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 玲
牛津是個大學城,讀書人多不奇怪,令我深感好奇的是牛津很多人一直執(zhí)著地保持著閱讀紙質書的習慣。不少牛津人堅持認為,只有這種掂著有份量、翻著有聲音、聞著有墨香、看著不傷眼、讀著有營養(yǎng)的文字紙張集合體才稱得上是“書”。在牛津的日子里,無論乘汽車還是坐火車,總能看到有人在讀書。甚至有一次在基督教會學院門口候車亭竟然看到整齊地排著一隊老老少少的讀書人,他們似乎不是在等車而是在等著進閱覽室。
牛津街頭的乞丐也讀書。牛津乞丐中既有定居一隅的蹲點者,也有街頭巷尾的游走者。我經(jīng)??吹蕉c乞丐專心讀書。有一次我經(jīng)過那位每天與狗同榻而眠的乞丐先生面前時,他竟然因埋頭閱讀而全然未覺,沒再問“善心的女士,有零錢嗎?”我瞄了一眼,書挺厚。突然有點感動,悄悄抽了五英鎊,無聲放入他的聚寶盆,匆匆離去。雖沒聽說過“讀書人行乞不為丐”之類的話,但讀書人之間易于親近是真的。也許因為讀書,這位乞丐面前常有一些牛津學子逗留,他們忽略了那衣服被褥上的異味,有的和他開心地聊天,有的分一些食物給他的狗狗。更為難忘的是我剛到語言中心上班時,在最靠近的那個路口,每天遇到一位穿安全背心的老先生跟我打招呼。他背包里也裝滿了雜志,手里還拿一本翻閱著,我以為他是送雜志的志愿者。每天相見時我們總要微笑著相互問候“早上好!親愛的,祝你全天精彩!”“早上好!先生!”幾個月后同事說他是個乞丐,我愣了好一會兒!更蹊蹺的是從那以后我再未見過這位老先生,心中不禁有幾分掛念。
最讓我驚異的是我的房東。某日她告訴我,晚上家里要來客人搞讀書會活動,有興趣歡迎參加。我以為聽錯了:“什么會?”“讀書會?!蔽译S即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成立多久了啊?”“一來牛津就搞了,近十年了?!薄笆菐讉€家庭組織起來讓孩子們一起讀書嗎?”“不是,跟孩子無關,是我的幾個朋友,我們自己讀書。”“你是組織者?”“當然?!薄昂徒虝嘘P嗎?讀者都是基督徒嗎?”“無關。只要喜歡讀書就可以參加,不一定是基督徒?!薄敖裉熳x什么書?誰推薦的?”“T h e Poisonwood Bible(《毒木圣經(jīng)》),我選的?!薄俺蓡T要繳費嗎?”“No.”“你作為組織者有酬勞嗎?”“No.”“有管理者?要匯報嗎?”“No.”“你有活動記錄嗎?”“No.”……
我的問題攜帶了過多的慣性思維:房東是全職家庭婦女,我們印象中家庭婦女無非做一些灑掃燒煮縫補之事。我確實曾看到她忙碌之余喜歡蜷于沙發(fā)一角閱讀,也聽她說過去圖書館云云,但我真的沒想到她還是讀書會的組織者并持之有年了。房東選書也頗有眼光,《毒木圣經(jīng)》是美國著名女作家芭芭拉·金索佛(Barbara Kingsolver)的一本世界性的暢銷書,曾創(chuàng)造了熱銷兩年半狂賣370萬冊售權十余國的出版神話。震撼我的不只是一位家庭婦女去組織了一個讀書會,還因這種讀書活動既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信徒之間的讀經(jīng),他們只為自己而讀書。
2月差不多是牛津最寒冷的時候,21日那天外面特別冷,路上積雪幾天未融化。房東開了暖氣,但下午又早早生起了壁爐,煤加得足足的,火燒得旺旺的。孩子早早做好作業(yè)上樓上網(wǎng)去了,房東家沒有電視。讀者們如約而至。房東準備了溫馨而簡單的晚餐,一共來了兩位男讀者,一位女士因孩子生病來電抱歉。七點半左右開始了,房東給每人斟了點紅酒。我這才注意到,平時有點不修邊幅、甚至有時蓬頭垢面的房東今天似乎特意修飾了一番:完全是一個談吐優(yōu)雅的職業(yè)女性打扮,撐起了平時很少戴的眼鏡,頭發(fā)由馬尾改成披肩,甚至還戴上了首飾,溫和的燈光下偶爾閃爍一下,顯得有點俏皮。幾個人就這樣圍爐而坐、放松地倚著沙發(fā),輕聲交談著,各人說著自己的直感,間或端起地毯上的酒杯呷上一小口。
我靜坐在一角旁觀,坦白說一開始是冷眼旁觀,并未真正從內心放下文學博士的身段,但不知不覺中就被吸引、參與其中了,他們從小說的情節(jié)結構談到人物形象談到故事背后的社會根源、文化沖突,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小時。人人直抒己見,但無一引經(jīng)據(jù)典,一起分享作品中自認為美好的東西,交流相互間不同的看法。我突然發(fā)現(xiàn),緊扣原著,暢所欲言,言為心聲,這不也正是專業(yè)文學批評者孜孜以求的境界嗎?當文學真正走進民間,當閱讀成為日常生活,文學批評已無專業(yè)與不專業(yè)之分了。心中產(chǎn)生了一股抑制不住的感動,這種感動不是作為教書匠看到有人讀書時的欣慰,而是在得知讀書是英國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內容之后對英國文化中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的敬意和震驚。
讀書會的事我后來也和牛津的同事聊過,都說這在英國很正常,在牛津很普遍,這是很多英國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據(jù)說牛津每個村子都有三四個讀書會。家庭讀書會一般都以讀小說為主,其它文體有其它的交流形式(我參加過詩歌會)。家庭讀書在英國歷史悠久,古代題材的電影中時常看到,但民間讀書會的出現(xiàn)其實并不太長。有趣的是同事說民間讀書會的興起是在數(shù)字化作品盛行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人們的閱讀能力在下降,據(jù)說在男性尤為突出,寫作方面也有此苗頭。而英國女性則有閱讀的傳統(tǒng),于是有研究者呼吁回歸閱讀,于是乎民間讀書會就出現(xiàn)了,其間還可能與公共圖書館的推動有關。非常有意思的逆向平行:一方面數(shù)字化潮流席卷而來勢不可擋,另一方面民間讀書(會)如雨后春筍生機勃勃。英國人素有愛書的傳統(tǒng),英國人似乎對紙質書存在著某種精神上的依戀。
我曾問過房東“你們讀了多少本書了?”“一個月一本書一次活動,很多年了,不少了吧?”是啊,為自己而讀書,誰會在意讀書數(shù)量呢?正如誰會去統(tǒng)計自己一生用多少頓餐一樣。一旦讀書成了任務,它的趣味性就漸漸失去了。讀書可以是一己之樂,自得其樂。讀書會好在可以與人同樂,分享快樂,快樂是最高宗旨。寫出《幻境》的Jack Lewis當年正是參加了牛津的讀書會(The Inklings)而改變了他整個人生。至于到底讀出了什么,讓仁者去見仁,智者去見智吧,讀書只有見解沒有答案。當讀書帶有太多的功利性時,就必然會擴大或縮小書中很多東西;當讀書不是為自己而讀時,我們也很難做到暢所欲言。那天我看到房東自己的《毒木圣經(jīng)》書中夾了不少小紙條,而那兩位書友則弄了很多折角。我突然想到我們的點評先賢們:金圣嘆、毛宗岡、李卓吾,他們對小說的精彩點評,不知是否和三五成群的讀書活動有關?因為喜歡而讀書,才是真正的讀書,真讀書方能有真見解。目前的讀者中,有人為考試而讀,有人為升職而讀,有人為趕潮流而讀……為自己快樂而讀書的人恐怕微乎其微。與其他愛好相比,“為自己讀書”的生活其實是透射著寧靜和美好的生活,那是一種從內到外的氣質美。
《毒木圣經(jīng)》
那晚,室外天寒地凍,室內溫暖如春。房東手拿書本、撐著眼鏡、呷著紅酒、侃侃而談的形象,讓我覺得她是那么的高雅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