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曠達之美

黃丹納

摘要：中國古代美學(xué)研究必須走出“以西釋中”的歷史性誤區(qū)，從事實出發(fā)，獨立地探求中國古代美學(xué)獨有的概念、范疇的哲學(xué)基礎(chǔ)、人生底蘊及其在藝術(shù)實踐中的創(chuàng)造規(guī)律，以確認中國古代美學(xué)特有的民族特征、歷史特征，還原中國古代美學(xué)的固有面貌?！皶邕_之美”是中國古代特有的一種審美形態(tài)。它是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里，士大夫文人著意追求的一種生命境界。它根本不能納入以張揚感性為特征的西方近代美學(xué)體系。曠達之美的美學(xué)內(nèi)蘊是以老莊、儒家哲學(xué)為基礎(chǔ)，以中國古代士大夫生命追求為底蘊，在藝術(shù)實踐中主要表現(xiàn)為“游戲人生”、“回歸自然”、“自我超越”和“超越自我”等四種生命境界及相應(yīng)的審美創(chuàng)造。

關(guān)鍵詞：“以西釋中”誤區(qū)；曠達之美；生命境界；回歸自然；超越自我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6-0102-05

一、曠達之美的哲學(xué)基礎(chǔ)

起源于中國本土的以道家、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哲學(xué)，都共同地把宇宙看作是“生生不息”、“變化無窮”的生命流程和自然而然、不可名狀的宏大系統(tǒng)。《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周易》云：“生生之謂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天地之大德日生”；“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這里的“生”是“自生”；“化”是“自化”。包括人在內(nèi)的宇宙萬物，都是廣義的生命的不同形態(tài)，都是自生、自化、自然而然的，既非至高無上的上帝的創(chuàng)造，也“不是某種絕對的精神實體的自我展開”①。這種舉世無雙的大生命宇宙哲學(xué)就是中國士大夫文人生命觀、人生觀的經(jīng)典依據(jù)。具體來說，中國古代的大生命宇宙哲學(xué)主要論述了三個問題：

第一，人的生命從哪里來？人的生命是在自然而然形成的宇宙大生命流程中，自然而然生成的?！独献印吩疲骸疤煜轮锷谟?，有生于無。”這里的“生”，自生也，是指自然而然的生成。人的生命同宇宙萬物一樣，也是一個從“無”到“有”，又歸于“無”的自然而然、自生自化的流程。老、莊和儒家都認為，萬物以及人的生命。都是由陰陽二氣自然而然生成的。《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崩献又暗馈?，不是西方哲學(xué)意義上的宇宙本體，最高實體，而是宇宙萬物的終極本原，是一種超越人的感知能力之上的終極性的真實存在，故謂之“無”?！暗郎弧本褪恰盁o”生“有”，“一”是一團內(nèi)含陰、陽而尚未分化的混沌的大氣?！岸本褪怯伞耙弧狈只傻年?、陽二氣。“三”就是陰陽二氣交合而成的沖和之氣：它是生成萬物的基質(zhì)。也有人說“二”是天和地。其實，天、地就是陰、陽二氣凝聚成的最大的有形之物?！肚f子》云：“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驗橹o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這就具體描述了“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自然而然的過程。宣穎在注解這段話時說：“陰陽互為其根。”可見它不是西方哲學(xué)中的二元對立之物，而是互涵、互動、互變的，既有分別而又終歸一體的、兩種屬性不同的“氣”。作為萬物之一的人。也不例外，《莊子》云：“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比寮业慕?jīng)典中，也表述了和老、莊基本相同的大生命宇宙觀?！吨芤住吩疲骸耙魂幰魂栔^道”；“乾坤，其易之門耶。乾，陽物也；坤，陰物也”；“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這生動的性隱喻，更具體地揭示了“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宇宙萬物都是在陰陽二氣的運動變化中自然而然、自生自化的真諦。

第二，人在宇宙大生命流程中的位置。在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生命流程中，人和天、地并稱為“三”，是萬物中有靈性、最尊貴的存在。《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強為之名日大?！实来?，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比伺c道、天、地并稱“四大”，可見人在宇宙大生命流程中的位置之重要。人是萬物中最具靈性的?！吨芤住吩疲骸拔粽呤ト酥饕滓?，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⒇?，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且粤⑻熘溃贞幦贞?；立地之道，日柔日剛：立人之道，日仁日義。兼三才而兩之……”可見，人不僅是與天地并立的，而且能以其靈性認知和揭示天地的奧秘。人是宇宙大生命流程中的一部分，是萬物中的一物，這就規(guī)定了人不僅有生存的權(quán)利，也有生存的義務(wù)；所謂“立人之道”就是說，作為宇宙大生命中的一分子，人不是消極被動的存在，而是自覺的主體。不過，這個“主體”不是西方哲學(xué)中與自然、客體對立，甚至規(guī)范自然、客體之存在的無限膨脹的“人”；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的人，來自自然，歸于自然，“是宇宙大生命中平等的一員”②，它有靈性，因而也有責(zé)任。所以，人要好好認識自己在宇宙大生命流程中的位置，知道應(yīng)該以怎樣的“智慧”對待自身和萬物。

第三，人應(yīng)該如何對待自身和萬物？在這個問題上，老莊和儒家的觀點差別較大。簡單地說就是老莊主張順應(yīng)自然，本真地生存；儒家主張效法自然，自覺地生存?！独献印氛f：“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周易》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老子認為人的生命是自然萬物之一，人應(yīng)該服從這一自然法則，自然地、本真地生存，這便是他的“法自然”的生命觀。他認為體道的人，就是順應(yīng)自然的、身心自由的人。在《老子》中，“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一句，即充分說明了他的這一觀點。人，既不能以主觀意志強加給萬物而改造萬物，也不能以主觀意志強加給他人而改造他人，“一切順其自然就是最大的生存智慧”③。特別是，人不能過于追求聲、色、貨、利、功名、權(quán)勢，而傷身損性、破壞自然之道，因為人的自然生命是最可貴的?！独献印氛f：“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即充分證實了他的這一觀點?？梢姡献幼非蟮纳辰纾褪遣粸榍橛?、物欲傷身損性，一切順應(yīng)自然；本真地生存就是智慧地生存、詩性地生存、審美地生存。老子為人們追求曠達的生命境界奠定了哲學(xué)基礎(chǔ)。莊子繼承并發(fā)展了老子所建立的大生命宇宙哲學(xué)的人生觀。他對人的生命有著最為透徹的感悟——“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日天放”，這無非是在說。人的生命本身，有其自然之性，衣食住行不過是生命的本能，渾同自然萬物而無偏私，因任自然就是自由自在；人的一切活動都不能違背這一自然常性。既然這樣，我們又何必為物欲、情欲所擾，不將個體生命順應(yīng)自然，從而獲得身心的愉悅，以達到生命自由自在、和諧快樂的境界呢？

至于先秦儒家，在生命觀方面作出系統(tǒng)論述的是孟子。他把人的生命劃分為自然本性和社會本性兩個層面。自然本性是指人的肉體及其自然的生理需求，如《孟子·盡心下》所說：“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鄙鐣拘允侵浮疤臁辟x予人的“善”的本性，如《孟子·告子上》所說的：“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不過，在儒家看來，人的生命的兩個層面不是并立的，而是有“大”有“小”、有“本”有“末”的。孟子認為，人的肉體本性為“小體”，人的社會本性為“大體”，人要獲得個體生命的完滿，必須養(yǎng)其大者，節(jié)制小者，逐步把自己潛在的天賦善性變成自己現(xiàn)實的優(yōu)秀品格，并落實在行動上，乃至對社會人生、家、國、天下作出重大貢獻。也就是《大學(xué)》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孟子·告子上》有云：“體有貴賤，有大小。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均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日：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得奪也。”可見，在孟子看來，人先天具備的潛能只有經(jīng)過后天的不斷努力，鍥而不舍，才能達到現(xiàn)實的自覺，否則就會失敗。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本性受到了限制，而不是任其自然?！睹献印じ孀由稀氛f：“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笨梢娒献诱J為，仁、義、禮、智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性，要想把它們化為現(xiàn)實的人性，就必須不斷加強自我修養(yǎng)。正像《周易》所指出的那樣，人要效法天，以“自強不息”；效法地，以“厚德載物”，將自然變成自覺，才能實現(xiàn)人的本性。這當(dāng)然不是自然地生存，而是自覺地生存。

那么，當(dāng)人的社會本性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他們是以怎樣的生存智慧面對人生的呢？——“不得志，獨行其道”，“不得志，修身見于世”?？梢?，儒士們在不得志的時候，依然能夠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那就是修養(yǎng)身心，從而完成自己的天賦善性，獲得內(nèi)心的完滿、自由，“主動選擇能讓自己快樂、充實的人生之路”④?！斑_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可進則進，當(dāng)退則退，既不固執(zhí)，也不消極。不是要超越現(xiàn)實人生的一切限制而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而是直面現(xiàn)實人生，按照現(xiàn)實條件去爭取個體人格的完滿、心靈的自由。其實，這也是一種“曠達”。如果說，老莊學(xué)派的生命觀、自由觀、人生觀及其所追求曠達之美的生命境界富于浪漫的理想色彩，那么，儒家的生命觀、自由觀、人生觀及其追求的曠達之美的生命境界，則具有現(xiàn)實的可實踐性。

二、體現(xiàn)曠達之美的四種生命境界

從我國古代士大夫文人的生命觀、人生觀中可以看出，儒、道二家都追求生存得合“道”、生存得和諧、生存得快樂而有益，這種生命的美好境界，就是曠達的美學(xué)義蘊。“何如尊酒。日往煙蘿?；ǜ裁╅埽栌晗噙^。倒酒既盡，杖藜行歌”，這六句描繪的自然、自由的生存境況昭示了曠達之美的生命境界。但這只是曠達之美的一種形態(tài)，確切地說是身處唐末亂世的司空圖在現(xiàn)實人生的無奈中選擇的、可以實現(xiàn)的曠達之美的生命境界。如果全面地加以概括，曠達之美的生命境界，可以分為四種不同的類型：

第一，游戲人生。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文明史上，隨著“人”自身的不斷發(fā)展，“人”的內(nèi)涵的不斷豐富，人對“人”的認識。有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這也就是“人”歷史地、逐步地走向自覺的過程。從殷、周之際到春秋、戰(zhàn)國，人逐步走出了“神道”迷霧的籠罩而發(fā)現(xiàn)了“社會性總體人”（儒家）和“自然性總體人”（老、莊），也就是把每一個人都看作一切人的社會性或自然性的共同本性的體現(xiàn)。而發(fā)展到了漢末魏晉時期，人又逐步認識到每一個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換言之，就是人把“人”的“類本真”越來越明確地看作一個個鮮活的肉體生命。于是，中國古人從“總體人”的發(fā)現(xiàn)，逐步躍升到了個體人肉體生命的自覺。人們對此產(chǎn)生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開始著意追求肉體生命的快樂，追求肉體感官的享受。這當(dāng)然是在最淺層次的意義上，對人的肉體生命的自覺。但它畢竟初步豐富、發(fā)展乃至改變了先秦以來“總體人”的觀念的歷史內(nèi)涵，標(biāo)志著“個體人生命意識覺醒時代”的到來。這種新的文化思潮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最典型的要屬《古詩十九首》了。

《古詩十九首》這組詩歌所體現(xiàn)出來的“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看透了肉體生命的短暫，認為不能虛度人生，于是把享受肉體生命看得高于一切，及時行樂就成了人們的普遍追求?！厄?qū)車上東門》：“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今日良宴會》：“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坷長苦辛?！薄肚嗲嗔晟习亍罚骸叭松斓亻g，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瓨O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边€有《生年不滿百》中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人生既然如此短暫，管什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第一要務(wù)就是吃好、喝好、穿好、玩好，還要掌握權(quán)勢，以為保障。于是，放縱生命、及時行樂，成為人們共同追求的生命境界。在人類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內(nèi)容不同、意義不同的“人”的解放運動，但幾乎每一次都是從情欲、物欲的解放入手，這大概是個鐵定的規(guī)律。此類作品所展示的自由、曠達的生命境界，雖然帶有一定的消極色彩，但從人性發(fā)展的歷程著眼，仍具有不容忽視的革新意義和審美價值。

另一方面則是對人的自然、合理的情欲有了正面肯定，男女之情被納入審美領(lǐng)域。細細玩味，有的作品在表達上甚至是赤裸裸地、毫無拘束地直陳對情欲、肉體、感官滿足的渴望。《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薄肚嗲嗪优喜荨穼懙溃骸扒嗲嗪优喜?。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冉冉孤生竹》說：“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客從遠方來》：“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牟孰p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南朝徐陵編《玉臺新詠》專收“艷歌”，開卷所選就是《古詩十九首》。可見，所謂專以男女之情為審美對象的“六朝艷歌”，《古詩十九首》首開其端。它不僅影響了整個的六朝詩風(fēng)，而且為此后的歷代“艷體”詩歌提供了范本，并把原屬本能性的情欲，提升為曠達之美生命境界的有機部分。馬克思說過，人類的歷史就是人歷史地向著“人”的生成的過程。人性自身的豐富內(nèi)涵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逐步展開的。在審美層面上將情欲、肉體的價值鋪展開來，把它作為“曠達”之美的一層意蘊，是應(yīng)該給予肯定的。不過，這種“游戲人生”的曠達之境，畢竟是對生命意義表層的理解。隨著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士大夫文人對生命意義認識的不斷深入，生命中“曠達之美”的境界也在向著更高的境界提升。

第二，回歸自然。回歸自然即是向人的本真回歸，使人的個體生命與自然親和，回歸田園，退守林泉。從而超越官場、超越苦惱，做個真正自由的我，以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和適意，獲得生命的美感。我國中古時期著名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就是回歸自然的典型代表。

陶淵明生活在晉宋之際。這一時期，個體人對短暫生命的超越已成了十分自覺的行為。再加上陶淵明汲取了道家因任自然、曠達自適的思想，就鑄成了他淡薄、高雅的自由人格。他不與世同濁，堅持真我，寧愿過得清貧些，也不愿為了“五斗米”而委身于污濁的官場，于是棄官不做，飄然歸隱，以獲得身與心的雙重解脫。正如《歸去來兮辭》中所說的：“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一開頭還像是在自我寬解，但接著“舟搖搖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就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回歸自然亦即重獲自由的歡欣。

回歸后的陶淵明開始了躬耕的生活，雖然田間勞作是辛苦的，但農(nóng)村的自然風(fēng)光，與農(nóng)民之間質(zhì)樸的人際關(guān)系，給了他“欣然有托”、回歸“真我”的淳樸的歡暢?！稓w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薄讹嬀啤菲湮澹骸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边@些詩句所展示的生活，表面上看顯得勞苦、孤寂，可細細咀嚼，一個“沾”，一個“悠然”，確是發(fā)自心底的歡暢，是活潑潑的?；貧w田園后的陶淵明，與自然、與農(nóng)民有著淳樸、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完全進入了與“天和”，與“人和”的生命境界?！稓w園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薄稓w園田居》其五：“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我足。漉我新熟酒，雙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fù)至天旭?！薄段辶壬鷤鳌罚骸靶允染?，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這不就是回歸人的本真嗎？這種本真、自由的生命之境不就是一種“曠達之美”嗎？

第三，自我超越。自我超越即是在人生境遇難以改變或無須改變的情況下，自覺地從精神層面跳出現(xiàn)實的苦難和挫折，而獲得身心的解脫。所謂“大隱隱于朝”，想開了，無所謂身在何處。蘇軾就是自我超越的典型代表。

蘇軾的后半生基本上是在遷謫中度過的?？伤麉s有著曠達自適的情懷，無論身處何境，都能找到生命的樂趣，都能實現(xiàn)自我生命的價值。被貶至瓊州（今海南）后，他并沒有頹廢自放，反而積極調(diào)整心態(tài)，為瓊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直面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的苦難中安頓生命，以求自適。他自覺地與自然環(huán)境相融，與當(dāng)?shù)匕傩障嗳?，不僅“九死南荒吾不恨”，還享受了“茲游奇絕冠平生”的奇樂、大樂：“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瘋?！薄鞍胄寻胱韱栔T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fù)西?！薄翱偨抢杓胰⊥诖凳[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fēng)?！痹凇吨喚尤m三首》中。詩人由“旦起理發(fā)”，到“午窗坐睡”，至“夜臥濯足”，謫居生活中難以想象的困苦不僅了無痕跡。還在字里行間洋溢著超邁的情致。讀來令人忍俊不禁。請看《旦起理發(fā)》：“解放不可期，枯柳豈易逢。誰能書此樂，獻與腰金翁?！薄段绱白罚骸吧硇膬刹灰?，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無，何用鉤與手。神凝疑夜禪，體適劇卯酒。我生有定數(shù)，祿盡空余壽?！薄兑古P濯足》：“土無重腿藥，獨以薪水瘳。誰能更包裹，冠履裝沐猴?！边@逸趣橫生的詩句，決非含淚的微笑可比，而是自由生命的生動寫照！

作于黃州的《定風(fēng)波》一詞，也盡顯蘇軾自我超越的曠達情懷：“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憋L(fēng)雨襲來，處變不驚；風(fēng)雨過后，笑看人生?！暗朗菬o情還有情”，在蘇軾看來，這就是生活的本真！

第四，超越自我。“超越自我”和“自我超越”雖然同屬于“曠達之美”的范疇。但卻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境界。如果說“回歸自然”、“自我超越”是個體人“感性生命”自覺后向老莊式“自然性總體人”的提升，那么，“超越自我”則是個體人生命意識自覺后向儒家“社會性總體人”的突進。其共同點則是：參透生死，達觀人生。而其差別則可以說：前者是老莊式的“曠達”；后者則帶有儒家的色彩，而在對待有限生命的問題上，超越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接近于對“治國、平天下”的執(zhí)著。其特點是：以積極的態(tài)度、奮進的方式對待自我短暫的生命，爭取人生價值的最大化。這是一向被人忽略的另一種“曠達”。當(dāng)然，單純的奮發(fā)有為、濟世安民、建豐功偉業(yè)，這不屬于“曠達”的范疇。但敢于正視生命短暫，通達天人之理，不以人生苦短而頹然自放，順天而與天爭，則是“曠達”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人物為數(shù)不多，曹操大概是最典型的一個。作為政治家、軍事家和杰出詩人的曹操，他奮發(fā)有為不是出于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綱領(lǐng)，而是出于對短暫個體生命的感悟。在他的詩作中處處流蕩著鮮明強烈的生命意識。他對生命的必然既有無奈，又不甘心；既要順應(yīng)，又要抗?fàn)帲傇诒厝恍耘c可能性之間，爭取人生的最大空間。曠者，放也；達者，通也。不以必然自限，不以修短掛懷，放飛生命，自由翱翔，還不算“曠達”么？他的一曲《短歌行》真是另類的生命詠嘆：“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边@是對生命的無奈！“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笨此葡麡O之思，實為詩情轉(zhuǎn)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焙魡举t士歸來，追求建功立業(yè)，超越自然的有限生命，爭取最大的生命價值；超越一己小我，營造無限大我，這還不算曠達的生命之歌嗎？《龜雖壽》則竟是直面生命與天抗?fàn)幜耍骸吧颀旊m壽，猶有竟時。媵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薄队^滄?！穼懙溃骸皷|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小滄海，大宇宙，樹木百草，秋風(fēng)洪波，日月星漢，好一組大生命的靈動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