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松
對于唐詩和宋詩在藝術風貌上呈現(xiàn)出的差異,論者最喜歡引用繆鉞先生所做的概括:“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笨娿X先生以“豐”與“瘦”來概括唐詩和宋詩藝術風貌的不同特征,確實是很準確的,因而他的這一意見成為評說唐宋詩的經(jīng)典論斷。而繆鉞先生這一評說唐宋詩的論斷能否移用于唐宋古文呢?回答是否定的。因為唐宋古文在藝術風貌上呈現(xiàn)出來的特征正好與唐宋詩相反,可以說是唐“瘦”宋“肥”。清初著名古文家王源在《與友人論侯朝宗文書》中,說:“宋文靡弱,能正不能奇,能整不能亂,能肥不能瘦,校唐人已遠不逮,何況秦漢?”王源于古文是宗尚秦漢派的,他的此論專揭宋文之短,雖不無宗派情緒在做怪,但他所說的宋文“能肥不能瘦”卻是以唐文作為參照對象的。其言下之意:宋文“肥”,唐文“瘦”。而清中葉的袁枚則說得更為直截了當:“大抵唐文峭,宋文平;唐文曲,宋文直;唐文瘦,宋文肥。”在比較中彰顯了唐文和宋文在藝術風貌上的“瘦”“肥”之不同。既然如此,我們不得不追問:他們的古文唐“瘦”宋“肥”論,意指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這一說法能否準確地揭示出唐文和宋文不同的藝術風貌?為了能對這兩個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我們擬從古文的句、篇、虛詞這三個基本層面來比較分析唐宋古文。
一般說來,韓愈、柳宗元是唐代古文的代表性作家,而歐陽修與蘇軾或曾鞏則是宋代古文的代表性作家。如果就句子這一層面對唐宋文做比較的話,最好是從唐宋兩代這些代表性作家的相同體裁、相同題材且篇幅大致相近的作品中取樣,進行分析。如此取樣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更為令人信服。按照這一研究思路,我們先選取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與歐陽修的《送徐無黨南歸序》進行個案分析。這兩篇文章體裁相同,題材也相同,后者僅比前者多5字,也就是說,在篇幅上是非常接近的。根據(jù)統(tǒng)計,《送李愿歸盤谷序》共503字,《送徐無黨南歸序》則是508字。如果以句讀停頓作為一句來進行統(tǒng)計,那么《送李愿歸盤谷序》共102句,每句長度平均約為4.9字;《送徐無黨南歸序》86句,每句長度則平均約為5.9字。由上述所做的定量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歐陽修的《送徐無黨南歸序》的句子長度平均比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多1個字。
以上對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與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所做的個案分析,能不能代表整個唐宋文的具體情形呢?如果覺得上述所做的計量分析還不足以代表唐宋文的實際情形,那么我們有必要把定量分析的范圍擴大到上述幾位代表性作家入選到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的所有古文作品(辭賦不進入計量分析的范圍,因為在古人的文體觀念中,它不屬于古文或散體文的范疇;句讀悉依該書)。這樣,統(tǒng)計涉及的范圍廣,得出的結(jié)果當然更為科學,而結(jié)論自然也更堅卓、更具涵蓋性了。出于這一考慮,我們對上述5位唐宋代表性作家入選到《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的古文作品按字數(shù)、句數(shù)、句均字數(shù)(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數(shù))進行統(tǒng)計,所做的定量分析結(jié)果列表如下:
表一 韓愈文
表二 柳宗元文
篇 名 字數(shù) 句數(shù) 句均字數(shù)永某氏之鼠 178 40 4.45鈷鉧潭西小丘記 342 62 5.52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193 45 4.29始得西山宴游記 305 67 4.55
表一韓愈文各篇的句均字數(shù)相加之和為58.42,將此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11,則韓愈每篇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為5.31。表二柳宗元文各篇的句均數(shù)相加之和為42.63,將此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9,則柳宗元每篇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為4.74。韓、柳每篇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相加之和并除以人數(shù)2,則以他們?yōu)榇淼奶拼盼拿科木渚謹?shù)約為5.03字。唐代古文已是如此,那么以歐陽修、曾鞏、蘇軾為代表的宋代古文的句均字數(shù)是怎樣的呢?且看下面三表:
表三 歐陽修文
表四 蘇軾文
表五 曾鞏文
表三歐陽修7篇文章句均字數(shù)之和為42.76,將此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7,則歐陽修每篇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為6.11。表四蘇軾7篇文章句均字數(shù)之和為40.84,將此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7,則蘇軾每篇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是5.83。表五曾鞏的兩篇文章句均字數(shù)之和是12.2,將此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2,則其每篇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是6.1。將歐陽修、蘇軾、曾鞏文章的句均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人數(shù)3,則以他們?nèi)藶榇淼乃未盼牡木渚謹?shù)是6.01。也就是說,宋代古文的句均字數(shù)比唐代古文的句均字數(shù)多了0.98個字,基本上是1個字了。由于基本上采用的是隨意抽樣分析,以上對唐宋古文句長字數(shù)所做的定量分析雖然未必準確地反映出唐宋古文句長的實際情形,但出入當不會很大。雖然唐代古文偶爾也有句均字數(shù)接近7個字的,但總體來說,在句子長度上比宋代古文少了1個字。這正好印證了黃宗羲所下的一個判斷:“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長。”與宋代古文句子長度比唐代古文多1個字桴鼓相應的是,宋代駢文的句子也較唐代駢文的句子為長。清中葉研究駢文的學者孫梅在比較宋代汪藻與唐代李商隱的駢文時曾指出:“浮溪(汪藻之號)之文,可稱精切,南宋作者,未能或先,然何可與義山同日語哉!古之四六,句自為對,語簡而筆勁,固與古文未遠。其合兩句為一聯(lián)者,謂之隔句對,古人慎用之,非以此見長也。顧義山之文,隔句不過通篇一二見。若浮溪,非隔句不能警矣!甚至長聯(lián)至數(shù)句,長句至十數(shù)字者?!笨磥?,宋代文章句子偏長不只是散體古文而已。
由于宋代古文比唐代古文句子長,在形式上顯得比較“肥”,因而宋代古文總體來說文氣舒緩,給人以靡弱的感覺。而明代取法歐、曾的臺閣體將之發(fā)展為平熟啴緩,自然引起有識之士的反感。因此,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明前后七子崛起于文壇,倡“文必秦漢”,其“雄邁之氣,足以振啴緩;生撰之句,足以矯平熟”。只有理解了唐宋古文藝術風貌的這種不同,以及唐宋古文與秦漢古文藝術風格的不同,才能真正理解明代古文復雜生態(tài)的原因。
宋代古文的句子長度平均比唐代古文約長1個字,那么,在篇幅這一層面,唐宋古文在藝術風貌上有什么不同呢?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我們選擇贈序、墓志這兩種在唐宋古文中較為風行的文體進行定量分析并討論。在唐宋文人的文集中,論說之類的論體文數(shù)量也相當多,可為何選擇贈序、墓志這兩種文體進行討論呢?這是因為:墓志主要是記述死者生前事跡的,題材基本相同。而通過比較唐宋作家對相同題材的表達,我們可以辨析唐宋作家是如何進行處理的。而他們在表達相同題材時的文字差異,很大程度上也就表現(xiàn)了唐宋古文在藝術風貌上的分別。贈序雖然在抒寫的內(nèi)容上與墓志不同,但其題材基本上也是固定的,因而其情形與墓志亦相仿佛,在我們判別唐宋古文藝術風貌方面同樣具有表征意義,所以也將其納入討論的序列。
贈序,是唐宋文人寫得最多的文體之一。盡管先秦時的老子說“君子贈人以言”,但贈序這種文體興起較晚,晉代傅玄的《贈扶風馬鈞文》、潘尼的《贈二李郎詩序》等作,是最早的贈序作品。而到了唐代,這一文體才定型并開始流行。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序論該文體時說:“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后作者。蘇明允之考名序,故蘇氏諱序,或曰‘引’,或曰‘說’?!辟浶虻膬?nèi)容大多是“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為了便于分析唐宋兩代在贈序上的篇幅差異,我們還是以上述韓、柳、歐、曾、蘇這五位作家入選到姚鼐《古文辭類纂》中的贈序作品作為考察對象。在《古文辭類纂》中,韓愈的贈序作品被選錄23篇。其中,《送董邵南序》151字,《送王秀才含序》241字,《送孟東野序》627字,《送高閑上人序》345字,《送廖道士序》273字,《送竇從事序》226字,《送楊少尹序》371字,《送李愿歸盤谷序》503字,《送區(qū)冊序》236字,《送鄭尚書序》583字,《送殷員外序》255字,《送幽州李端公序》266字,《送王秀才塤序》309字,《贈張童子序》496字,《與浮屠文暢師序》542字,《送石處士序》494字,《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428字,《贈崔復州序》253字,《送水陸運使韓侍御歸所治序》563字,《送湖南李正字序》323字,《愛直贈李君房別》277字,《送鄭十校理序》346字,《送浮屠令縱西游序》170字。這23篇贈序的字數(shù)相加之和為8288。將此字數(shù)之和除以篇數(shù)23,則韓愈贈序篇均字數(shù)為360.35字。由于柳宗元無贈序入選《古文辭類纂》,因此,以韓愈贈序為代表的唐代贈序的篇均字數(shù)是360.35字。在《古文辭類纂》中,歐陽修入選的贈序作品有4篇,這4篇贈序的字數(shù)分別是:《送楊置序》332字,《送田晝秀才歸萬州序》364字,《送徐無黨南歸序》508字,《鄭荀改名序》353字;曾鞏入選的贈序作品也是4篇,這4篇贈序的字數(shù)分別是:《送周屯田序》406字,《贈黎安二生序》365字,《送江任序》607字,《送傅向老令瑞安序》151字;蘇軾入選的贈序作品有3篇,這3篇贈序的字數(shù)分別是:《太息(送秦少章)》370字,《日喻(贈吳彥律)》392字,《稼說(送張琥)》342字。歐、曾、蘇三人入選《古文辭類纂》的贈序作品共11篇。這11篇贈序字數(shù)之和為4190字。將此和除以篇數(shù)11,則以三人贈序作品為代表的宋代贈序的篇均字數(shù)是380.1字。同韓愈贈序作品為代表的唐代贈序相比,宋代贈序在篇幅上要多近20字。也就是說,在贈序這一文體中,宋代的作品在篇幅上總體比唐代的同類作品要“肥”,而唐代的作品相比之下則顯得“瘦”。
下面我們再看看唐宋古文中墓志這一文體在篇幅上的情形是怎樣的。
墓志這一文體雖然屬于墓碑文,但與墓表、墓碣、神道碑等不同。墓表、墓碣、神道碑是立于地上的;而墓志則是埋在死者墓壙里的刻石上的文章。由于有此分別,所以在文體規(guī)范上,“碑表立于墓上,文可詳贍;墓志埋于壙中,體宜簡要”。墓志的內(nèi)容主要是簡要記述死者的世系、名字、爵位、行實、年壽、配偶、卒葬日月、子孫情形及葬地等,在形式上是前志后銘,也有徒志無銘或有銘無志的。對墓志的考察,我們還是限定在韓、柳、歐、曾、蘇這五位作家入選《古文辭類纂》的墓志作品。而對于有銘無志的這類墓志作品,則不將其納入考察的范圍。在《古文辭類纂》中,韓愈入選的墓志作品,除《李元賓墓銘》、《施先生墓銘》(這兩篇文章在結(jié)構上是有志有銘,前者150來字,較為簡短,但題目中不以志稱)被排除在考察范圍之外,計有17篇;柳宗元入選的墓志作品為1篇,二人作品共18篇。它們在字數(shù)上的情況分別是:《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銘》316字,《尚書庫部郎中鄭君墓志銘》549字,《柳子厚墓志銘》966字,《河南令張君墓志銘》633字,《太原王公墓志銘》683字,《尚書左仆射右龍武軍統(tǒng)軍劉公墓志銘》764字,《國子監(jiān)司業(yè)竇公墓志銘》666字,《給事中清河張君墓志銘》638字,《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656字,《孔司勛墓志銘》563字,《董府君墓志銘》551字,《集賢院校理石君墓志銘》354字,《河南少尹裴君墓志銘》392字,《南陽樊紹述墓志銘》458字,《貞曜先生墓志銘》522字,《扶風郡夫人墓志銘》370字,《河南府參軍法曹參軍盧府君夫人苗氏墓志銘》309字,柳宗元《故襄陽丞趙君墓志銘》428字。這18篇墓志作品的字數(shù)之和是9818字。將此和除以篇數(shù)18,則以韓、柳為代表的唐代墓志文的篇均字數(shù)是545.44字。歐陽修的墓志文有17篇入選《古文辭類纂》,曾鞏與蘇軾均無墓志文入選該書?!豆盼霓o類纂》收入的歐陽修墓志文的字數(shù)分別是:《張子野墓志銘》718字,《徂徠石先生墓志銘》1081字,《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銘》655字,《黃夢升墓志銘》608字,《孫明復先生墓志銘》698字,《尹師魯墓志銘》797字,《梅圣俞墓志銘》795字,《江鄰幾墓志銘》897字,《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863字,《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銘》771字,《蔡君山墓志銘》728,《集賢院學士劉公墓志銘》1666字,《翰林侍講學士梅公墓志銘》1207字,《尚書都官員外郎歐陽公墓志銘》926字,《尚書職方郎中分司南京歐陽公墓志銘》914字,《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588字,《北??ぞ跏夏怪俱憽?56字。當然,在歐陽修的文集中,墓志文有不足兩百字的,如《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夫人武昌縣君郭氏墓志銘并序》、《右屯衛(wèi)將軍夫人永安線君慕容氏墓志銘》等,但也有長達兩千字以上的,如《贈太子太傅胡公墓志》、《鎮(zhèn)安軍節(jié)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贈中書令謚文簡程公墓志銘》等。而《古文辭類纂》所收錄的歐陽修的17篇墓志文,基本上反映了歐陽修墓志文的一般情況,更具代表性。歐陽修這17篇墓志文的字數(shù)之和是14358,將此和除以篇數(shù)17,則歐陽修墓志文的篇均字數(shù)是844.59字。同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的唐代墓志文比較,則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宋代墓志文在篇均字數(shù)上多出近300字,即宋代墓志文篇幅遠較唐代墓志文為“肥”。在歐陽修的墓志文中,篇幅最長者不過兩千多字,而在蘇軾、蘇轍兄弟倆所寫的墓志文中,篇幅甚至達數(shù)千字之多,如蘇轍為其兄蘇軾所寫的《東坡先生墓志銘》長達5838字,而蘇軾撰寫的《張文定公墓志銘》更長達7438字。對中國古代文體深有研究的近代學者姚華論及墓志文時,曾指出:“要皆納諸土,故文章要簡括,以至于唐,字不盈千。唐宋之際,則有千字以外者。而宋蘇氏兄弟所為,則多至四五千字?!彼麑μ扑螘r期墓志文在篇幅上的嬗變所做的概括可以說是相當準確的。
宋人在行狀方面的寫作一如墓志,而篇幅更為宏大。按照劉勰《文心雕龍·書記》篇所云:“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并有行狀,狀之大者也?!毙袪畋緛硎菫槌⒆h謚提供材料依據(jù)的,《文選》中任昉《竟陵文宣王行狀》即是準式。韓愈所撰《董晉行狀》雖長達兩千來字,但猶存古意。而至宋代,蘇軾所撰《司馬光行狀》近兩萬字,朱熹所撰《張浚行狀》達四萬三千余字,冗雜散漫,臃腫肥懣,大失古人遺意。
從上述所做的定量分析來看,宋代古文在篇幅上總體比唐代古文長了不少,尤以墓志、行狀這兩種文體最為顯著。而這種情形至南宋更有變本加厲之勢。明清時期的古文家們認為唐文“瘦”、宋文“肥”,即是以宋代古文呈現(xiàn)出的這一情形作為重要事實根據(jù)的。
對贈序與墓志所做的定量分析,顯然已使我們認識到以兩者為代表的唐宋古文確實在篇幅上存在“瘦”“肥”不同的藝術風貌。那么,在語氣虛詞的使用上,兩者的情形會是怎樣的呢?為了能明確地分別出唐宋古文在使用語氣虛詞上的差異,我們還是采用定量分析的研究方法,考察“也”、“乎”、“矣”、“焉”、“哉”、“歟”(與)、“耶”(邪)、“耳”(爾)這些常見的語氣虛詞在唐宋古文中的使用情況,凡重復出現(xiàn)均加以累計??疾斓奈谋臼巧鲜鑫逦淮硇蕴扑喂盼淖骷胰脒x《古文辭類纂》中分類為雜記的古文作品。之所以選擇《古文辭類纂》中分類為雜記這一文體的作品作為考察文本,原因在于《古文辭類纂》雜記類作品中,韓、柳、歐、曾、蘇這五位作家均有作品入選。其中,韓愈8篇,柳宗元18篇,歐陽修12篇,曾鞏11篇,蘇軾5篇。相比較而言,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的作品數(shù)量較多,在考察過程中,我們擬選柳宗元前9篇、歐陽修前6篇、曾鞏前6篇作為考察的文本。這樣,各位作家被考察的作品篇數(shù)懸殊不至太大,可比性強。而考察古文作家的范圍較前面有所擴大,獲得的定量分析數(shù)據(jù)則更為有效,更具涵蓋性,結(jié)論自然也就更為精確科學。
在《古文辭類纂》中,韓愈8篇文章的語氣虛詞使用情況如表六所示:
表六 韓愈文
文章篇名 文章字數(shù) 語氣虛詞及其出現(xiàn)頻率新修滕王閣記 504 焉3矣2哉1燕喜亭記 444 焉3也10乎1矣2河南府同官記 585 也7焉1矣1汴州東西水門記 320 0畫記 676 焉6耳1也5矣1乎1題李生壁 176 矣1也3焉1虛字合計 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6 1.19 16 3.60 9 1.54 0 0 14 2.07 5 2.84
將韓愈這8篇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篇數(shù)8,取其平均數(shù),則韓愈文章每百字的語氣虛詞平均為1.71字。而《古文辭類纂》柳宗元前9篇雜記類古文的語氣虛詞使用情況如表七所示:
表七 柳宗元文
將表七中柳宗元各篇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9,則柳宗元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平均字數(shù)是1.59字。而將韓愈、柳宗元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平均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人數(shù)2,則以他們?yōu)榇淼奶拼s記類古文的每百字語氣虛詞平均字數(shù)是1.65字。
歐陽修在《古文辭類纂》中前6篇雜記類古文作品使用語氣虛詞的情形見下表:
表八歐陽修文
將表八中歐陽修各篇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6,則歐陽修雜記類古文的每百字語氣虛詞平均字數(shù)是3.25字?!豆盼霓o類纂》中所選曾鞏雜記類古文前6篇使用語氣虛詞的情形如表九所示:
表九 曾鞏文
將表九中曾鞏各篇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6,則曾鞏雜記類文章每百字虛詞字數(shù)平均為1.88字。蘇軾入選《古文辭類纂》的雜記類古文作品使用語氣虛詞的情況見表十:
表十 蘇軾文
將表十中蘇軾各篇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文章篇數(shù)5,則蘇軾雜記類古文每百字語氣虛詞字數(shù)平均為3.33字。而將歐、曾、蘇文章每百字語氣虛詞平均字數(shù)相加之和除以人數(shù)3,則以他們?yōu)榇淼乃未s記類古文的每百字使用語氣虛詞的平均字數(shù)是2.82字。
從表六至表十所做的統(tǒng)計來看,與同一體裁的唐代雜記類古文相比,宋代雜記類古文每百字使用的語氣虛詞的平均字數(shù)多出了約1個字。這說明以歐、曾、蘇為代表的宋代作家比以韓、柳為代表的唐代作家更喜歡使用語氣虛詞。盡管韓愈在有些文章中也喜歡使用語氣虛詞,如《原道》、《原毀》、《師說》、《祭十二郎文》等文中的語氣虛詞多得可以用層見錯出來形容,但就總體而言,宋代古文在使用語氣虛詞方面比唐代古文大致要多,這是無庸諱言的。由于宋代古文所使用的語氣虛詞比唐代古文多,而其實詞則自然比唐代古文少。在唐代的一般古文中,我們還能見到不用語氣虛詞的文章;而在宋代古文中,除了史傳文偶見不使用語氣虛詞者之外,要在其他文類中找到不用語氣虛詞的散體文則是很難的。也許可以夸張一點說:宋代作家如果不使用語氣虛詞,就幾乎不能寫作散體古文了。因此,相比較而言,宋代古文在后代論者的感覺中自然是較為虛肥的,而唐代古文則較為精實??梢哉f,語氣虛詞使用上的差異,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判定唐宋古文“瘦”“肥”藝術風貌的一個很重要的指標。
通過前面所做的定量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獲得這樣的認知,清人王源、袁枚所說的唐文“瘦”、宋文“肥”至少包含了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宋代古文的句子與篇幅較唐代古文為長,其使用虛詞較唐代古文為多。然而,需要深入探討的是:這三個層面在形成唐宋古文藝術風貌差異方面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劉勰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一篇文章是由眾多長短參差的句子所構成的,長句與短句在文章里各自營造出的藝術效果是不同的。以選歷朝詩與《唐宋八大家文讀本》著稱的清乾隆時的大詩人沈德潛說:“短以取勁,長以取妍,疏密錯綜,最是文章妙境。”一般說來,語句簡短,易于營構出文章的堅凝峭勁之氣;而語句稍長,則易于形成舒緩優(yōu)游的文氣。由于唐代古文語句較短,句子結(jié)構較為固定、單一,句式變化的空間小,而且整篇文章在姿態(tài)上的變化也不是很豐富,因而其文氣近于前者;宋代古文語句較長,句子結(jié)構與唐代古文相比較則顯得更為復雜一些,句式變化的空間也比較大,成篇文章的姿態(tài)變化自然也更為豐富,因而其文氣與后者相類。唐宋古文之所以在藝術風貌上呈現(xiàn)出“瘦”“肥”之不同,某種意義上是他們偏重使用長度不同的句子所造就的。這一點,向被學界所忽視。
虛詞在古代稱作助辭、助語或語助。對于它在文章中的重要意義,宋代文論家陳驅(qū)癸在《文則》中指出:“文有助辭,猶禮之有儐,樂之有相也。禮無儐則不行,樂無相則不諧,文無助則不順?!标愹?qū)癸雖然指出了虛詞在文章中的重要意義及作用,但還不夠具體。而對虛詞有深入研究的清初學者袁仁林則指出:“凡書文發(fā)語、語助等字,皆屬口吻??谖钦撸袂槁暁庖?。當其言事言理,事理實處,自有本字寫之。其隨本字而運以長短疾徐、死活輕重之聲,此無從以實字見也,則有虛字讬之。而其聲如聞,其意自見。故虛字者,所以傳其聲,聲傳而情見焉?!彼J為,虛詞盡管不能像“本字”(即實詞)那樣“言事言理”,但是能夠伴隨著“本字”一道表達作者“長短疾徐、死活輕重”的“口吻”,亦即“神情聲氣”。虛詞不但能夠“傳其聲,聲傳而情見”,而且還使作者“其聲如聞,其意自見”??梢哉f,在作家表達自己思想感情的過程中,虛詞具有不可或缺、無可替代的藝術作用。而虛詞的諸種詞類中,語氣虛詞是最能表現(xiàn)作者“神情聲氣”的。前面對唐宋兩代古文所做的語氣虛詞的定量分析告訴我們:唐代古文的語氣虛詞用得比較少。由于語氣虛詞用得較少,意態(tài)上因而缺乏足夠的變化,所以唐代古文在藝術風貌上給人以精健瘦勁之感,但同時也減少了許多綽約風姿。而宋代古文則不同,由于所使用的語氣虛詞比唐代古文多,古文作家在相當程度上故意地營造紆徐盤旋之態(tài),因而其在表現(xiàn)作家的“神情聲氣”方面更擅勝場,其意態(tài)變化與唐代古文相比則更為充分,極盡所能事。所以,宋代古文確如桐城派古文家劉大櫆所說的“虛字備而后神態(tài)出”,給人以豐腴飽滿之感。歐陽修的“六一風神”與蘇軾的“俊逸”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們對語氣虛詞的精妙運用。宋人費袞說:“文字中用語助太多,或令文氣卑弱?!庇捎谒未盼氖褂谜Z氣虛詞比較多,因而其文氣與唐代古文相比,則不夠典重,總體來說顯得較為靡弱,甚至有些油滑,這也是毋庸諱言的藝術事實。宋代古文在藝術上的這一特點,頗受后人詬病。其中,批評意見表達得最為尖銳的,莫過于明代的祝允明了。在《祝子罪知錄》中,他說:
今以其茲辰之自六氏者觀之,果何如哉?……實義無幾,助詞累倍,“乎”、“而”迭迭,“之”、“也”紛紛,常若耳提孩稚,保嫗乳婆,所謂躁人之辭與?皆濫觴韓氏而極乎宋家四氏之習也(雖稱六氏皆誤,柳亦可拔出,韓、歐次之,蘇與曾、王則其靡也)。今之學子戲談有云:“五十五篇《尚書》絕無一‘也’字”。此言雖小,可以喻大。
祝允明雖然對唐宋六家過多使用虛詞給予了尖銳批評,但并非一概而論。在他看來,六家中“柳亦可拔出”,原因乃是柳宗元古文使用虛詞比較少,前面我們所做的除王安石之外的唐宋五位代表性作家使用語氣虛詞的定量分析可為佐證。雖然說祝允明的批評不免有夸大失實之處,但基本上合乎唐宋古文創(chuàng)作的藝術事實。而從祝允明對唐宋六位代表性作家古文的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出明中葉古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趨向??梢姡缟星貪h古文的前后七子在明中葉文壇上出現(xiàn),絕非偶然。
句子長、使用的虛詞多,這自然使宋代古文在篇幅體制上比唐代古文宏大。宋代古文篇幅體制的宏大,并非思想內(nèi)容的增加,更多只是文字的擴充而已。南宋文論家李涂對蘇軾的《上神宗皇帝書》與賈誼的《治安策》做過極為深入的比較,他說:“子瞻萬言書,是步驟賈誼《治安策》;然虛文有余,實事不足,去誼遠矣?!崩钔克f的“虛文有余,實事不足”,雖是就蘇軾《上神宗皇帝書》一篇文章而言,但切中了整個宋代古文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弊病。明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貞也說:“韓、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實;歐、蘇氏振宋者也,其文虛?!彼麑σ詺W、蘇為代表的宋代古文表達了與李涂相近的意見。而祝允明更是直接指出:“若六家者,只解巧思,便可開口。淺中狹受,利口薄情,稍獲毫毛,可就篇章。約而求之,一首三五百語,可當古人數(shù)言而已?!睘榇?,他做了一個比方,量化分析唐宋六家在表達上的文字差異:“且假以一文而令六子為之:柳當用百言而盡古人之十八,韓且居半,歐、蘇蓋(疑為“闔”字之訛)曾、王一耳?!北磉_同樣的意思,柳、韓用百言能“盡古人”十之八或十之五,而歐、蘇、曾、王卻只能是十之一。祝允明的這一比方具體地說明了以韓、柳為代表的唐代古文內(nèi)容比較厚實,而以歐、蘇、曾、王為代表的宋代古文則比較單薄清空,亦即“虛文有余,實事不足”。因此,宋代古文在藝術風貌上被后人概括為“肥”,確實是事出有因,而并非后人的藝術偏見。與唐代古文相比,宋代古文之所以篇幅宏大,在敘述文類中固然有缺乏剪裁的緣故,而在其他文類中的表現(xiàn)則不能不說是追求“虛文”的結(jié)果。蘇軾早年的作品就是這種典型。景仰唐宋八家的桐城派古文家吳德旋就指出:“蘇長公晚年之作,有隨筆寫出,不待安排,而自然超妙者?!渖倌曛鳎咸蠑?shù)千言,才氣真不可及,然精義究不能多。若賈長沙之長篇,則事理本多,所以不可刪節(jié)。長公只論一事,而波瀾層出,故間有可刪節(jié)處?!彼未盼淖趲煔W陽修也因此而招致金元時著名文學家王若虛的批評:“歐公散文自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潔峻健耳?!段宕氛摗非厶^,往往支離磋跌,或至渙散而不收。”歐陽修的《五代史論》被王若虛指責為“曲折太過”,原因是其致力于古文的一唱三嘆,追求“虛文”的結(jié)果。由于追求“虛文”,宋代作家自然在文章的波瀾意度上痛下功夫,因而他們所做的這一努力,使宋代古文搖曳生姿,千姿百態(tài),在營構了古文藝術風貌“肥”亦即豐腴飽滿的同時,又給中國古代散文提供了類型繁多的美感形態(tài)。而這一點,是宋代古文作家為中國古代散文美學所做的一大貢獻。
當然,唐宋古文在藝術風貌或風格上的差異絕不只是“瘦”“肥”之不同,還有其他方面,如宋末羅大經(jīng)就指出:“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蘇唯用平常輕虛字。”在用字造句方面,唐宋古文亦表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特色。而對于唐宋古文表現(xiàn)出來的這一不同的藝術特色,學界至今未曾進行專門探討。因此,唐宋古文或曰散文似此之類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還有很多,這需要我們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我們只有完整、全面把握了唐宋古文各自的藝術形式及風格上的特點,才能真正認識并理解明清古文或曰散文在藝術形式上所發(fā)生的演變。從某種意義上說,把握唐宋散文的藝術特色是認識明清古文藝術形式發(fā)展演變的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