蹲至帧罚骸皝y也，惑也。 ”［17］炫，《說文》：“燿燿也。 從火玄聲?！倍巫⒃疲骸盃w燿也。爓燿謂光爓燿明也?！贬尰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八十二“炫耀”謂光焰熒煌不定。［18］江淹《丹沙可學(xué)賦》“覘炫燿而可見。”［19］胡之驥注“惑亂也?！薄稘摲蛘摗搰@》：“猶炫燿君目。 ”［20］汪繼培箋云：“炫燿，眩矅，眩耀并同。 ”由此，炫、昡、眩雖本義不盡相同，然均可引申為“惑亂”之義。此句為屈子感世人幽昧惑亂，不辨善惡，不能察己之嘆，而汪瑗以為世人喜偽飾外在，訓(xùn)為炫燿之意，則去意遠(yuǎn)矣。故王逸之說是也，褚斌杰之說為轉(zhuǎn)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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