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真實與歷史的真實:重讀《創(chuàng)業(yè)史》

⊙孫海軍［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曾一度因為深刻、真實地反映了農村的廣闊生活而被譽為“史詩性”作品，在“十七年”文學，特別是農村題材作品中占據(jù)著顯赫的位置，多年來也一直是當代文學史授課的重點，然而洪子誠在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卻一語道破其中奧妙，稱這樣的一種所謂“深刻”，“根據(jù)的是50年代人們已耳熟能詳?shù)恼呶募辈⒂纱苏J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只是把對農民生活和心理的體驗和藝術的想象納入這一框架之中”。①也就是說，柳青的創(chuàng)作不是直接從農村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進行的藝術提煉，而是依據(jù)當年一系列政策、綱領、文件的所謂精神來杜撰的故事，因此其作品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扭曲。那么我們不禁要追問，當時的農村生活果真像書中敘寫的一樣，充滿了階級斗爭的火藥味兒嗎？柳青是否真實再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歷史，是否有為了凸現(xiàn)題旨、塑造人物的需要，而主觀演繹了這樣一組并不存在的矛盾的嫌疑呢？

在新歷史主義者看來，表面的真實未必就是真實，因為“事實漂流在歷史中，并可以與任何觀念結合，而歷史‘真實’只能出現(xiàn)在追求真實的話語闡釋和觀念構造之中?！雹诩词钦f，我們在閱讀文本的時候不僅要看到它文字層面的事件真實、情節(jié)真實、人物真實，更要能夠穿越這層表象而深入到更為本真的“真實”層次中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盡可能地貼近那轉瞬即逝的歷史真相，才能夠與那些歷史化的文本產(chǎn)生一種心理上的共鳴，進而作出不失公允的值得后人推敲的評判，只有這樣的批評才是有效的批評。遵循此法下面就來談談重新閱讀《創(chuàng)業(yè)史》的感受。

《創(chuàng)業(yè)史》的整個故事情節(jié)其實很簡單，人物的設置也并不復雜，主要是圍繞著互助組所展開的所謂的“兩個階級，兩條道路”之間的思想和實踐斗爭。一方以梁生寶、高增福等貧雇農為代表，他們積極擁護互助組這個新鮮事物，并為此積極奔走竭力維護；另一方則是富農姚士杰、富裕中農郭世富和開始走個人發(fā)家道路的代表主任郭振山，這群人因為各自的“貓膩”心理而希望看到互助組搞砸。作者為了表現(xiàn)人物形象的需要，也是圖解政治條文的結果，而設置了這樣一個看似矛盾看似激烈的階級斗爭場景。這是作家所極力營造的文本真實，也是作家努力閱讀黨的各種宣傳材料，從而發(fā)現(xiàn)的農村社會生活中的一種“潛流”。很長時間以來，這也被認為是《創(chuàng)業(yè)史》的一大創(chuàng)作成就。但是時隔幾十年我們再回過頭去看的時候，不禁要問當時的農村生活場景果真是這樣階級分明、非得斗得你死我活的嗎？怕也未必。據(jù)現(xiàn)在的客觀材料來看，當時的農村正處在“土改”和農業(yè)合作化兩個群眾運動的高潮之間，實際上還是比較平靜的。所謂兩個階級的斗爭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尖銳，如果說上述兩個群體之間的確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也是由于農村千百年來所形成的小農經(jīng)濟思想觀念所導致的，并非階級斗爭的直接表現(xiàn)。相反，作為富農階層的許多人反倒因為“革命”而收獲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他們從心里并不反對目前這個政權，比如書中的姚士杰就說過這樣一段話：

旁的富農怎樣，我不知情。我這個富農不反對人民政府。我的天！這陣是啥世界嘛！沒土匪，沒賊盜，沒苛捐雜稅，不派兵，不派款，不打人罵人……干部下鄉(xiāng)講話，總是叫搞好生產(chǎn)呵……我常給俺屋里人說：毛主席比咱爺強！雖說定下咱個富農，可救下咱一家人性命哩！不解放，嗨，了得嗎？……所以上說，毛主席是我的再生父母啊。③

柳青借姚士杰的口說出這樣一段話，固然有點明題旨的用意，但是我們別忘了柳青有著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jīng)驗，他長期扎根農村，和農民吃住在一起。雖然這段話作者有些調侃姚士杰之流的意思，但是柳青在不經(jīng)意間卻仿佛一下子緩和了兩個階級之間的斗爭，從而起到了一種自我“解構”的作用。書中這樣的事例還很多，比如姚世杰、郭世富等人看見梁生寶從郭縣買來了優(yōu)質稻種，便也紛紛效仿，后來看見技術員韓培生的新式育秧法的確可行，也并沒有因為不屬于一個階級而放棄新的技術成果。此外，人們一起在田間勞作時的一席談話，哪怕是諷刺性的場景，如今讀來也還是活靈活現(xiàn)，充滿那個時代所特有的日常生活情調。然而這些恰恰是柳青主觀上所要規(guī)避的，可為什么他要回避的這些東西，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而且比那些上綱上線的階級斗爭更加感人，更具細膩可觸的歷史真實感呢？這個問題恐怕值得我們深思，按照新歷史主義者格林布拉特的看法，這應該屬于作者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在統(tǒng)治權力話語規(guī)范與人們行為模式的縫隙中存在”的一種“徹底的反叛和挑戰(zhàn)”。④我們現(xiàn)在沒有充分的材料去探尋柳青彼時的具體心境，然而他的許多談話也凸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看著新國家新制度誕生而為之喜為之憂，進而極力捍衛(wèi)的這樣一種幾近淳樸可愛的姿態(tài)。應該說，這不是柳青們的過錯，而是歷史在此和我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它突然背對我們，讓我們陌生，不知如何下手，因此畏懼，因此迷惑，但我們只要能夠掌握有力的批判的武器，還是能夠撥開云霧見天日的。

這種文本與歷史之間的“縫隙”同樣存在于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場景中，最為典型的莫過于梁生寶與改霞的戀愛關系了?！巴粮摹睍r期，梁生寶家里還有個患病的童養(yǎng)媳的媳婦，徐改霞也從小許配給了人家，兩人無法走到一起，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后來，梁生寶的媳婦去世了，改霞也解除了原先的婚約，本來我們可以期待一個圓滿的結局，他們從相戀慢慢墜入愛河直到最終步入婚姻的殿堂。況且，他們各自心中也都悄悄藏著對方，似乎只有這樣發(fā)展下去才是合乎人之常情的。然而就在這時候，梁生寶卻一下子變得超凡脫俗了，他可以為了大伙的利益，為了互助組的正常運作而放棄跟改霞的約會，甚至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從人性的角度來說，這是不真實的，起碼不符合絕大部分翻身農民的心理動因，況且，即使梁生寶停下來跟改霞說上幾句悄悄話，難道互助組的事業(yè)就會因此而垮臺嗎，回答顯然是否定的。雖說他們這種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戀愛關系如今讀來也挺美，有著一種柏拉圖式的浪漫，但總體感覺還是有些虛假、不可信，雖然這是柳青所要竭力維護甚至歌頌的一種為了階級、集體的利益而舍棄小我、放棄個人幸福的大寫的人的行為。但是我們說，這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不如姚世杰跟素芳的“地下”關系來得真實可信，雖然這是作者也是許多讀者所不齒的。也許它不道德，不健康，不符合千百年來鄉(xiāng)村社會所形成的種種風俗、倫常，但是在我看來，還是要比梁生寶跟徐改霞的愛戀關系多出了一份合乎人性的力，一種更加真實也更加能夠把捉得到的力。

作者在人物塑造上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就在大家一致稱贊梁生寶這個人物形象的藝術成就時，邵荃麟、嚴家炎等提出不同觀點。1960年，邵荃麟在《文藝報》編輯部的一次會議上發(fā)表講話指出：“《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比梁生寶寫得好，概括了中國幾千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辈⒂纱苏J為，“我覺得梁生寶不是最成功的，作為典型人物，在很多作品中都可以找到。梁三老漢是不是典型人物呢？我看是很高的典型人物?！雹輫兰已滓舱J為《創(chuàng)業(yè)史》的藝術成就，“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梁三老漢形象的塑造上”⑥，嚴家炎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一個真實性的問題。在他看來梁生寶這一藝術形象存在著“三多三不足”的缺陷。⑦總的說來，他更像是柳青為了表現(xiàn)主題的需要而杜撰出來的一個人物，并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實有的。他不僅沒有性格發(fā)展的軌跡，生活中也仿佛沒有什么可以擊倒他的事情；他總是那么樂觀、積極地行走在社會主義的新時空下，甚至連自己的情感、欲望都可以壓抑，都可以漠視。就這一點而言，梁生寶跟“文革”時期普泛的“高大全”形象已經(jīng)只有一步之遙了。然而梁三老漢卻因為“概括了中國千百年來個體農民的精神負擔”而愈加顯得飽滿、豐厚、真實，因為他形象、到位地反映了中國農民跟土地的那層關系。在鄉(xiāng)村社會很多人之所以參加革命，為的就是能夠擁有屬于自己一片的土地，不僅可以耕種，將漫長的生命的后半輩子將養(yǎng)，還可以作為一份遺產(chǎn)留給后人。梁三老漢就很好地表現(xiàn)了當時農民的這種心態(tài)，因此真實可愛。雖然我們一再被告知那是一個落后農民的典型，他自私、狹隘、沒有集體意識，但是我們依然覺得他才是近代以來，備受各種壓迫和災難的中國農民的典型形象。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他溝通了新文學傳統(tǒng)中艾青、穆旦等人抒發(fā)過的對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的感情：“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雹鄬Ω蝮┻@片土地愛得深沉的梁三老漢怎能不生動形象而真實可感呢？

總之，《創(chuàng)業(yè)史》所建構的文本真實與歷史真實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縫隙”，這條“縫隙”被柳青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無意地加以運用，然而在他努力營構文本真實的同時，卻在不經(jīng)意之間泄露了彼時的歷史真實，從而使得文本本身形成了一種錯位性張力。這份張力的存在不僅給了《創(chuàng)業(yè)史》許多言說的可能與空間，而且也將它與同時期其他相近題材的作品區(qū)隔開來，使之成為“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雖然這種經(jīng)典是“談判以后的產(chǎn)物”，是藝術家與社會機制和實踐達成的一種協(xié)議。

① 洪子城：《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頁。

②④ 朱立元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9頁，第403頁。

③ 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頁。

⑤ 邵荃麟：《關于寫“中間人物”的材料》，《文藝報》1964年版，第8期，第9期。

⑥ 嚴家炎：《談〈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的形象》，《文學評論》1961年第3期。

⑦ 嚴家炎：《關于梁生寶的形象》，《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⑧ 艾青：《艾青全集（第一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