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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沌兒的贊歌

      2013-04-29 08:07:45劉再復(fù)
      讀書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不爭賈寶玉真人

      劉再復(fù)

      (一)

      在《賈寶玉論》的首篇,我已講明,從“釋”的視角上說,盡管賈寶玉內(nèi)涵非常豐富,卻可以用一個字表述,這就是“心”字。從“道”的視角上說,寶玉則是一個不為物役也不役物、逍遙自在的“真人”。

      “真人”是莊子思想中的“大概念”。什么是“真人”?《大宗師》篇中從多個角度作了定義?!罢嫒恕迸c“至人”、“神人”、“圣人”等大稱謂,在莊子的表述系統(tǒng)中,其名雖異而“實”則相通?!跺羞b游》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鼻f子使用不同名稱,內(nèi)涵也有所區(qū)別,但實際上都在表述一種他認(rèn)定的具有最高境界的理想人格。只是在不同的語境中,他選用的稱謂有所不同而已。大體上,“圣人”多用于政治語境;“神人”多用于宇宙語境;而“真人”、“至人”則多用于哲學(xué)語境、精神語境和道德語境。四種高人,都是莊子的理想人格,都處于最高境界之中。

      境界是講層次的,所以才有現(xiàn)代哲學(xué)家馮友蘭先生對境界作從低到高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之分。在莊子的思想系統(tǒng)里,也有境界的高低之分。在他看來,儒家因為“人為”而境界不高。他們只知效一官,比一鄉(xiāng),合一君,信一國,這不是逍遙游的境界,所以入道的宋榮子竊笑他們。超越儒家而進(jìn)入高一層境界的宋榮子是“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完全拋棄了榮辱得失之計較,開始脫俗而回到自然人格。比“宋榮子境界”更高的“列子境界”,是通過“御風(fēng)而行”的自然功夫而抵達(dá)“道通為一”的逍遙境界。但這還不是最高境界,因為列子雖能御風(fēng)而行,卻仍然“有所待”,即受制于自然風(fēng)的法則。比這更高的境界是連“風(fēng)”也不依賴,即不仰仗任何外部對象,“無所持”,而以自己的大智慧與天地獨往來,“與天地齊一”,從而把握天、地、人根本意義的真人境界、至人境界、神人境界。處于這種最高境界者,便是理想人格,卓越人格。

      我們通常都把莊子與“禪”連成一體,稱作莊禪思想。這兩者確有相通處,但也有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是莊子有理想人格的追求,而禪則沒有,禪重在瞬間的生命神秘體驗,能“明心見性”就好,不管他是什么人。禪最后的理想是返回平常心、做“平常人”,而非真人、至人、圣人、神人等。在現(xiàn)代社會中,莊子的“理想人格”可能有兩種發(fā)展方向,一種是不斷擴(kuò)張而走向尼采式的“超人”;另一種是不斷修煉而成為擁有高境界的“平常人”。尼采鼓吹得道后做“超人”,慧能主張得道后仍做“平常人”,東西方這兩種不同的精神指向,孰高孰低?歷史會做出公正的判斷。

      寶玉屬于東方世界,他既是莊,又是禪,他呈現(xiàn)的理想人格是經(jīng)過禪的洗禮的。從思想文化史上說,印度傳入的佛教經(jīng)過老、莊(道家文化)的洗禮而化為“禪”(中國化的“釋”);而老莊也受禪的洗禮而變得更人間化與生活化。賈寶玉這個“真人”,便是莊與禪交融而成的日常生活化的“真人”。這個“真人”,表現(xiàn)為“圣人”時,并非儒家堯舜似的“圣王”理想人格,而是道家許由似的“不王”理想人格;表現(xiàn)為“神人”時,他則不是神仙似的虛無縹緲的非人形態(tài),而是有血有肉、出污泥而不染的脫俗性格;表現(xiàn)為至人時,則是“真”的極致,“誠”的極致,“善”的極致,“美”的極致。他不僅沒有仇恨、嫉妒、貪婪、算計等多種生存技能,而且是一個不知有目的(功利目的)、有手段(生存策略)、有敵人、有壞人、有假人的特殊生命存在。所以他成了曹雪芹的理想人格,即曹雪芹的“夢中人”。

      應(yīng)當(dāng)強調(diào)的是,賈寶玉作為曹雪芹的理想人格,是莊子式的理想人格,不是儒家式的理想人格。如上所述,不是堯舜式的“圣王”人格,而是許由式的“真”、“至”人格?!都t樓夢》后四十回寫寶玉出家后,皇帝賜予他“文妙真人”的封號,稱寶玉為“真人”,倒是有見地,但“真人”前頭加上“文妙”二字,卻有問題。因為莊子理想中的真人乃是自然人格,而非儒家理想中的“社會人格”與“文妙人格”。賈寶玉早已超越儒家的“文妙”境界,當(dāng)然也超越皇帝價值系統(tǒng)中的“文妙”所指。總之既是“文妙”,便非“真人”;既是“真人”,便不“文妙”。賈寶玉恰恰是一個進(jìn)入社會但未被社會所同化、所異化而保持自然天性的道家理想人格。

      (二)

      在莊子的定義里,“真人”最重要的特征乃是“自然”,不是“意志”;是“順應(yīng)”,不是“強求”;不是“有為”,而是“無為”。與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正好背道而馳。莊子中的《大宗師》篇用多種角度定義“真人”,這也正是莊子理想人格的核心內(nèi)涵。在定義中,真人首先是具有一種不強求的立身態(tài)度,即“不逆寡”(不反自然而行),“不雄成”(不以強硬的方式去完成某個事項),“不謨士”(不用機心待人處世)。把成敗得失看得很淡,得而不喜,失而不悔,因此能“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而這,正是賈寶玉的基本性格。賈寶玉和任何人都可以相處,因為他五毒不傷。而能五毒不傷,又因為他與他者的關(guān)系是一種自然的“空境”或“逸境”,既不逆反,也不執(zhí)著,自然相處而已。莊子還說:“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北M管生死是人生大事,但對于真人來說也無所謂,任憑造化安排,適逢其時自然地來去罷了。《大宗師》又曰:“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fù)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边@段話說的也是真人沒有強力意志,沒有刻意之心,他既接受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在身上的事情,又不著意去強求還沒有發(fā)生的事情,不用機心去損害天道,也不用人算去擾亂天機。莊子還反復(fù)說明,真人乃是真我,所謂大宗師(真人的另一稱謂),乃是善于法“道”、法“自然”,執(zhí)行“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個體生命師表與真人坐標(biāo)。而這個“大宗師”用現(xiàn)代的語言表述,就是不為物所奴役、不為物所遮蔽、不為物所支配的大自由之我,即抗拒物化、異化的大逍遙之我。

      “不為物役”是莊子體系中的核心思想,只有擺脫“物役”,才能“逍遙”,才有自由;也只有擺脫“物役”,才有生命之真,才能構(gòu)成理想人格。莊子的“物”,就其廣義而言,乃是指身外的各類存在,特別是被社會化的各種存在,例如“家”、“國”、“鄉(xiāng)”、“黨”、“權(quán)力”、“桂冠”、“功名”、“理念”、“概念”等等。“不為物役”難的是從一切身外存在物的束縛中超越出來、解脫出來。莊子之了不起,在于他在兩千三百多年前,就發(fā)現(xiàn)人被“物”所異化的巨大現(xiàn)象,并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不為物役”的呼告。這是世界思想史上最早的反異化的聲音。賈寶玉雖然沒有“不為物役”的直接呼告,但他的行為語言、立身態(tài)度,卻全是擺脫“物役”的“覺悟”和對權(quán)力、財富、功名、八股等異化物的反叛與拒絕。

      更為難得的是,賈寶玉不僅不為狹義之物所役,而且更不為廣義之物所役。他對廣義之物即身外的社會存在一直保持很高的警覺。賈寶玉嘲諷朝廷中那“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文臣武將,嘲諷的便是這些人自以為“忠君愛國”,卻不知自己被“君”、“國”、“皇權(quán)”、“皇統(tǒng)”這些漂亮而沉重的外物所役。歷代文人與百姓也將那些敢于“死諫死戰(zhàn)”、為皇帝皇家犧牲賣命的文臣武將視為楷模,為之樹碑立傳,殊不知這些烈臣猛士完全沒有個體生命存在的意識,完全沒有獨立人格與自由精神。他們完全是一些被帝王權(quán)威這種外物所統(tǒng)治、所支配、所奴役的異化生命。這說明寶玉對“人為物役”的認(rèn)知與抗議已達(dá)到很強的力度和深度,這是兩千多年中國作家與中國詩人從未抵達(dá)的力度與深度。

      (三)

      所謂“保持自然天性”,在莊子的“道眼”里,便是保持一種本真本然的渾樸狀態(tài),也就是“渾沌”狀態(tài)。莊子用一個著名的故事說明這一思想:“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p>

      莊子保持渾沌狀態(tài)的思想,與老子的“絕圣棄智”思想相通。在道家先驅(qū)者看來,人因為有了私智,便用私智作為器具而進(jìn)行各種布滿心機的功利謀略活動,結(jié)果便遠(yuǎn)離自然妙道,喪失本來就有的純樸、自由與安寧。老子的“復(fù)歸于樸”,正是返回純樸渾沌即返回自然的呼喚。莊子“渾沌之死”的故事,也是反對人工的刻意開鑿,是返回自然的呼喚。老子、莊子這一思想常被解釋為對知識與智慧的拒絕,可是如果作此極端的解釋,就會使人滿足于蒙昧狀態(tài),其負(fù)面效果不堪設(shè)想。然而,如果理解其真諦,明白莊子乃是在提醒人們不可喪失生命本真本然狀態(tài),即無功利、無謀略、無計算,倒會產(chǎn)生巨大的保護(hù)天性的作用。如果用莊子的開竅不開竅之語言來表述,那么,人的生命過程,確實需要“開竅”的一面,即開鑿智能、機能和獲取知識的一面。但是,人類往往把這一面絕對化與極端化,遺忘“不開竅”即保持天真天籟赤子之心這一面的極端重要性與無量價值。這一面使人能夠超越社會的污濁與人世的黑暗,也使人不會在功利活動中愈陷愈深而迷失,遺忘自由、自在、逍遙的價值。曹雪芹顯然喜歡莊子的思想,《紅樓夢》屢次寫寶玉讀莊的故事,但是,曹雪芹是偉大的作家,他并不是用莊子的哲學(xué)去演繹自己筆下的人物,也不是用莊子的思想硬套到寶玉身上。他寫寶玉這個真人形象,完全從現(xiàn)實出發(fā),突出了賈寶玉的“渾沌”性格,把這個“真人”寫成“鹵人”。所謂“鹵”,便是愚魯、渾沌、不開竅。

      寶玉之“鹵”(渾沌不開竅),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除了對于“生存技巧”永不開竅而沒有常人常有的嫉妒、貪婪、撒謊等機能之外,賈寶玉還有一種最大的“不開竅”,也是讓賈政最生氣、最感到絕望的“渾沌”,這就是對人人皆開竅人人皆向往的“榮華富貴”和“飛黃騰達(dá)”,他竟然沒有感覺,沒有興趣,沒有追求的熱情。不僅沒有,而且鄙薄、鄙視、蔑視。他本是一個最有地位的貴族子弟,榮國府的頭號“接班人”。但他偏偏對財富、權(quán)力、功名這套價值體系無動于衷?!逗昧烁琛分械氖廊?,全都忘不了金銀、嬌妻、功名,可是最有條件擁有這一切的賈寶玉偏偏對這一切“不知不覺”,這是讓賈政們何等失望的愚魯啊。

      讓賈政不僅感到失望而且感到絕望的賈寶玉之“渾沌”,不僅是“根本”上的渾沌(關(guān)系到賈氏貴族大家族興衰存亡的渾沌),而且渾沌得非常頑固,非常堅固。不僅賈政的棍棒打不破這“渾沌”,而且薛寶釵、襲人等美人的脂粉香氣也化解不開這“渾沌”。在《紅樓夢》的情節(jié)中,寶釵與襲人,就像北海之王儵與南海之王忽,感念“渾沌”的情意,遺憾“渾沌”的不開竅,因此處心積慮地開鑿寶玉的渾沌??墒?,任你開鑿勸誡,寶玉還是寶玉,鹵人還是鹵人,渾沌還是渾沌。心機一點也不生長,巧智一點也不增添,怎樣也成不了賈氏豪門的“接班人”。

      讀《紅樓夢》可以有千百種讀法,此時我們把它讀作“渾沌”的贊歌,給予“不開竅”一種積極的理解,那么賈寶玉這個形象的精神內(nèi)涵就會更深刻地展現(xiàn)出來。

      (四)

      要說“個性”,那么,賈寶玉才真正富有個性,他的“這一個”,前無古人,恐怕也后無來者?!罢嫒恕?、“至人”、“神人”等,尚可以找到“普遍性”,而要找到像寶玉這樣一鹵到底,而且鹵得如此奇特的人,卻不可能。也就是說,他沒有普遍性,不能算作“典型”。

      賈寶玉還有另一個巨大的“不開竅”,這就是他永遠(yuǎn)不知道所作所為的所謂“目的”。莊子認(rèn)為,遠(yuǎn)古的渾樸之人,便是沒有目的的幸福人,他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莊子·馬蹄》)。盡管從歷史主義角度上看,這是返回原始狀態(tài)的空想,但從倫理主義的角度上說,這種“不知目的”卻是對“機心”的拒絕。賈寶玉雖沒有這種思維邏輯,但他天然地?fù)P棄“目的論”。他通靈而經(jīng)歷人間生活,一切言語行為都沒有預(yù)設(shè)的目的。他為讀書而讀書,為詩歌而詩歌,為愛戀而愛戀。他戀愛,但戀愛僅止于審美與高興,并不是占有;他生活,但不追求生活的奢侈享樂;他讀書,但并不是為了進(jìn)入科場謀取功名;他寫詩,只因為快樂就在寫作中,并不是為了獵取任何桂冠,所以在詩社的比詩中,盡管他屢屢被評判為最后一名,不僅放在林黛玉之后,甚至也放在薛寶釵、史湘云之后,但他仍拍手稱快,衷心贊揚李紈評得公平,衷心地為勝利者鼓掌,因為他沒有寫詩之外的任何功利目的。

      賈寶玉的“渾沌”,從哲學(xué)上說,乃是對“目的”的渾沌,對“結(jié)果”的渾沌,對爭名奪利的渾沌?,F(xiàn)代社會使人愈來愈聰明,但太聰明乃至太精明之后,便是對“目的”格外開竅,事事有動機,樣樣求報酬,對功利與榮耀格外敏銳與執(zhí)著,因此運動場就變成戰(zhàn)場搏斗場,學(xué)術(shù)場也變成名利場。在“目的”刺激下,戰(zhàn)場與名利場上便充滿權(quán)術(shù)、心術(shù)、手段、策略和血腥的較量。原來應(yīng)有的快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味企圖壓倒對方、獨占天下的“機關(guān)算盡”。

      賈寶玉人生中的快樂有兩種源泉:一是寫詩;二是戀愛。如果說,他是為詩而詩,那么也可以說,他是為愛而愛。歡樂全在寫詩與戀愛的過程中,并無“得獎”與“結(jié)婚”等世俗目的。除了與林黛玉熱戀之外,他和襲人、寶釵、麝月、鴛鴦、香菱等,也有戀情,屬于“泛愛者”,而這些戀愛,他都沒有“占有”的目的,對所有對象都止于欣賞,止于傾慕。他不僅自己為戀愛而戀愛,揚棄“占有”或婚姻目的,而且希望少女們也如此,因此,他才發(fā)出女子一旦嫁人就會變成“魚目”、“死珠子”的驚人之論。在他的潛意識里,顯然認(rèn)為女子嫁給男人從而踏進(jìn)男人的功利污濁世界是個致命的錯誤。

      寶玉往往不求道而得道。他身上的“不爭之德”不僅是“德”,更是“道”。他的不爭,包括不爭奪(不謀權(quán)力、財富、功名等)、不爭辯(不爭是非)、不爭寵等。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首提“不爭之德”(第六十八章),但他的“不爭”卻帶有策略性,所以才說“以其不爭也,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就如堯舜退讓不爭,便贏得天下人心,別人就無法與之相比。這其實是“術(shù)”(策略)不是道。而賈寶玉的“不爭”則是純粹的“不爭”,徹底的“不爭”,無“目的”的不爭,既不爭天下,也不爭人心。在他那里,“爭”既不是目的,也不是策略,于是,他就把策略性轉(zhuǎn)換為本體性,成為一種“道”,一種境界。既是“道”,那就“不可道”,即不是概念,不是言說,但它處處都在,時時就在。他心中不是沒有是非(他心之明亮,賈府里無人可比),只是不屑于糾纏是非。他不爭寵,連“王妃”姐姐省親“駕臨”到面前了,他也不在乎。只是“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第十六回)。這一點,連平時高傲之極的林黛玉都不如他。黛玉在元春的輝煌照耀中,竟然也寫出“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的媚上之句,并且萌生一個俗念:“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保ǖ谑咧潦嘶?,此細(xì)節(jié)以往的紅學(xué)研究中有所忽略)像林黛玉這種清高之人,也難免俗,更難將“不爭之德”一以貫之,唯獨寶玉,從未有過“將眾人壓倒”的目標(biāo)。

      (五)

      賈寶玉形象的精神內(nèi)核雖與莊子相通,但他對莊子并不是全盤接受。曹雪芹很了不起,他對儒、道、釋三大文化均了解極深。對于三者的表層,他都有所保留與質(zhì)疑,所以他才讓其人格化身賈寶玉采取相似的態(tài)度。寶玉一方面充滿大慈悲,近似釋迦(深層釋),另一方面又常“毀僧謗道”(表層釋)。襲人規(guī)勸他不要“毀僧謗道”,只涉釋之表層而非“釋”之深層。就儒而言,寶玉對儒所衍生的宗法禮教和君臣秩序及儒式科舉等確實深惡痛絕,但對儒所規(guī)范的親情禮儀卻嚴(yán)加遵守。而對于道,其表層的代表賈敬,走火入魔地?zé)挼ね躺?,只被?dāng)作喜劇角色,而作為思想家的老子、莊子卻深受尊敬。然而,即使對于思想家莊子,寶玉也給予嚴(yán)厲的質(zhì)疑?!都t樓夢》第二十一回寫道:寶玉“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對其中“絕圣棄智”以至連文章藝術(shù)也要棄絕的觀念,寶玉無法接受,于是就“趁著酒興”和意趣,提筆把莊子美惡不分的思想推向極端,使其落入“行不通”的境地。林黛玉讀了之后,便寫一絕句嘲諷他對莊子的理解太膚淺。她知道莊子的無事無非、絕圣棄智的真意,并不是寶玉所斥罵的那么簡單。但我們也應(yīng)承認(rèn),寶玉的叩問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在文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里,可以廢棄是非判斷的政治法庭,也可以廢棄善惡判斷的道德法庭,但不可以廢棄美丑判斷的審美法庭。沒有審美判斷,也就沒有文學(xué)藝術(shù)。而在世俗生活領(lǐng)域里,因人間是非各有不同的尺度,所以不可輕易地把人群劃分為好人壞人,許多是非需要時間與歷史的檢驗,而在更高的精神層面上,作家則不僅需要理解“好人”,也需要理解“惡人”,這才有所謂大悲憫。但是,即使是信奉不二法門的佛教,它還是要講究“凈”、“染”之分。曹雪芹大約受其影響,也把世界分成以少女為主體的“凈水世界”和以男人為主體的“泥濁世界”。這種劃分,乃是超功利的審美判斷。賈寶玉在尊重一切人、寬恕一切人的襟懷下,也作此鮮明的劃分。所以,才發(fā)出“少女水作”、“男人泥作”的驚人之語。他對莊子的質(zhì)疑,說明他并非渾濁一團(tuán)、漆黑一片。該“渾沌”處,他渾沌;該開竅處,他比別人更開竅。因為有美丑凈雜判斷,他才成為一個詩人。

      然而,林黛玉批評賈寶玉“無見識”即未能充分理解莊子,也有道理。她也許知道,莊子的哲學(xué)正是美學(xué),正是超是非判斷(政治法庭)、善惡判斷(道德法庭)的審美形而上。莊子關(guān)心的不是政治、道德,而是個體存在的境界問題。他不計利害、是非、功利,消除物我、主客、人己,不是毀滅美,而是保護(hù)美,即讓美與天地并存。莊子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講“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刻意》),都在說明唯有超越世俗的功利判斷而對人生采取審美態(tài)度才能贏得“至樂”。賈寶玉未能認(rèn)識到這一層,誤以為莊子美丑不分,錯斷了《南華經(jīng)》的真意。其實,賈寶玉本身采取的正是莊子式的審美態(tài)度。其人生境界正是高于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的審美境界。林黛玉乃是引導(dǎo)賈寶玉精神提升的“女神”。

      我曾說過,寶玉是個準(zhǔn)基督、準(zhǔn)釋迦,并說釋迦牟尼出家前大約就是賈寶玉這個樣,而寶玉出家后大約會走向釋迦。然而,近兩三年,徘徊在我心中的新問題卻是寶玉出家后會走向釋迦還是走向莊子,與這一問題相關(guān)的是寶玉最后是走向宗教還是走向?qū)徝??如果釋迦是中國釋,那就是禪,而莊禪是可以統(tǒng)一起來的。莊的立身態(tài)度是審美觀照態(tài)度,禪也是如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走向釋迦也可以說是走向?qū)徝?。但莊禪畢竟不同。禪只重“心”,而莊則既重“心”又重“身”,貴靈性也貴情性。相比之下,莊比禪更重生,盡管莊有“泯生死”的宣告(但又有“保生全身”和“安時處順”的意念)。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喜散不喜聚”不同,他更愛熱鬧,更愛生活,屬于“喜聚不喜散”。寶玉和寶釵的“冷人”性格不同,他渾身都是熱,是徹頭徹尾的“熱心人”,因此,雖是“閑人”,又可稱為“無事忙”。這種立身態(tài)度從根本上說,完全不同于佛教那種否定和厭棄人生的體系性觀念。這種根本區(qū)別折射到情感上,更顯出很大的差異。佛教要求消滅情欲,而寶玉卻對人生、生命充滿眷戀。因此,秦可卿去世時,他悲傷得吐血;鴛鴦去世時,他痛哭;晴雯去世時,他寫出驚天動地的祭文(《芙蓉女兒誄》);黛玉去世時,他更是喪魂失魄,整個生命狀態(tài)完全改變。這種情感態(tài)度,更近“儒”(下一篇再敘),但也不是反莊。莊子固然看透生死,但他并不否定人生,所以才有“與物為春”(《德充符》篇)、“萬物復(fù)情”(《天地篇》)、“與天和者,謂之天樂”(《天道篇》)等接近儒家“人與天地合”的情感表述。

      從上述這些思路,也許可以說,賈寶玉出走后雖會走向釋迦,但恐怕不是傳統(tǒng)的、原始的釋迦,而是中國化的釋迦,即慧能似的釋迦,而且又是“我與萬物合而為一”的莊子,也可以說,不是走向宗教,而是走向?qū)徝?;不是佛化,而是自化;不是宗教性解脫,而是審美性超越。這倒是莊子所向往的“真人”、“至人”,又是慧能式的平常心、平常人??上?,這也只是曹雪芹的“夢”而已,況且是永遠(yuǎn)“圓”不了的夢。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五日于美國科羅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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