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爾特加·伊·加塞特是二十世紀西班牙的重要人文學者、哲學家、教育家和社會學家。他在《藝術的去人性化》中提出藝術去人性化的兩種方法,一是比喻,二是轉變慣常視角。其中轉變慣常視角的方法要求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把生活中最細微次要的事情當成大事、放在第一位來強調,故稱為“放大鏡”視角。本文嘗試聯(lián)系奧爾特加的哲學觀、美學觀及社會學觀點對這一視角進行簡單剖析。
關鍵詞:奧爾特加 藝術的去人性化 “放大鏡”視角
國內對奧爾特加的研究,多著重在高等教育方面,憑著他的一冊《大學的使命》[1]以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闡發(fā)高等教育改革的各種見解,但這其中出現(xiàn)了將奧爾特加國別注成美國的失誤,不免讓人感到遺憾。而對奧爾特加的哲學、美學思想,除了周憲、何兆武等少數(shù)學者做過較為全面的介紹之外,大多數(shù)都研究不多重視不夠,還有很多值得我們挖掘和汲取養(yǎng)分的地方。
在1925年出版的《藝術的去人性化》中,奧爾特加將去人性化的基本方法概括為兩種:一是比喻,二是轉變慣常視角。其中轉變慣常視角的方法要求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把生活中最細微次要的事情當成大事、放在第一位來強調,故稱為“放大鏡”視角。本文即嘗試聯(lián)系奧爾特加的哲學觀、美學觀及社會學觀點對這一視角進行簡單剖析。
一、美學視域:去人性化的“放大鏡”
“去人性化”,是奧爾特加概括的新藝術七條風格之首,“它傾向于:1.藝術的去人性化;2.避免表現(xiàn)有生命的形態(tài);3.讓藝術作品純粹化;4.將藝術看成單純的游戲;5.保持諷刺的基調;6.絕不弄虛作假,因此,創(chuàng)作上得一絲不茍??傊谶@些年輕的藝術家看來,藝術并沒有什么了不起。”[2]同時,他也明確指出:“風格化就意味著扭曲現(xiàn)實、淡化現(xiàn)實。風格化即去人性化?!盵3]此處我們清晰地得出藝術的去人性化就是扭曲現(xiàn)實、淡化現(xiàn)實,甚至盡量消除現(xiàn)實。接下來,他提出了去人性化的兩種基本方法,“雖說比喻是去人性化最基本的方法,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方法有很多,用途也不一。其中有一種,極其簡單,只需改變慣常的視角即可?!盵4]這種視角不要求一定改變事物的形態(tài),而強調打破事物在普通視角中的順序等級之分,“只需將主次顛倒,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把生活中最細微次要的事情當成大事、放在第一位來強調就行了?!薄胺椒ê芎唵危喊盐覀兒雎缘?、最不關心的地方當成是人生戲劇的主角就了。”[5]這種對細枝末節(jié)進行夸張關注的方式我們暫且將之稱為藝術的“放大鏡”視角。
這種視角我們又似乎可以用“一粒微塵看世界”或“以小看大”的說法來概括,但仔細琢磨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差之千里了,“一粒微塵看世界”或“以小看大”總是含著通過小事、小處、一葉一花一微領悟世界之偉大的意思,而新藝術則完全認為藝術就是表達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jié),它不需要透過墻上的那個斑點尋索時間生命和宇宙的永恒偉大,它也不在乎通過仔細注視一對乳房可以沐浴高尚的母性光輝。更不需要藝術拯救我們的信仰并捍衛(wèi)真理,藝術再也不想作為一種崇高的存在而承受不可承受之重?!八囆g家并不是不重視他的創(chuàng)作和作品,只是,他對此的重視恰恰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和作品沒有太重大意義,甚至是毫無意義的?!盵6]這對很多人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人們沮喪得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般不知所措。
重新審視現(xiàn)實的方法其實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和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但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是作為一種文學文本的語言表述方式,力圖打破知覺的機械性與自動化的習慣經(jīng)驗,通過扭曲變形喚醒審美主體對審美對象的新體驗,從而突出文學作品的“文學性”。而布萊希特提出的“間離效果”則是作為戲劇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手法來說,目的在于演員對角色的理智控制為表演方式以及觀眾對劇情的冷眼旁觀為欣賞方式拉開情感距離,演員始終清醒意識到“我是在演戲”,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表演,“一刻都不允許使自己完全變成劇中人物”[7],以便讓觀眾去分析和判斷;而觀眾從演員的表演中也時刻清醒地意識到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是戲劇表演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從而能以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欣賞思考劇情。奧爾特加從整個文學藝術的角度提出新藝術對以往傳統(tǒng)的顛覆,它致力于表現(xiàn)細枝末節(jié),將其夸張放大,因為整個世界本來就是這些細微組成,而沒有什么意義的。
二、社會學視域:大眾與精英
因為新藝術是藝術的藝術,不再迎合大眾的口味,于是它將觀眾分成了兩種:“理解的人和不理解的人?!滤囆g不像浪漫主義一樣適合所有人,毋庸置疑,它只為天賦異稟的一小群人而生。”[8]被寵壞的孩子們盡管再不愿意承認,他們還是無法欣賞新藝術。“新藝術講究天賦,講究天生的高雅品位和纖細直覺,因此,面對新藝術,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大眾覺得自己的‘人權受到了侵犯?!薄皬恼蔚剿囆g,社會重組的時刻即將來到。社會將合理地分為兩個階層或等級:精英分子和庸人一族?!盵9]
這里,我們聯(lián)系奧爾特加對大眾反叛的認識可能更明白為什么他對新藝術的觀眾做出這樣的區(qū)分。首先,我們還是需要弄清楚“大眾”的概念,這是與“精英”相對而提出的概念。“社會總是由兩部分人——少數(shù)精英與大眾——所構成的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少數(shù)精英是指那些具有特殊資質的個體或群體,而大眾則是指沒有特殊資質的個體之集合體?!盵10]奧爾特加認為這是由于人口激增的量變促成的質變,大眾已然成為一種質量上的限定:它被用來指一種一般的社會屬性,我們可以簡單地把大眾理解為由普通人所構成的群體。他為了避免人們的誤解而特別指出:這種區(qū)分與基于階級出身的“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的劃分不可混為一談。結合奧爾特加的生命哲學觀,我們不妨將大眾和精英理解為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他毫不掩飾貴族化歷史觀的傾向并堅持己見,但我們需要像他提醒的那樣,從更普遍的意義上來解釋他心目中的“精英”或“貴族”,在他看來,“貴族就等同于一種不懈努力的生活,這種生活的目標就是不斷地超越自我,并把它視為一種責任和義務。”[11]社會的進步和成績就是由這一批精英引領大眾造就的,他們有著明確的目標,一肩挑起社會進步的重任并揮灑智慧的汗水,這種自發(fā)而又愉悅地努力奮斗的生命狀態(tài)或精神狀態(tài)就是精英的特征,“歷史清楚地告訴我們,能夠有所作為的只是那些擁有良好精神狀態(tài)的群體,緊密團結、組織完善的群體。在這樣的群體之中,每位成員都明白彼此在關鍵時刻不會令對方失望,因而整個群體就可以堅定一致地朝著一個方向迅速前進?!盵12]但很顯然,雖然奧爾特加極力澄清他所謂的“貴族”并不是血統(tǒng)意義上的,但還是無法否認現(xiàn)實中我們無法脫離貴族是由血統(tǒng)來確立這一根本性的尷尬。
進而,他將大眾人的心理特點形象地比喻為“被寵壞的孩子”,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欲望自由膨脹,同時對生活舒適心安理得,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反復無?;蛘卟⒉缓侠淼?,只要可以想到就都可以在這個奇妙的世界中并不費力地得到,他們面對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生活在一個文明的世界,可這里的居民卻不是文明人,“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從未意識到文明那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本性,他也不會把對器具的熱情轉到造就了這些器具的原理上來?!薄敖裉煲话愕拿癖娭欢萌绾问褂梦拿鞯难b置,但對于文明的原則卻一竅不通,不甚了了,指望他們來引導文明,豈不荒謬?”[13]雖然尖刻了些,但想想現(xiàn)代人們瘋狂崇拜的蘋果即使幼兒園的小朋友也能迅速上手但幾乎從沒有人對其制造原理感興趣的現(xiàn)實,就會對這樣的指責面紅耳赤,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好了。大家熱衷于喬布斯教主和癡迷于被啃了一口的蘋果,而始終對裝置可能造成的危險或者每天都在愈演愈烈的各種災難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于不顧,想來不寒而栗,但或許我們已經(jīng)麻木了。所以,面對新藝術,我們一開始就抱著一種偏見,驕傲地指手畫腳慣了之后一下子很難拉下面子老老實實承認我們確實不太懂得其中的奧妙,于是開始覺得這明明不是藝術,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是因為我們不能理解。
而引人注目的書名所謂“大眾的反叛”則是指大眾開始占據(jù)最高的社會權力這一現(xiàn)象,所以,這個大眾反叛時代的特征我們可以簡單概括為四個字:庸人當?shù)?。在這個時代,一方面人們在物質上富足優(yōu)渥掌握物質法律各方面便利而愈發(fā)蠻橫無理,“僭越已經(jīng)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一般特征?!薄拔覀冞@個時代的典型特征就是,平庸的心智盡管知道自己是平庸的,卻理直氣壯地要求平庸的權利,并把它強加于自己觸角所及的一切地方?!薄按蟊姲岩磺信c眾不同的、優(yōu)秀的、個人的、合格的以及精華的事物打翻在地,踩在腳下;任何一個與其他人不相像的人,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考慮問題的人,都面臨著被淘汰出局的危險。”[14]而另一方面,人們在精神上卻又空虛茫然不知所措,懷著價值上的各種擔憂與焦慮:“如今,每個人對自己在社會體系中的地位與價值都有著深深的疑惑,這是這個時代的通病之一。”[15]其中中產(chǎn)階級是一類典型代表,“這類人只著眼于實用,沉思冥想或理論思辯,都不是其志趣之所趨。他們希望安逸地過活,為了自己的舒適逸樂而干預自然,改造世界。因此,中產(chǎn)階級時代最為人稱道的是工業(yè)化的成就以及那些有益于生活的技術的發(fā)展?!盵16]庸眾的代表甚至也在科學家、國家領導人當中擴散開來不禁讓奧爾特加深深憂慮,預言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個世紀西班牙甚至歐洲都會走向衰落。
三、結語
回顧歷史,西班牙曾經(jīng)是海上霸主和歐洲的老牌勁旅之國,建立過近代世界最早、最大的殖民帝國,但1855年隨后幾個世紀經(jīng)歷的衰落很自然讓思想家們尋求出路。出生在印刷機聲里的奧爾特加不是一個象牙塔中的學者,他活躍于教育、政治、藝術、媒體各個領域,具備每一個試圖振興西班牙學者所具有的責任心和熱情,不斷向公眾傳播自己的思想理念。他是形而上學教授、馬德里市長、《西方評論》等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卡繆更將其譽為尼采以后歐洲最偉大的哲學家。盡管他把西班牙的沒落歸結于缺少強有力的精英群體的引導或許過于偏執(zhí),但這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參照系,至少誰也無法否認任何社會的進步總是有一群精神狀態(tài)良好的群體在奮斗。聯(lián)系他對二十世紀物理學霸主地位的精辟分析和對實證主義哲學不遺余力的嘲諷,我們更不難追溯到韋伯對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失衡的解剖或是齊美爾眼中碎片化的世界。“手段對目的的殖民化是任何較高等的文化都具有的主要特性與問題之一?!薄吧钏蓄I域的技術越是人工化,越是有結構,越是相互交織——這根本上意味著單純手段與工具的系統(tǒng)——它就越來越強烈地被認作是在本質上能令人滿足的終極目的,而人們不再有能力去探詢超乎其上的東西?!盵17]人們像被套上枷鎖的愛斯基摩雪橇犬,努力而盲目地追趕前面那只象征更美好生活幻想的領頭犬,在這個世界外部持續(xù)而強烈的刺激下不知疲倦向前奔去,沒有時間喪失了審視心靈與內宇宙的能力,如此想來,豈不悲哉?
其實,這種“放大鏡”視角也與奧爾特加對大眾反叛時代人們生命的認識毫無二致,“很遺憾,事實的真理我不得不說,你自己知道,你的生命就是由這種不重要的東西構成的。如果我們誠實的話,便應承認,人生的大部分都是由同樣毫無意義的東西構成的:我們熙來攘往做這件事做那件事,我們從事思想,存著希望或不存希望等?!盵18]這樣聯(lián)系看來,我們明白了新藝術除去現(xiàn)實主義的鐐銬,它不再承載藝術不能承受之重,卸去身上的枷鎖還原為藝術本身,因為生命本就是由瑣屑構成!
奧爾特加一直努力沖破藝術的束縛,沿著韋伯、齊美爾等人為前奏的批判理論轉向提出藝術的去人性化。再加上學者、教育家、政治家、社會學家的多重身份以及即興演講妙語連珠的文風又使其獨樹一幟,撇開我們的偏見,藝術去人性化的“放大鏡”視角或可為我們保持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去理解新藝術的特點和大眾反叛時代提供一個獨特而有效的路徑。
注釋:
[1][12][西]奧爾特加·加塞特著,徐小洲,陳軍譯:《大學的使命》,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2][3][4][5][6][9][18][西]奧爾特加·伊·加塞特著,莫婭妮譯:《藝術的去人性化》,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第23頁,第33頁,第33-34頁,第47頁,第5頁,第208頁。
[7]貝·布萊希特著,丁揚中等譯:《布萊希特論戲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24頁。
[8][10][11][13][14][西]奧爾特加·加塞特著,劉訓練,佟德志譯:《大眾的反叛》,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頁,第5頁,第53頁,第68、55頁,第8-9頁。
[15][西]奧德嘉·賈塞特著,陳昇,胡繼偉譯:《生活與命運》,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4頁。
[16][西]何·奧·加塞爾著,商梓書等譯:《什么是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18頁。
[17][德]齊奧爾格·西美爾著,費勇,吳晏譯:《時尚的哲學》,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04頁。
(朱佩瑩 江蘇省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23)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