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一個暑假,幾個本家兄弟要把他們的子弟送來讓我單獨輔導。我歷來很懷疑“做家教”的效果,然而經不起家長們三番五次的拜托,終于收下了他們的四個孩子。其間孩子的一些異常舉動,因為與我一直在追求的一項語文教學目標大相沖突,讓我產生了寫下這篇隨筆的沖動。
在語文輔導中,我說要給他們讀點故事聽,一個剛讀完三年級的孩子竟然馬上抗議:“不喜歡聽!”從他聽故事時的表現——坐立難安,手足無措,心不在焉,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真的一點兒也不喜歡聽故事——當然也更不樂意自己去讀故事。
但這卻無法用他不喜歡語文來解釋。他喜歡做語文題,一做題,他開始兩眼發(fā)光;他會查閱跟做題有關的資料;語文成績也不錯;他還能背誦很多古詩、名言警句……
這樣一個似乎并不排斥語文的孩子,卻那么排斥聽故事,也不喜歡看故事書。在讓他們讀書的時候,我不露聲色地細細觀察他,他隨便拿到一本什么書,都不會從第一頁看起,而是隨意從書的中間打開,看不過一分鐘,就開始將書在手上翻過來搗過去,然后開始走向書架,取下另一本書。短短一節(jié)15分鐘的閱讀課,他差不多會把書架上的所有書換個遍。第二天,他明知一本本書都被他“瀏覽”過了,依然重復昨天的動作。
這還不是最讓人為之著急的。
輔導他的第一天,我讓他寫一篇作文,告訴他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他很高興,并不費力地寫好了文章,寫的是《大自然的聲音》。第二天,他寫的又是《大自然的聲音》。直到第三次作文,他寫的一篇《小狐貍哭了》被指控為“也是背下來的”,而我又恰好在他的課堂作文簿上翻到了這篇文章。
第四次作文,我不得已給他“限定”了寫一篇半命題作文:《我有一個的媽媽》。另幾個孩子告訴我:他流眼淚了!當然不是因為媽媽的原因而流淚,而是半天工夫,他沒能憋出一句話。好在,他終于不知在什么時候,自己擦干了眼淚,好容易完成了很可能是第一篇真正屬于他的作文。
從第五次作文開始,我不命題,同樣是想寫什么寫什么,但有個要求,暫時不寫童話——因為他背的作文差不多都是童話——要寫生活中的真實的東西。
從我布置作文“內容”與“要求”的那一刻起,他一直背過身子和臉去,雙手在墻上亂摳,兩個手臂不住地在臉上擦拭。他又哭了。盡管他心里一定很明白,自己被一篇作文嚇哭,這在本家老師與比自己還低一年級的同伴面前有多難堪——但他卻還是忍不住地哭了。
我不知道我這幾天徹底摧毀了他的作文套路的輔導行為,對于他來說是不是有點近乎殘忍——包括接下來我忍無可忍地對他的一番“拷問”:
你們老師教作文就是讓你們背作文,是嗎?
是的。
你們老師告訴你們,期末考試的時候就是從背下來的作文里選一篇謄上去,是嗎?
是的。
我似乎可以明白了,一個并不多么反感語文,更沒有力量逃離語文的孩子,何以對讀書——甚至對聽故事——如此不感興趣,何以被一道“陌生的”作文題急出眼淚!
翻開這個可憐的孩子的期末成績單,那上面赫然寫著:語文89,數學92,全班第42名。由此想到他所在班級的語文成績,很可能在全鄉(xiāng)、全區(qū)乃至全市排第一名。但這個語文成績并不低的孩子,卻在我這里因為讀書、因為作文而悵然落淚。
不知道還有多少個孩子像這個孩子一樣,將語文、將讀書作文學得如此驚心動魄!語文教育的異化,不敢說就由此誤人子弟,但卻構成了對學生與語文之間的純潔感情的傷害,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幸而讀書本身并不可怕,幸而作文本身并不可怕。在接下來的這段日子里,雖然我不敢說完全消除了讀書與作文留在這個孩子心里的可怕陰影,甚至讓他由此轉而愛上讀書與作文,但至少從第六次作文開始,我已再沒看到這個孩子的眼淚,而在他的第五篇文章里,我就已經讀到了這樣的句子:
它(貓)有一雙小巧玲瓏的眼睛,兩只小的耳朵,有六根胡子。
貓是否剛好六根胡子?我倒是沒留意過。也許數字有點出入,但這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感覺到了這個孩子不再“背作文”,而是向真正的寫作,向自己的視角接近。
之前,我和一些人一樣,還只是深惡痛絕于學生作文中的胡編亂造,無病呻吟,沒想到在有些語文課堂上,在有些學生那里,連“胡編亂造”都已成一種奢想。語文教學的“無能”,竟然到了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胡編亂造固然可惡,但“胡編亂造”這幾個字卻不是輕易就可以拋向學生的。
在上面提到的四個孩子中,除了一個習慣于背作文的,其余三個已讀完二年級的孩子,直到第四次作文,其中一個依然交上來這樣一篇《小烏龜找媽媽》:
有一天,烏龜媽媽懷孕了。過了三四天,一只小烏龜生下來了。小烏龜小小的真可愛。烏龜媽媽過了兩天又生下來一只小烏龜。它們真惹人喜愛……
讀到這樣的作文,通常,我們會感到很可笑,同時覺得很憤慨。然而笑過后憤慨后,就得重新理一理思路:學生作文中出現這樣與事實有出入的句子,是不是就等于學生在胡編亂造?
因為這里至少會有兩個原因。
第一,孩子還缺乏常識。如果是因此而“捏造事實”,實在并無必要小題大做;如果是出于學生的想象,那就更沒有必要笑而且憤慨——因為想象無常識。
如果因為這樣的“無知”而犯的“無心之過”,教師也義憤填膺加以喝止,那就可以理解學生在真正的想象時會有多惶恐。一個時刻在擔心是不是想錯了的人,他還能想象,還敢想象嗎?
第二,學生明知是胡編,也明知這樣的胡編并非自己的想象,而是編造事實,卻依然胡編。這當然有問題。但即便是這樣,與其把責任往學生身上推,不如由此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為什么學生要在好端端如說話一樣的作文中胡扯?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讓學生作文如說話一樣輕松、自然,容忍并欣賞學生說心里話——哪怕它們暫時與一些胡扯、做作的東西比較起來有點幼稚,有點原始,有點簡單,甚至根本不能算篇像樣的作文——他們還會不會胡扯?
這就又牽扯到了看待學生作文的眼光問題。
我一直以為,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看待作文的眼光,決定了學生作文的走向與層級。我們想要看到怎樣的作文,學生就會寫出怎樣的作文。這原本怨不得孩子。現在出了問題,叫孩子胡編也不是,不胡編也不是。這樣的作文尷尬,除了叫孩子從心底里憎惡作文,詛咒作文,還能有什么?
(作者單位:湖南省武岡市安樂中心小學)
推薦理由:學生怕語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怕作文。背范文被一些教師認為是作文出成績的好手段,然而這種功利的手段實則是對學生自由想象、真實表達的殘忍扼殺。鼓勵學生說出心里的真實想法,保護學生的寫作意愿,摒棄那些強硬的命令和冰冷的呵斥,才能讓學生愛上寫作,進而愛上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