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多情,而能有曲水流觴之風雅,《蘭亭集序》作于這樣的風光中,便如水流花開般自然。蘭亭聚會,時在東晉穆帝永和九年農歷三月三日,即上巳節(jié)。這個節(jié)日,有祓禊之風俗,即臨水而祭,祓除不祥。王羲之借此暮春時節(jié),邀會謝安、孫綽等四十人,聚于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不亦樂乎?!皶x人的‘人格的唯美主義’和友誼的重視,培養(yǎng)成為一種高級社交文化如‘竹林之游,蘭亭禊集’等。玄理的辯論和人物的品藻是這社交的主要內容?!保ㄗ诎兹A《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宗白華全集》第2卷276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下同,只注頁碼)文人雅士的聚會,酌酒賦詩自然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边@真是妙。中國人自古向往滋養(yǎng)于自然山水之中。然而到了晉人,才能以如此活潑的心靈,與自然情往似贈,興來如答。如果說晉之前人,于自然乃是登高以觀、臨水自照,親近之中有著“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敬重,晉人卻是要在這山中吟嘯,要在這水邊賦詩,這山這水便也都有了情致。宗炳畫所游山水懸于室中,對之云:“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曲水流觴,撫琴動山,與山水簡直有了賓主之歡。
晉人與山水自然有了賓主之誼,品藻人物也以自然之意象,如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如驚龍”,如“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惟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如人有嘆王恭形茂者曰“濯濯如春月柳”,如山濤云“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晉人愛賞自然,又同親友般無間,如王子猷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又如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本段例句皆出自《世說新語》)
暮春時節(ji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連絲竹管弦也一并省去,只剩下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何情之契,何境之清。于是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晉人的時代,充滿著玄理辯論的空氣,連帶著他們的詩文,也有著一股哲理的清俊。
這蘭亭之會中,王羲之有《蘭亭》之詩,正好引來作這“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腳注:“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哉造化工,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弊诎兹A先生評此詩:“真能代表晉人這純凈的胸襟和深厚的感覺所啟示的宇宙觀。‘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兩句猶能寫出晉人以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這世界,使觸著的一切呈露新的靈魂、新的生命。于是‘寓目理自陳’,這個理不是機械的陳腐的理,乃是活潑潑的宇宙生機中所含至深的理。王羲之另有兩句詩云:‘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靜照’是一切藝術及審美生活的起點。這里,哲學徹悟的生活和審美生活,源頭上是一致的。晉人的文學藝術都浸潤著這新鮮活潑的‘靜照在忘求’和‘適我無非新’的哲學精神?!保ǖ?75頁)
玄理的辯論滌蕩了晉人的心靈,催生出一種宇宙深情來。晉人看這天地萬物,無不盛大,無不美好,總是一番繁華的好意。后來人論“文”之為義,至宏至大,如劉勰《文心雕龍》云“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天地萬物,一切皆文,不正是從這“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情操中來的嗎?
“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淵明、謝靈運這般人的山水詩那樣的好,是由于他們對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fā)現(xiàn)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他們隨手寫來,都成妙諦,境與神會,真氣撲人?!保ǖ?73-274頁)晉人的深情在于,花苞原本就要開放的,枯葉原本就要凋零的,而晉人見著了花的忽然綻放,也總有一番軒豁的喜樂,見著了葉的悠然去樤,也有一場綿遠的嗟嘆。晉人哀樂過人,以至死生之大義,古人雖也每有論及,而晉人的樂生哀死,卻更有一種哲思的清俊、宇宙的深情?!稌x書》記王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營山水弋釣之樂,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這與《蘭亭集序》所說的“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其情一也。深于情者,能懂得人生之真樂,對宇宙人生也總有一份至深而無名的哀感:“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序文的最后,記將此次曲水流觴所賦之詩集錄為《蘭亭集》之緣由。死生亦大,既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何悲之大也。然雖世殊時異,興感之由則同此心也。故而列敘時人,錄其所述,以期后之覽者,亦能有合契之嗟嘆。石崇的《金谷詩序》,文末亦嘆曰:“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與此極為相似。此序文末曰“或以潘岳(筆者按:誤,當為石崇)《金谷詩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聞而甚喜”,《世說新語》亦載“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王羲之的自欣于蘭亭雅集,于此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