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
民國代清后的數年間,梁濟仍然思索著這次鼎革的意義,以為“能以真正共和之心治民國”,清廷的禪讓即為千古美談;否則就不過是“一朝代謝”,與“亡國”無異。他之所以沒有當時殉清,就是要留此身來“觀察民國是何景象”。換言之,“民國是何景象”,實際上決定了對民國代清這一“五千年以來之大變”(杜亞泉語)的認識。梁濟最終選擇自沉,昭示著他對于民國與共和的失望,并最終將他對于這段歷史的敘述定格在悲劇式的結尾。
孫明的《生逢革命》一書,似乎也為梁濟式的失望所籠罩,將“生逢革命當如何”的問題具體到了辛亥前后四川的政治、社會與人生。其關注起自宣統(tǒng)元年的四川威遠的團保變亂,迄于民國八年《民國溫江縣志》的付梓,不僅觀察了“民國是何景象”,也追溯了晚清地方社會的狀況。當作者將故事的終點定格在感到“世事一無可為”、只能布衣著史以待來者的曾學傳時,辛亥革命仍然是一場“不徹底”的革命,作者筆下的“革命史”也籠罩在了“蒼涼與悲壯”的情緒中。
本書從新政時期的基層社會開始講述,頗類托克維爾關于法國革命史研究的思路。改革導致革命的可能性,其實早已為清末民初的士人所感知。梁啟超在一九零二年曾語于當道者,謂“勿談改革,則革命之風潮,猶不至如是其速也”;若改革“文而不實,偏而不全,優(yōu)柔焉而不斷”,反而會成為“大亂之階”。杜亞泉更是看到了政府貿然“擴張政權,增加政費”反而會導致革命的可能性?!渡旮锩匪摷暗耐h團保變亂,便正是在新政戶口清查的觸動之下導致的一次民變。
對于在上者而言,戶口清查是新政中“今日所宜興辦而絕無反對之理由者”,甚至一切新政都要“觀其結果以為斷”。對于在下者,戶口清查卻意味著新的行政力量的加入。戶口本為團保權力范圍,晚清新政的戶口清查則多任用當地的秀才主持調查?!皯粽嗔Α北晦D移到新設立的調查處、勸學局等機構。新政機構與舊有的團保力量之間的矛盾逐漸凸顯,新政的施行也就“成為啟動權利競爭的鑰匙”。
而對于威遠一地而言,舊有的團保勢力還與袍哥組織、宗族力量密切相關。這次變亂的領袖劉香亭是團保和袍哥的掌舵,同時也是宗族中貧窮沒落的長輩。而調查員劉輯熙則是富裕而有功名的晚輩。團保制度既是家室中落的劉香亭“與家族中富有的讀書人一支相抗衡的依靠”,還成為“哥老會立足于社會的一種渠道”。戶口清查使得新派的權力急劇膨脹,最終激起了“傳統(tǒng)組織力量的臨危一擊”。
劉香亭在宗族聚會上“你們穿靴子的坐得上霸位,我穿草鞋的也坐得”的憤恨之言,成為這個革命故事的起點與基調。隨著頂著先皇牌位的請愿群眾被趙爾豐應之以槍彈,四川的保路運動最終激起風潮。而這場風潮中的烈士卻不得不經歷漫長的司法訴訟方得以正名。這種隨著保路風潮與起義軍興,革命者“起于舊的社會,又被舊的社會吞噬”的狀況顯示著革命的有限,也體現著舊有秩序的力量。
書中講述了兩位烈士的故事:南路同志軍統(tǒng)領侯寶齋相傳被其軍需長楊虎臣殺害,楊虎臣又旋即為其親友尋仇殺害。這兩起案件究竟是革命者的被殺和叛徒的被懲處,或者僅僅是“互相仇殺”,這一分歧涉及兩人的“身后名”,引起了不小的爭議。與之類似的則是威遠縣副軍政長胡馭垓的被殺。胡馭垓是在“滿軍壓境”的狀況之下為軍政府中數人殺害以邀功;民國以后其家人即對當時參與此事的數人提出訴訟,但最終仍以調解的方式不了了之。
梁啟超曾提示,伴隨革命之史跡,“最難律以常軌”;孫明則特別要看人們如何從革命回到日常生活中。為親友正名和申冤,本是人之常情,卻因為經歷了革命這一“非常之事”變得困難重重。事實上,即使是在革命的時代,要實現這樣常規(guī)性的要求,常規(guī)的勢力仍然在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侯案中新津、邛州兩地官紳的角力,胡案中革命與舊有家族勢力的沖突,都使得變亂中那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命案變得更難判定。革命那洶涌的水流在日常生活強大的慣性之下,也不得不回到了既有的河道之中。
即使到了革命這樣的“非常時期”,融合了新政舊政的行政體制仍然能夠憑借情勢的變化而發(fā)揮作用;這一狀況在胡案中尤為明顯。軍興之初,威遠士人即認為胡馭垓“手段太辣”。后在端方駐扎資中的背景之下,全縣輿情恐慌,出現了“殺一人以救地方”之議。有人即認為胡馭垓被殺是緣于縣民不了解革命的進展,事實上因此“邪說一倡,應者四起,馭垓遂無可逃其命”。這一案件固然是紛亂中的慘劇,作者卻特別注意到了它是“在新舊勢力聚合和分化的格局下發(fā)生的”;“同樣,其處理過程也是各方斗爭與妥協(xié)的結果”,“始終伴隨著從清末蜿蜒而來的社會權勢的角力”。
等烈士的后人試圖為其正名時,他們更要面對地方行政的強大力量?;蛞驗榈赜驙幎罚蛞驗榧易鍎萘?,兩人的“烈士”之名都頗費時日方能確認,其家人所提出的懲兇訴訟更均以調解告終。對于這種“烈士有功,兇手無罪”的結局,作者認為體現了革命并未改變地方社會的勢力格局?!懊癯醯胤秸囊庾R形態(tài)基礎和政治合法性基礎不是壓倒一切的翻天覆地的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而是平衡地方勢力的行政常規(guī)化?!痹谛姓嗔χ饾u轉移的十年之后,地方勢力仍然足以反戈一擊,實現“冷酷的平衡”。
這種對于“革命第二天”的關注,延續(xù)到了對于《民國溫江縣志》的理解。作者特別注意到了編撰縣志的曾學傳與起事“群豪”之間的交游。進入民國之后,這一群革命的未亡人“或‘以布衣之豪再興義軍,或以布衣行筆削之權”,實際都表達著“對革命之后政治、社會、文化、道德的失序深感憂慮”?!稖亟h志》的編寫,成為其曾經參與的保路運動的繼續(xù),部分回答了作者關于“革命者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追問。
魯迅曾謂,“現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布告上的空談”。革命者自身“被舊的社會吞噬”,顯示著革命絕不是“布告上的空談”。雖然作者筆下的革命并非魯迅所謂的“現實的革命”,也非“徹底”的“社會革命”,作者講述這些“身逢革命”的普通人(作為袍哥頭領,或不太能算作“普通人”,作者自己也曾用“精英”來描述劉香亭,然其“穿草鞋的”的自定位,似尚乏“精英”的自覺),卻使得革命史逐漸遠離了“空談”,變得更加清晰和扎實。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無疑是最重要的題目;對于一個全方位革命的期待和向往尤其持續(xù)存在于讀書人的心中。作者對于這一段歷史的梳理以具體人物的生命經歷為核心,在特殊的地域中呈現了辛亥前后十余年間的社會狀況。由于有了豐富細節(jié)的支撐,其關于“生逢革命當如何”的問題,也已展示為一幅幅生動感人的畫面。
本書的最大貢獻,或許是以大量的筆墨關注了基層行政的運作。在對威遠團保變亂的考察中,作者特別提出了“行政體制的社會意義”。行政體制“既是社會權力結構的反映,又平衡著社會權力的結構”。當然在作者論及的范圍內,行政體制更多觸及的是“權利”。然而傳統(tǒng)結構的穩(wěn)定正在于“義利之別”,傳統(tǒng)的讀書人雖然可以做官,卻未必富有,尤其因為回避制度在桑梓的力量有限。這一差別到了新政時期卻日益模糊。如作者所注意到,權力開始向著以勸學所為中心的“學界”集中,并因此形成了“舊則毀新,新則毀舊”的局面。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就四川一地而言,清代的團練雖然在嘉慶時就因白蓮教起義興起,其成為“團保合一”,兼有軍事和行政性質的基層控制體系則是咸同以后的事。按照本書的描述,為應對社會危機的“舊新政”,卻逐漸與政府疏離,并成為反對新“新政”的力量。數十年間,新者已舊,更有新的“新者”代之,充分體現著近代中國變革的劇烈。
這樣,本書所述的“革命史”也因其聚焦的地域而有了更加生動的內容。上世紀二十年代末郭沫若曾說:民國成立后,革命紀念日定為武漢起義的十月十日,“其實這完全是想以一手遮盡天下人的耳目。真正的歷史家,他用公平的眼光看來,他會知道辛亥革命只是四川保路同志會的延長。中華民國的雙十節(jié)怕至少應該改成雙九節(jié)罷?”這個說法或有些夸張,自杜亞泉一九一三年對辛亥革命歷史的敘述起,“川省之激變”已經有了相當重要的地位?,F行教科書中以保路運動為辛亥革命的導火線這一界定,很早就已確立。
一方面,要真正認識辛亥造就的這“五千年以來之大變”,了解保路運動前后四川社會狀況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另一方面,從保路同志會到辛亥革命尚有一段距離。保路運動開始于“川人無路哭先皇”,其中“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钡木倦m然開始間接促成了武昌首義,成都的獨立卻晚至數月之后。保路運動中顯示的種種“旁逸斜出”,提示了“地方”和“下層”的歷史自有所不同于“大歷史”。
“哭先皇”這一舉動就充分體現著保路風潮在成都所具有的特殊樣態(tài)。本書借鑒了歷史人類學對于儀式和文化符號的關注,將這一“臨時利用手段”作為“城市生活中的儀式性皇權符號”之運用,并通過地方史志中關于皇會習俗的記載,看到了儀式上的成例,“成都社會生活記憶中”本有的“皇帝的影子”。這一主張在提出后又“不斷有儀式被附會和疊加,也不斷有其他的社會矛盾被附會和疊加”,“終于形成了一體多元的大波”(作者論證市民借供先皇牌位來解決“日常矛盾”之事的例子,即采自李人的《大波》)。
郭沫若的《反正前后》已注意到了同志會“哭先皇”的舉措,以為“在當時可算是一個杰作”,使得那些“在封建社會的教條之下束縛久了的人”也能夠接受這種“運動革命”?!按蠹叶脊┑氖枪饩w皇,大家的行動是對于皇帝的忠義。這無論怎樣都不能說是造反?!闭窃谶@樣的保障之下,“不期然而然地大家竟造起反來了”。雖然民元成立的臨時省議會中已有人認為此事有“?;矢牧贾髁x”的色彩,不合于“革命宗旨”,但正是“先皇”這一看起來不夠“革命”的符號,賦予了行動的合法性,并因其與日常生活的密切程度而起到了廣泛的社會動員作用,使革命的大波最終形成。這未必能回答作者關于“革命的合法性是什么”的疑問,卻可能幫助我們理解那次革命何以發(fā)生。
如作者所注意到,川人在早期抗爭“鐵路國有”政策時,主要采取的策略即集中到郵傳部尚書盛宣懷的“上欺皇上,下欺國民”。在保路同志會成立過程中,傳說也曾出現過高呼“朝廷為奸臣蒙蔽”這樣戲劇性的場景?!霸O萬歲牌”的要求是與罷市罷課同時提出的,既有“清君側”的意味,也是一種自保的策略?!盎蕶唷痹谕瑯佑羞^“保路”要求但未如川省形成風潮的湖北、湖南等地如何呈現,還可與四川的狀況加以比較。然而對于“生逢革命”的人來說,更重要的則是這一“利用手段”在整個保路運動中如何運作以及產生了怎樣的效果。
對于以“反滿”為號召的“革命書寫”而言,“哭先皇”更帶來了一種尷尬,即種族革命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是被建構起來的。研究者早已注意到,辛亥前的種族沖突并不尖銳,尤其革命后的種種事實更證明了滿漢之間的差異實際相當的模糊。成都雖然設有“滿城”,但其中的滿漢關系更有特異之處。不僅成都的第一個公園是由駐防的滿將玉昆修建于滿城,《大波》中的黃家在預感大亂將至之時甚至計劃搬到滿城中避難,在聽聞“老陜”屠滿城的消息后方作罷。成都這一“省城”,不僅不同于四川的各個“縣城”,與當時其他的省城也有相當大的差異,是研究保路運動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這一問題同樣涉及國家與地方社會的關系問題。與“帝力無所加”的一般認識不同,作者認為國家政治以禮儀的方式已經在成都這樣的邊遠城市深入:“朝廷的儀式要求與民間文化、百姓生活相融,成就了平民的盛會或哀禮,亦禮亦俗,共成一體?!眹易鳛橐环N禮儀的存在成為這一場“儀式性抗爭”的合法性根源。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作者將這次運動作為“中國二十世紀初葉最為重要的一場城市民眾政治抗爭”。
孟子在與告子的討論中即認為,雖然“水無有不下”,“勢”的不同卻可以使得水流具有不同的形態(tài):“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當水流最終被激蕩為大波之時,其前后的情勢也成為決定其形態(tài)的關鍵因素。作者將自己對于“革命”的關注擴及革命前后的地方社會生活時,其筆下的革命史也已經具有了特殊的色彩。可以說,作者“換一種手法眼法”來觀照辛亥革命的目的已基本達到。
在一九三七年版的《大波》中,李人對于這場風潮的敘述開始于“月色甚好”的五月從燈影戲院走出來的觀客,結束于趙爾豐被砍頭后,在議論的人群中下定決心要重新找回年輕時相好的女人?!洞蟛ā芬粫m被李人自認為“最不滿意”,但在這部風潮與情愛的協(xié)奏中,李先生不僅塑造了那位知情識趣的黃太太,還特別注意到革命風潮中的進進退退、你來我往。保路的風潮不必是一場“必然如此”的運動,其實不僅人的言語會成風,人的感情會隨著風而潮動,等到“潮頭一卷”,連當局者自己也“不知不覺隨波逐流起來”。在小說里的蜀士眼中,若非趙爾豐“陣法太亂”,未能理解保路同志會為其留出的轉圜余地,或也不致促成“這種不應該有的彌天風潮”。
這種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著革命的“悲壯”。蜀語有所謂“知趣”,而說人不通人情、不知轉圜,則謂之“不知趣”。在對于革命的描述中,革命史每每喜歡講革命的不可避免;但具體到革命歷程中的情境,無論是強調道義或者利益,均有陷于“不知趣”的危險。各方的往來應對,也正如水波的激蕩,其方向本各不同。借用李人的比喻,可以說大波中每一朵浪花都是不同的。它們不必因大波的存在而具有意義,甚至可以說,只有這些浪花各個相異,大波才能激蕩而成。
若我們對歷史講述也能力求以更長期的眼光,看到歷史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隨著細節(jié)的豐富,歷史也許將更加接近于一場有著各種各樣(雖未必盡能實現)努力的正劇。古人所謂“哀矜而勿喜”,庶幾近乎?
(《生逢革命:辛亥前后的政治、社會與人生》,孫明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