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文之“真”

討論語文之真要從討論“真”開始。概念界定是研究的必要前提。關于概念的界定，有必要強調(diào)兩點：第一，要基于概念的本意，任何概念都有其本質(zhì)內(nèi)涵，它是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人類共識，概念界定要以此為出發(fā)點；第二，要有自己的新意，研究者如果對概念沒有自己獨特的見解、看法和感悟，研究就難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對“真”這個概念的界定也要從這兩個維度出發(fā)，既要從公共的角度界定“真”的一般內(nèi)涵，又要從個體的角度去挖掘、揭示和闡述“真”的其他意蘊，這是將語文之真的討論不斷引向深入的邏輯前提。本文試圖從“真”的概念界定入手，談談對語文之真的一點看法。

一、哲學意義上的真

哲學意義上的真對應假，真假屬于認識論范疇，所反映的是存在與意識、客觀與主觀的關系。存在決定意識、主觀來自客觀，這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當我們的主觀認識正確反映了客觀實際，這種認識就是真的，否則就是假的。著名詩人胡風認為，作品是主客觀的相互擁抱。從語文角度講，文本是作家內(nèi)心深處對于客觀世界認識的一種投影與反映，是自然、社會、人生等外部世界在作者心中留下的印痕。這里首先涉及的是作家的主觀世界與外在的客觀世界、作品內(nèi)容與歷史事實的關系，對客觀世界與歷史事實的尊重是任何一個負責任的作家的基本品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一定有其主觀性、獨特性、藝術性的一面，其中也不乏想象、夸張、虛構的成分，但其源頭一定來自生活、來自歷史、來自事實。好的文章絕不會對著黑暗的時世歌功頌德，也不會在哀鴻遍野之際寫些鶯歌燕舞來粉飾太平，不會在時代與歷史中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就像魯迅所說的，好處說好，壞處說壞，不能“舉娼婦為英雄，舉英雄為娼婦”。文本必須基于事實、尊重歷史，不可人為編造事件或歪曲歷史，否則，我們一代代在隱瞞和欺騙中長大，最后一旦獲悉真相，那種反作用可能是覆滅性的。對于語文來說，這是第一個維度的真——認識之真，它所反映的是主客觀、作家作品與客觀實際的一致關系。第二個維度的真——理解之真，它所反映的則是讀者與作家作品的一致關系。作為解釋學的核心概念，理解的意圖和任務在于把握文本的意義、作者的思想，它是一種對主觀性東西的把握，如果說認識的對象是客觀世界，那么理解的對象則是精神客體（文本作品）。哲學家波普爾曾經(jīng)把世界一分為三，他認為除了第一世界（客觀物理世界）和第二世界（主觀精神世界）以外，還有一個獨立的第三世界（客觀知識世界），即思想的客觀內(nèi)容的世界，尤其是科學思想、詩的思想以及藝術作品的世界。顯然，文本作品屬于第三世界，對于讀者而言，它同樣是客觀存在的，對它的理解也存在對與錯的問題，這是真假問題的特殊表現(xiàn)。“承認文本的客觀性，承認文本對閱讀的前提性的意義，這是閱讀教學之所以必要、之所以可能的條件。”[1]解釋論之真要求對文本的理解必須基于文本、尊重文本，不斷地接近文本的本義、真義。

當然，我們不僅要從主觀與客觀的關系來理解真，還要從現(xiàn)象和本質(zhì)的關系來理解真。這就涉及另外一對關系：事實與真實。事實對應的是現(xiàn)象和具體事件，其性質(zhì)是形而下的，可以依靠感官來判斷所謂真假；真實對應的是本質(zhì)和事件整體，其性質(zhì)是形而上的，必須依靠思想和良知來拷問所謂真假。南懷瑾先生告誡我們：“光讀正面的歷史是不夠的，還要看小說。所謂歷史，常常人名、地名、時間都是真的，內(nèi)容不太靠得?。欢≌f，是人名、地點、時間都是假的，但那個故事卻往往是真的?！闭Z文的真、文學的真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事物本質(zhì)的整體性的把握上，這樣的定位才會為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想象和虛構提供無限的空間和可能，更重要的是，它描述的世界比所謂“真相”可能更接近真實。[2]這是文學之真的特有內(nèi)涵和意蘊。

二、文化意義上的真

從文化意義上講，真指的是科學精神（追求真理的精神），它對應于人文精神（包括善和美等）?？茖W精神內(nèi)涵豐富，就語文及其教學而言，應該特別強調(diào)客觀、準確、邏輯、理性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真語文要求我們在文本解讀和教學中積極去關注、挖掘、提煉、揭示、強化，凸顯文本中這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茖W精神首先是客觀精神，尊重事實，實事求是，反對夸張、虛假。任何作品都應該言之有物，言之有據(jù)，絕不可以無病呻吟，更不可以杜撰、捏造?？茖W精神要求要有準確意識，要在準字上下功夫?！巴魄谩钡牡涔史浅Ｇ‘?shù)卣f明了“準確”的文學意義，孫紹振先生曾經(jīng)通過評析“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來強調(diào)比喻的妙處就在于“準確”。文學的表達要生動、形象、傳神，但這一切都是為了達到“準確”。

科學是講究邏輯的，自由的思想唯一的限制是內(nèi)在的邏輯，沒有邏輯的思想是胡思亂想。邏輯性要求作品要言之有序。從外在的角度說，序是事物的結構形式，指事物或系統(tǒng)組成要素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它是事物運動、變化、發(fā)展規(guī)律的體現(xiàn)，是我們認識和把握事物的軌跡和線路圖。從內(nèi)在角度講，序指人的思維的完整性、條理性、嚴密性，以及推論的合理性、證偽的科學性。很多人注重文學的形象思維，而忽視其邏輯思維。試看《神雕俠侶》（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中的一個片段：（公孫止兇暴傷害裘千尺后）小龍女……向著公孫止喝道：“公孫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對我，豈不也如對她一般？”[3]三句斥問，每一問以上一句為邏輯推理的前提，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無怪乎產(chǎn)生下面的表達效果：公孫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這就是邏輯的力量?？茖W精神的核心是理性精神。理性對應于感性，從人類學的角度談，感性和理性是指同時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身上的兩種因素。感性因素是指人的本能、欲望、感覺、情感等，理性因素是指人的理智、思考、抽象思維等。感性和理性具備的不同特性和功能，決定了兩者在人的身心發(fā)展中的不同作用和價值，對人的生長而言，兩種因素都不可或缺，這是人性豐富完滿的必然要求。從真語文的角度講，我們要強調(diào)理性的作用，致力于培養(yǎng)以理性為核心的語文素養(yǎng)。從教學實際來看，沒有理性和邏輯的參與，閱讀和教學就難有深度。盲目的動情，以感情代替邏輯，用笑聲代替思考，會導致邏輯理性精神的匱乏。如果缺乏了邏輯理性這個內(nèi)核，語文課程就會失去根基，語文素養(yǎng)也會失去靈魂，那么，語文之真也就不復存在。

三、課程意義上的真

任何一門課程都有其獨特的內(nèi)容、任務、性質(zhì)和功能，它們在促進學生身心發(fā)展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課程意義上的真指的就是該門課程起著了其應有的價值和功能，實現(xiàn)了預期的目的，它實際上反映的是課程應然與實然的關系。應然指的是本質(zhì)上、理想中的課程，實然指的是實際上、現(xiàn)實中的課程，兩者接近、吻合時，我們就說這是一門真課程。我們平常講這個人是純爺們，就是說這個人體現(xiàn)了男人特有的氣質(zhì)、胸襟、擔待、精神。真課程的說法類似這個意思。只有當一個語文教師把語文獨特的價值、功能、精神都表現(xiàn)出來時，我們才會說，這個教師教的是真語文。那么，真語文最核心的特征或標志究竟是什么？修訂版的義務教育語文課標對此有明確的界定：“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闭Z文課程為了形成和發(fā)展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學生的讀寫聽說活動必須指向如何理解和運用祖國的語言文字，而主要不是它們的內(nèi)容。[4]現(xiàn)在的問題是，語文老師好心好意地做了好多根本不是語文該做的事情，比如講麥苗跟谷穗的區(qū)別、講大象的身體結構、講各種自然現(xiàn)象等等，這些不是語文課的教學內(nèi)容。[5]正如王尚文指出的：“對語言學有研究的教師，就容易把語文課上成語言課；愛好廣泛的教師，就傾向于把語文課上成文化課；鐘情于文學的教師，就可能把語文上成文學課；注重思想品德教育的教師，語文課又上成思想品德教育課……甚至有的教師根本不知道上什么，以至于只能跟在權威、教參或別的教師后面亦步亦趨。教學中的盲目性、隨意性成了不可克服的頑癥，非語文、泛語文的傾向愈演愈烈?！盵6]總之，課程論意義上的真就是要求教師要把語文上成語文，不能把語文課上成其他課。從這個意義上講，真語文也就是當前一批優(yōu)秀教師所倡導和實施的本色語文、簡約語文等。

四、教育意義上的真

教育的核心問題是培養(yǎng)什么人的問題。陶行知先生說得好：“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睆膫€人修養(yǎng)角度講，真人就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從教育意義上講，所謂真，就是要求我們以求真的教育去培養(yǎng)真人。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培養(yǎng)的不是真人，或者培養(yǎng)的人不具備真的品質(zhì)，那么真語文也就蕩然無存了。真語文的終極價值就在于培養(yǎng)真人，這是我們討論、闡釋語文之真或真語文的根基和宗旨。

那么，真人究竟是一種什么人呢？真人究竟具有哪些德行？從這個時代的要求來說，我們認為，真人要具備以下德行：第一，為人誠實，表里如一，言行一致，不偽善。第二，心意自信，不欺心。要自己相信自己，不要自己欺騙自己，喪失了自我。第三，言談真誠，說實話，不撒謊，不欺人；行為守諾，說到做到，講信用，不欺詐。第四，做錯事要敢于坦白承認，不隱瞞，勇于擔待，接受懲罰。[7]顯然，真不僅是一種道德，也是一種能力；真不僅是一種認知和見解，也是一種立場和態(tài)度；真不僅是一種人生境界，也是一種人生智慧。但是，“教人求真，學做真人”絕非易事，正如陶行知所言，需要“千教萬教，千學萬學”方能實現(xiàn)。因此，我們要把培養(yǎng)真人作為教育的永恒主題，自覺地將其貫穿于教育的全過程。

這里，我們還要特別強調(diào)教師本人的示范作用，亦正如陶行知所言：“唯有學而不厭的先生，才能培養(yǎng)出學而不厭的學生?！边@也就是說，只有真教師才能培養(yǎng)出真學生。教師必須具有真的理念、真的品質(zhì)、真的精神、真的能力，這是我們討論和落實語文之真、教育之真的根本前提和核心保障。

參考文獻

[1]李海林.語文教育的自我放逐（上）[J].語文學習，2005（4）.

[2]山民.“事實”與“真實”[N].光明日報，2013-8-20.

[3]袁春波.金庸：學生繞不開的閱讀存在[J].語文建設，2009（11）.

[4]王尚文.緊緊抓住語文的韁繩[N].中國教育報，2004-7-8.

[5]王旭明.讓語文回到起點：姓語名文[J].語文建設，2013（1）.

[6]王尚文.走進語文教學之門[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7]曹義孫.誠：實與信[N].光明日報，2013-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