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辨視角下的國學(xué)典籍翻譯

摘 要：（本文原刊于《理論探討》2013年8月刊P281-P282）典籍翻譯需要譯者具備“與時俱退”和互文的觀念，運用關(guān)聯(lián)思維，探求原作的“言外之意”，然后發(fā)揮譯入語的優(yōu)勢迂回曲折地詮釋或直截了當(dāng)?shù)孛魇驹髡Z言層面之下蘊含的思想內(nèi)容。文章論證了“循言得意—得意忘言—循意得言—得言忘意”的翻譯過程，并根據(jù)中國古代“字本位”的語文傳統(tǒng)，對如何貫徹這一過程提出了基于多譯本平行語料庫的關(guān)鍵字譯法。

關(guān)鍵詞：典籍翻譯；得意忘言；循意得言；得言忘意

基金項目：1.河南省政府決策研究招標(biāo)課題 （項目編號為2012B383）； 2. 河南省教育廳科學(xué)技術(shù)研究重點項目” （項目編號12B630029）； 3.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項目 （項目批準(zhǔn)號2012-QN-292；4. 河南省教育廳科學(xué)技術(shù)重點資助計劃項目（項目編號13A740727）

（本文原刊于《理論探討》2013年8月刊P281-P282）

1 引語

在20世紀(jì)西學(xué)東漸的浪潮中，我國的翻譯研究在大量引介西方翻譯理論的同時，有學(xué)者也在不斷反思中國的傳統(tǒng)譯論，提出中國翻譯學(xué)學(xué)科建設(shè)的構(gòu)想。中國翻譯實踐歷史久遠，從有文字記載的《越人歌》算起，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國的譯論也源遠流長，若從公元229年支謙寫的《法句經(jīng)序》算起，有將近1800年的歷史，而且我國的翻譯理論也自成體系。中國的翻譯實踐終究還得由中國的翻譯理論來指導(dǎo)，畢竟“最好的藥引子在中國”。羅新璋（2009：20）用“案本—求信—神似—化境”這四個概念總括了我國譯論的發(fā)展脈絡(luò)。仔細推究這些譯論，其根源應(yīng)在我國古代的哲學(xué)思想和文藝思想。所以中國哲學(xué)的范疇?wèi)?yīng)該是構(gòu)成中國翻譯學(xué)的基礎(chǔ)。言意之辨討論的內(nèi)容是言辭和意念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個問題，先秦諸子和《周易》等典籍中都多有論述，歸納起來有言不盡意論、得意忘言論和言盡意論三種不同的意見?，F(xiàn)代學(xué)者又多有從哲學(xué)、文學(xué)和藝術(shù)角度對其闡釋，此不贅言，本文擬從中國古代“言意之辨”的語言哲學(xué)觀和文藝思想出發(fā)，探討中國經(jīng)籍翻譯之道。

2 循言得言外之意

中國古代學(xué)者除在其作品中明說之外，常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刻意追求“言外之意”。這有主客觀兩種原因所致。主觀上講，哲學(xué)或思想常來自接受過良好教育、閱歷豐富之人對社會和人生的反思和感悟。正如《易傳·系辭上》所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p>

這種對社會歷史和人生在物質(zhì)和精神方面的反思常超越人們語言文字表達的能力，故而“言不盡意”?？陀^而言，由于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傳統(tǒng)的限制，抑或出于原始禁忌和忌諱的原因，古代學(xué)者無法暢其所言，著書立說諱言詩書、稱謂褒貶，或用比喻、象征、暗示等委婉表達其思想，常常是“意在言外”。 因此，要理解古人之思想意念，實非易事。

東晉佛經(jīng)翻譯家道安有翻譯“三不易”說：“……圣必因時，時俗有易，而刪雅古，以適今時，一不易也。愚智天隔，圣或叵階，乃欲以千歲之上微言，傳使合百王之下未俗，二不易也?！耠x千年，而以近意量裁……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是，豈將不以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币馑际钦f，由于時代和風(fēng)俗的變遷，要以今人之智力，求得古哲之心聲，以古之微言大義求今日讀者之了解，是很困難的。但“不易”，并非不可能，那么譯者在翻譯古人言論的時候又怎能求得先哲“言外之意”，得見圣人之真意呢？隋代佛經(jīng)翻譯家彥琮在論述理解佛經(jīng)經(jīng)文時提出了“十條例”，即“原文的理解，不是簡單的字句音韻，至少要在十個方面理解梵文文本中的各種語言和文體問題?！边@對我們今天翻譯中國典籍是個很好的啟示。就中國典籍的理解而言，我們認(rèn)為譯者需要做到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譯者要有“與時俱退”的觀念。譯者要從客觀實際出發(fā)，歷史地考察古人的言論，即把自己置身于那一歷史時代和文化背景下去理解，做到對古人“了解之同情”，誠如陳寅恪所言“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這就要求譯者在翻譯之初要真正參與到文本之中，在領(lǐng)悟作者文辭與旨意的基礎(chǔ)上，對其學(xué)說具有一種相當(dāng)?shù)挠^念。例如，對于《論語·為政》中“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這句話，我們就不能以現(xiàn)代科學(xué)的視角去否認(rèn)古人對天象的一種樸素認(rèn)識。況且此句是以“北辰”喻“為政之德”，其思想內(nèi)容是根本，至于說北辰是否為天之中心則是末，不必深究。若不加注釋直譯為英語，明眼的讀者也不難讀出孔子說這句話的要義：A sovereign who governs a nation by virtue is like the North Polar Star， which remains in its place and the other stars revolve around it。（Lin， 1938：199）因此，經(jīng)籍理解的關(guān)鍵不在文辭，而在觀念。如若站在作者的立場理清其思想的“原始概念”，對其學(xué)說具有相當(dāng)?shù)挠^念；文辭則“甚易知，甚易行”。

其二，譯者要樹立互文觀念。古人語句多古奧晦澀，且多用省略結(jié)構(gòu)，使得所指不明。許多語句的理解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以我們在翻譯中國典籍時，要有互文的觀念，從整體上去認(rèn)識和感受原作的核心概念和話語。這里的互文，不僅指原作本身的上下文，也指同一時代的其他作品，對于某些字詞的理解則需要參照其他同時代的文本，確定不同作者就這一概念不約而同的用法，找到其最普遍的意義，將其“傳真”給譯文的讀者。例如，在理解孔子“德不孤，必有鄰”這孤零零的一句話時，我們需要通過孔子的其他言論來協(xié)調(diào)《論語》篇章之間不連貫的矛盾，比如參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或“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把它譯為：The man of honor is never alone. He is sure to enjoy the company of friends。（林戊蓀，2010：77）同時，我們也要參照其他同時代的文本，比如《周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或“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

3 循意得欲說之言

譯者在運用關(guān)聯(lián)思維經(jīng)過一番了解之同情，得見圣人之意后，就要考慮如何把“此中真意”傳譯給譯入語的讀者。

3.1 忘言

中西語言形式殊異，“就句子的結(jié)構(gòu)而言，西洋語言是法制的，中國語言是人治的?！庇W語言苛求形式的一律，形式控制意義且可表意；而中國語言則講求意思的傳達，以意統(tǒng)形，形式只是意義的附庸。所以，譯者要在把握原作意念的基礎(chǔ)上，認(rèn)識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莊子·外物篇》）。莊子的意思是說，語言乃表達意念的工具，若意已達或已得，那么語言可棄也。用之翻譯，即是譯者若得原文之“意”，不妨將原文之“言”棄之，也就是拋卻原文的語言形式、句構(gòu)，發(fā)揮譯入語的優(yōu)勢譯出原作的境界、氣勢、韻味。若只譯得大意，原作精神不傳，則“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穢也”?！疤煲娙?，人見天”是傳其大意；“人天交接，兩得相見”是得其精要，所以在翻譯中國典籍之時，且不可受其行文的束縛，字比句對的“死譯”、“硬譯”是最要不得的。

3.2 得言

忘卻原文語言形式為的是在譯語中找到更好的語詞來表達作者的意念。這需要經(jīng)過一個“循意得言”的過程。循意得言是指循作者之意，來探求譯文如何選詞用字、如何達意。趙復(fù)三譯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中The Search for Happiness為“尋孔顏樂處”，而不用西方哲學(xué)概念“尋求快樂”，是在思索中國哲學(xué)、中國文化和作者思想意念的基礎(chǔ)上，循意得言的結(jié)果。

4 得意忘言與得言忘意

“得意忘言”與“得言忘意”是一個翻譯活動的兩個過程，前者著重譯前之理解，后者強調(diào)譯時之表達，但又相互影響，是相生相成的關(guān)系?！暗靡馔浴辈⒎且吧嶙秩∫狻?，字永遠是漢語行文之本，古文尤其如此。文字“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字是古代漢語的基本語法單位，故而“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另外，漢字字形也可以傳達一定的語義信息?！皾h字通過視覺傳達了大量句子的內(nèi)涵和無詞尾變化以及虛詞的使用，為這種語言賦予了一種靈動的氣勢，也造就了這種短文無限生機和活力。”例如，有人把魯迅的《且介亭雜文》譯作“Essays from a Semi-concession（半租界雜文）”就譯出了作者選詞用字的深意。但是，典籍翻譯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上。詩之所以成詩，并不在詩字、詩文，而在“詩意”。中國典籍很多都是具有詩性的散文語言，如若在翻譯過程中“詩意”不傳，那么也必然導(dǎo)致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所言：“詩是在翻譯中喪失掉的東西”。讀者讀之也有“葡萄酒被水”之感。

得意忘言并非背離原作、背叛作者，實則與原作貌離神合，而且也是遵循了嚴(yán)復(fù)的“信”字標(biāo)準(zhǔn)。錢鍾書有“信之必得意忘言”之語，只是懂得這一點的人難求而已?！暗醚酝狻币膊⒎且吧嵋馊⊙浴?，作者意念的傳達永遠是翻譯之本?！暗醚酝狻币馕吨髟谧g語文化語境里重生，是譯者發(fā)揮主體性，經(jīng)過“循意得言”，讓原作的意義在譯語文化語境里進行“詩意的重建”。李白《將進酒》中出人意表的詩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葛瑞漢（A. C. Graham）譯為：

Have you never seen

How the Yellow River， which flows from heaven and hurries

toward the sea， never turns back？

譯者超越原詩的語言形式，了悟其意境及氣勢之后，先以how造“出人意表”之勢，再用flows from heaven和hurries toward the sea將原詩之澎湃氣勢傾瀉而出。弗羅斯特若看了這樣的譯作，恐怕要改變對譯詩的偏見了。

5 結(jié)語

佛經(jīng)翻譯家鳩摩羅什有翻譯如“嚼飯與人”之喻。然而，經(jīng)籍譯者如若真能把原文嚼透，發(fā)古人之幽思，對古人言論知之、好之、樂之，而后再以“傳神”之言轉(zhuǎn)施于人，同樣也能使人食而甘之?？偠灾?，中國典籍的翻譯需要經(jīng)過“循言得意—得意忘言—循意得言—得言忘意”這樣一個過程。這四個階段一脈相承，又互為補充。循言得意是求得原文意旨的基礎(chǔ)，“忘言”為的是譯文表達不受原作語言形式的羈絆，從而做到循意得言，即以地道的譯文不僅“達旨”，而且盡可能對等地表現(xiàn)原作的風(fēng)格。只有經(jīng)過這樣一個過程，才能在翻譯時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譯得順乎自然。（原載于《理論探討》2013年8月刊）

參考文獻

[1]Lin， Yutang. The Wisdom of Confucius[M].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1938.

[2]安樂哲，羅思文. 《論語》的哲學(xué)詮釋[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

[3]馮友蘭. 中國哲學(xué)簡史（英漢對照）[M]. 天津：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7.

[4]馮友蘭. 中國哲學(xué)史[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

龐彥杰，漢，河南項城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翻譯與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