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輝 劉秋言
(臨滄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云南 臨滄 677000)
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是我國中古時期的兩部文學理論著作,二者雙峰并峙,共同成就了令后人炫目的文學理論輝煌。長期以來人們對他們做了大量的研究,良文盈篋、足供采擇,為《文心雕龍》與《詩品》的比較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基礎。由此,筆者選取一個更為具體的著手點,對《文心雕龍》和《詩品》二書中關于劉、鐘的賦、比、興理論進行一番比較探討,以求教于方家,希冀對該領域的研究有所增益。
風、賦、比、興、雅、頌被稱作是詩的“六義”?!对娊洝纷髌樊a生在前,“六義”理論出現(xiàn)在后,是前人對《詩經》的種類和藝術表現(xiàn)方法的一種歸納和總結?!傲x”可以說是“賦比興”的濫觴?!傲x”的標舉最早見于《周禮·春宮·大師》:“掌六律……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之本,以六律為之音?!薄睹娦颉芬灿蓄愃频奶岱?“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睎|漢鄭玄最早明確地將“比興”釋為詩法:“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焙髞磬嵭ⅰ百x”也主要說成是詩法:“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但卻將“比、興”分別與政治上的或美或刺聯(lián)系起來:“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睆臅x摯虞《文章流別論》開始,按風、雅、頌、賦、比、興的順序講解“六詩”[1](P35)。
劉勰在全面繼承漢代經學家對賦、比、興觀點的基礎上,比較明確地把比、興當作表現(xiàn)方法來論述,對比興藝術手法的審美特征進行了精彩言說,對賦、比、興理論又有所發(fā)展①。而鐘嶸則把“六義”區(qū)分為兩個部分:“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雹谂_灣學者馮吉權對此做過如是評論:“鐘嶸在《詩品序》中將興比賦并稱為‘三義’,其次第則興居第一,比次之,賦為第三。既能三義兼?zhèn)?,又為區(qū)分次第,凸顯了興的地位、強調了興的藝術性,其著眼較劉勰為長?!保?](p111)下文就對劉、鐘二人對賦比興觀點之異同做一番詳細爬梳、比較。
《文心雕龍·詮賦》篇說:“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攡文,體物寫志也。昔邵公稱公卿獻詩,師箴瞍賦。傳云:登高能賦,可為大夫。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偲錃w途,實相枝干。故劉向云明不歌而頌,班固稱古詩之流也。”這里,劉勰所說的“賦者,鋪也”仍是傳統(tǒng)的作為表現(xiàn)方法的意義,并把“賦”體的源頭推向《詩經》,同時也注意到《楚辭》對賦體產生的影響。從遠源和近源兩個方面來審視賦體形成過程,眼光獨到而深刻。但由于劉勰那個時代“體”、“用”是分的,因此,在劉勰那里,作為一種文體的賦,即作為“體”的賦,與作為一種修辭手法的賦,即“用”的賦是不分的,“加之體用不分是中國思想文化的一大特點,所以劉勰對‘體用’一體的‘賦’的論述,也與整個中國思想文化的特點相一致?!保?]所以在劉勰那里“賦”也包含著作為一種獨立文體的內容。
而鐘嶸對“賦”下的定義是:“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濒敽樯J為鐘嶸“對‘賦的解釋也像摯虞、劉勰一樣受了漢賦的影響,他所說的‘寓言寫物’是‘假象盡辭’、‘體物寫志’的另一種說法而已?!保?](p183)賦“直書其事”容易理解,但是否也包含“寓言寫物”,學界卻有不同觀點。陳衍在《鐘嶸詩品評議》卷上云:“既以賦為‘直書其事’,又以‘寓言’屬之,殊為非是。‘寓言’屬于比、興矣?!保?]對此,張伯偉認為:“這里的‘寓言’并非指有寓托的語言,而是說寓托于或憑籍于語言,亦即‘敘寫’之意?!对娖沸颉酚衷?‘今所寓言,不錄存者?!c此處‘寓言寫物’之‘寓言’的含義是一致的?!保?](p103)馮吉權則認為:“無論是古詩之賦還是辭賦都有寓言的作用。因為賦的功用是借事物之鋪敘,以暢明禮義。賦的方式是借指事、寫物、造形而構成意象,以象征寓意與情趣。”[2](p111)相較而言,馮氏的觀點更具有說服力。
在對賦體的態(tài)度中,不同于劉勰的同時談到作為“體”的賦,和作為“用”的賦,鐘嶸只關注作為“用”的賦,即作為表現(xiàn)方法的賦,認為詩中若用太多的賦體,就會產生流弊,如:“若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侈,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也?!弊詈螅T吉權認為,關于“賦”,劉勰所謂的“體物寫志”,與鐘嶸所謂的“寓言寫物”,實際上是同一意思,不過劉勰是針對辭賦而發(fā),鐘嶸專對詩中賦體說話罷了[2](p111-113)。馮的論述顯然更為合理。
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這樣解釋“比”:“故比者,附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比則畜憤以斥言”。這與鄭玄“比見今人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以及摯虞“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的觀點相一致。雖然劉勰將“比”的意義從“不敢斥言”,上升到“斥言”,但在精神上仍拘泥于反映政治美刺的一面。而所謂“附理指事”,指將事理托附于物,通過物來表達事理,核心在一個“切”字上,強調理與物之間要有相似的地方。對于“比”的表現(xiàn)方法,劉勰認為有四種:“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边@四種方法實則可以歸結為兩類,即“比類”和“比義”,他所界定的“比”是包括現(xiàn)代修辭學中比喻和比擬兩種修辭格的,這也是劉勰對比喻理論作出的貢獻之一。
鐘嶸將“比”的意義解釋為:“因物喻志”,是借助于具體物象來比喻詩人的心志。這和劉勰所說的“附理指事”意義上大致相當。二者的區(qū)別只在于,鐘嶸的“喻志”相當于劉勰所說的“比義”,重視“擬心”、“譬事”,而劉勰則“比類”與“比義”兼重。相比較而言,劉勰更重視傳統(tǒng)意義,“義”、“類”并舉,而鐘嶸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是寓心意情志于生動的藝術形象中,來解釋“比”這種表現(xiàn)方法的,更傾向于從文學的角度關注“義”的積極意義。
關于“興”的解釋,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說:“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興之托喻,婉兒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他認為,“興”的作用在起情,所謂“興”就是要“依微以擬議”,情與物象的關系不一定要像理與物之間那樣,要有相似的地方,技巧上顯得婉曲、含蓄,詩人只要借助客觀事物的某一點微妙之處就可以寄托感情。在談到“興”與“比”的區(qū)別時,他的觀點是:“比”強調的是相似性,核心在“切”,因而具有“顯”的特征。而“興”突出的是“微”,并且通過“依”來架構情與物的關系,因此“隱”便成了興的主要特征。可以說,劉勰已經基本揚棄了漢儒的政教之說,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解釋興了。
而鐘嶸對“興”的解釋是:“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辩妿V與劉勰解釋的最大不同在于:他沒有像劉勰那樣依照傳統(tǒng)訓詁來解釋“興”,關注“興”的表現(xiàn)方式,而是著重強調了“興”的性質與效果。因此黃侃說:“鐘記室云:‘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浣獗扰d,又與訓詁乖殊。彥和辨比興之分,最為明晰;一曰起情與附理,二曰斥言與環(huán)譬,介畫了然,妙得先鄭之意矣?!保?]在黃侃對于鐘嶸此舉的異議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劉、鐘二人對“興”的解釋的不同。
同樣論述“興”,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差別,也許是因為,在鐘嶸看來,“只要在詩的表現(xiàn)上,含蓄中帶有多方面的暗示性,使人覺得趣味雋永,回味無窮,并能發(fā)生激蕩連綿的聯(lián)想,便是詩興的極致?!保?](p116)
鐘嶸之解釋“興”與劉勰的不同,還表現(xiàn)在“興”的位置以及作用上。《文心雕龍·比興》篇說:“毛公述傳,獨標興體?!d,起也?!泵沂镜摹芭d”從位置上講,都是在首章的前幾句,《說文解字》也解釋“興”為“起”。鐘嶸說“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則“興”的位置就不一定必須在開頭,如果僅僅從字面上解釋,“文已盡”指的是詩句的文字已盡。也就是說,“興”的位置可以出現(xiàn)在句尾。這與劉勰說的“興,起也”是有區(qū)別的。
就“興”的作用而言,劉勰強調“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的譬喻作用,而不是“起情”,這只是就寫作手法而言。而鐘嶸論“興”,說“文已盡而意有余”,就把“興”看成一種藝術效果和審美境界了。另外,還有學者認為,鐘嶸之論“興”,“已不單純從作者的一方著眼,而是涉及到鑒賞者,注意到了審美活動中鑒賞者的主觀能動作用。這已不單純是創(chuàng)作論的問題,而且涉及到批評鑒賞的范疇。”[4](p182)
雖然都站在文學批評的立場,但鐘、劉二人在賦、比、興等方面形成差異,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就本義而言,‘六詩’原屬于經學命題,至東漢之后,賦、比、興三義才演變成一個發(fā)展著的美學命題?!保?](P38)而劉勰和鐘嶸對經學的態(tài)度和尊崇又是不盡相同的,因此會有判別上的不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立論依據(jù)的不同:“一派以《詩經》的作品為立論依據(jù),一派以漢以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立論依據(jù)。依據(jù)不同,定義便不一樣?!保?](P100)劉勰主要以《詩經》作品為立論依據(jù),而鐘嶸是根據(jù)漢代以來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為其立論基礎的,所以也會造成差異。
盡管鐘嶸對賦、比、興的解釋仍舊不夠嚴密,但總體而言,學者們還是認為鐘嶸之論賦、比、興相比劉勰,有新的推進:首先,鐘嶸擺脫了儒家詩教的藩籬,側重從藝術角度論述賦、比、興;其次,鐘嶸把風、雅、頌與賦、比、興分開,單稱賦、比、興為“三義”;第三,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重“興”輕比、賦的傾向;第四,他進一步闡發(fā)了興的藝術特征[4](P181-182)。這些都是我們在理解、把握劉、鐘賦、比、興理論時需要留意、比較之處。
注釋:
①詳見胡輝《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劉勰論風雅頌和賦比興》《雞西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②文中所引《文心雕龍》《詩品》內容皆出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周振甫.詩品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8.文中未說明者同,不一一標注,在此說明。
[1]滕福海.中國文學批評史略[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2]馮吉權.文心雕龍與詩品之詩論比較[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1.
[3]胡輝.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劉勰論風雅頌和賦比興[J].雞西大學學報,2013,(2).
[4]魯洪生.詩經學概論[M].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
[5]鐘嶸詩品評議.轉引自: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103.
[6]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