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文學(xué)研究
海上漱石生生平考
段懷清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作為清末民初一位在報界、小說界及戲曲界均頗有影響的文人,海上漱石生(孫玉聲)上傳晚清上海開埠以來由王韜等人開創(chuàng)的都市文人的近代寫作空間及寫作模式,下又與鴛鴦蝴蝶派的通俗文學(xué)寫作息息相關(guān)。然而學(xué)術(shù)界對于其生卒年月及生平履歷,一直眾說紛紜,尚未能有明確而肯定之定論。依據(jù)海上漱石生自己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及《報海前塵錄》等文獻(xiàn)中多處相關(guān)敘述,我們可以查證出其確切的生卒年月,并對其生平履歷予以澄清說明。
海上漱石生;孫玉聲;生平考
孫玉聲,名家振,字玉聲,別署海上漱石生、漱石生、退醒廬主人、警夢癡仙等,以字行,上海人。*有關(guān)海上漱石生出身家世,限于文獻(xiàn)資料,多不詳。今可知其世家滬上,祖屋位于滬南南市郎家橋南里蔑竹街,已歷二百年。據(jù)《退醒廬筆記》記載,“屋經(jīng)三次改建,地址雖不甚寬,院落尚多空氣,以是吾愛吾廬”。此即退醒南廬。有一妻(姚氏)一妾(蘇氏),妻生一子五女,子兆麒(字麟書),16歲因喉痧夭亡,長女蕊兒適滬上郁屏翰(懷智,別篆素癡)子郁葆青,次女蘋兒18歲亦亡于喉痧,四女展云,歸陸氏(吳興陸子冬秉亨),《漱石生六十唱和詩》收有“歸陸氏女展云”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六女訚如歸洪氏(洪子才),《漱石生六十唱和集》收有“歸洪氏女訚如時隨外子客齊齊哈爾”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光緒丙申年(1896)海上漱石生娶妾鳳姬,育子有志翀、志超等。另賃老閘歸仁里,是為退醒北廬。庚申年(1920)退醒北廬遷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步留坊。孫玉聲之名字,顯然典出孟子“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孟子·萬章下》。一句。而其海上漱石生之別名,據(jù)與孫玉聲晚年有文交之鄭逸梅說明,來自于“漱石枕流”典故*另質(zhì)庵鄭永詒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中有“枕漱獨能答王濟(jì),升沉曾未問君平”一句,亦可見漱石生名諱之典源。,此典故出自《晉書·孫楚傳》,意為不隨波逐流,不與時勢茍同——這對于一位近乎一生在報界行走及通俗小說作家而言,讓人不免有些疑惑。另外,鄭逸梅還說孫玉聲喜歡讀日本小說家夏目漱石的作品,便取漱石為別署。*鄭逸梅《藝海一勺》,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3月,第63頁。有意思的是,據(jù)說夏目漱石之名字由來,亦與《晉書·孫楚傳》有關(guān)。
對于這位清末民初“厥名在學(xué)界報界小說界”*《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此處所謂“學(xué)界”,指的是“劇學(xué)界”,即孫玉聲在清末民初戲曲界之修養(yǎng)貢獻(xiàn)。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蓉圃林鉞的和詩中,有“癡有周郎情自得”一句,自注云“先生精于劇學(xué),凡海上男女伶無不奉為泰山北斗”。的新聞界名流、小說界耆英,同儕在其晚年贊譽(yù)之曰“報界耆英聲名洋溢,文壇健將詞采繽紛”*《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新聞界仰老名士,小說林推大作家”*勁秋姚洪淦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見《漱石生六十唱和集》。??梢钥隙ǖ氖牵瑢O玉聲乃繼王韜之后,與鄒弢、俞達(dá)、韓子云等同代的晚清第二代滬上都市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之一*盡管孫玉聲極為看重他當(dāng)年在滬上大報界的事功,但對于筆耕小說一段生涯,晚年的孫玉聲亦相當(dāng)肯定。在其《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六十述懷原唱”組詩中,孫玉聲寫有“幸有寓言足針砭,頻年再版得風(fēng)行”之句,并自注曰:“拙著《海上繁華夢》正續(xù)集二百回及《優(yōu)孟衣冠傳》,文明書局出版之《十姊妹》,現(xiàn)正再版之《指迷針》等,俱以針砭薄俗為旨,故獲頻年再版,風(fēng)行于時?!绷怼吨该葬槨芬粫?,原名《黑幕中之黑幕》,天臺山農(nóng)奉和海上漱石生六十述懷詩中有“黑幕揭穿銀管禿”一句,自注云“君著有《黑幕中之黑幕》小說,今以名不雅馴,易為《指迷針》,再版后風(fēng)行于時?!?,盡管這種都市文學(xué),在“五四”新文學(xué)的批評之中,在鴛鴦蝴蝶派的“污名”之下,長期以來并無多少好名聲。
遺憾的是,學(xué)界迄今對于孫玉聲的研究,仍集中于對其作品、尤其是代表性小說《海上繁華夢》的解讀評析,對于孫玉聲的生平*海上漱石生性好游歷,《退醒廬筆記》中亦多記載其屐旅所至,“光緒戊戌夏六月,余游普陀”,“癸亥夏五月,鳴社同人聚餐于秣陵”;另多次游歷杭州、海寧、天目山、鎮(zhèn)江等。光緒辛卯年(1891)秋曾與韓子云同試北闈。,包括其生卒年月以及主要履歷等的研究,限于文獻(xiàn)資料,要么語焉不詳,要么人云亦云乃至以訛傳訛。本文擬就孫玉聲之生卒年月及生平主要履歷等予以澄清說明。有關(guān)孫玉石著述及交游,另有《海上漱石生著述考》及《海上漱石生交游考》待發(fā)。
生年
1 未署明生年之說
海上漱石生之婿郁葆青輯、廬江陳詩選編的《滬瀆同聲集》(附續(xù)集)中,選有海上漱石生詩九首*《滬瀆同聲集》中選孫玉聲詩詞五首,為《湖心亭》《云》《西湖春游詞》《西湖擢歌》;《滬瀆同聲續(xù)集》中選孫玉聲詩詞《還家偶詠》四首。,并有其簡介一則:孫玉聲名家振,以字行,別署海上漱石生,上海人。著有《海上繁華夢》等說部數(shù)十種,又《退醒廬筆記》《漱石生游記》《上海沿革考》《滬壖話舊錄》各若干卷。
上述簡介,為迄今較早有關(guān)孫玉聲生平之簡介文字,又因郁葆青與海上漱石生之間的翁婿關(guān)系而具有相當(dāng)權(quán)威性*有關(guān)孫玉聲子嗣,除前述外,另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蓉圃林鉞的和詩中,有“儒林表率人爭仰,家學(xué)淵源子象賢”一句,后注釋云:“先生有三子,皆極聰俊,頭角崢嶸,克紹其裘。”另孫玉聲“六十述懷原唱”中亦有“后顧能償望子賢”一句,自注云“有子尚幼,皆在讀書”。,不過,或許因循詩集選編體例,未署被選詩人生卒年,且有關(guān)孫玉聲生平履歷介紹,仍顯簡陋。另陳衍在其詩話中沿引了郁葆青《滬瀆同聲集》中孫玉聲簡介,并選孫玉聲《西湖春游詞》“濕云罩住遠(yuǎn)峰青,幾似冬山睡未醒。行近猶難辨何處,聞鐘才曉是南屏”[1]一首,不過亦未署明孫玉聲出生年月。
嚴(yán)芙孫等編撰的《民國舊派小說名家小史》,收“海上漱石生”一條,并稱其“在著作界的資格,確是很老的了”——當(dāng)然這是從民國小說家之舊派新銳的視角而言的。或許亦為遵體例故,其中提到海上漱石生“29歲那一年,進(jìn)《新聞報》主持筆政,后來又入《申報》及《輿論時事報》,先后共19年”,但沒有寫明海上漱石生的出生時間。[2]
與晚年的海上漱石生多有交往的鄭逸梅,在其《藝海一勺》[3]“民初小說家孫玉聲”一條中,對海上漱石生的名諱等有發(fā)揮闡述,但其中亦沒有提到孫的出生時間。
上述三種著述之編纂者,或與海上漱石生有姻親,或為同道交游,對其出生年月,當(dāng)有所知。之所以未見標(biāo)示,推測主要是遵從著述前后之體例,不過,或許對孫玉聲出生年月不甚了然亦未可知。
多少與上述記載不詳有關(guān),后來者在提到孫玉聲出生時間時,遂多疑惑。最簡單者,莫過于避而不談。蔣瑞藻《小說考證》有“海上繁華夢”一條,[4]其中在介紹孫玉聲最為人所熟知的這部“專寫妓院”的小說時,亦提及作者生平,但未見作者生卒年月。
而莫洛編纂的《隕落的星辰》中,[5](P.90)將孫玉聲列為最近去世的“記者”之一予以介紹,稱其為“新聞界前輩,舊體章回小說作家”,但未提其出生年月。
類似專列有孫玉聲小傳卻未提及其出生時間者,還有《蝸牛居士全集》中之“藝人小傳”中的“孫玉聲”一條[6],稱其“文才冠群,詩詞歌賦,駢散古文,無不擅長,為我國小說作者”,并稱“二十年前,先生曾為先祖妣嚴(yán)太夫人撰五十壽序”,同時還提到孫玉聲去世的具體時間、地點及年齡,但未提其出生年月。
2 出生于1862年說
《中國近代文學(xué)大辭典》中“孫玉聲”一條,署明其出生于1862年。[7]
3 出生于1863年說
范伯群先生《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史》,專辟“滬人寫滬事的《海上繁華夢》”一節(jié),稱孫玉聲為“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小報業(yè)中最著名的小說家”,并署明其出生時間為1863年。[8]《上海文化藝術(shù)志·人物傳略》[9]中“孫玉聲”一條,列其出生時間為1863年。時萌《晚清小說家考證》(之四)“孫玉聲與《海上繁華夢》”中,稱孫玉聲“生于同治二年(1863年)”。[10]
另亦偶見海上漱石生出生于1864年等之說法,但大體上以上述幾種說法為主,且影響較廣。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說法基本上都沒有提供有關(guān)海上漱石生出生年月說法之來源依據(jù),也因此,不少說法亦不免彼此因循甚至以訛傳訛。
孫玉聲的確切出生時間,據(jù)其自述,為癸亥年末。據(jù)《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序中云:“余生于癸亥十二月醉司命日,至壬戌而歲星一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而海上漱石生之好友潁川秋水在此編著“壽序”中亦云:“夏建壬戌十二月二十四日為漱石孫先生六十初度之辰?!?《漱石生六十唱和集》,自印本。癸亥年為1863年,壬戌年為1922年;司命作為一種神名,在《禮記·祭法》中已有記載,“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醉司命為民間年終祭灶神的一種習(xí)俗。宋孟元老 《東京夢華錄·十二月》:“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請僧道看經(jīng),備酒果送神,燒合家替代錢紙,帖灶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門,謂之‘醉司命’?!彼螀怯尽秳e歲》詩中有“灶涂醉司命,門貼畫鐘馗”一句,后遂稱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四日為“醉司命”。 清陳裴之《香畹樓憶語》:“醉司命之夕,風(fēng)雪遄歸?!睋?jù)此可知,孫玉聲出生于1863年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四日,按照習(xí)俗,60歲壽辰早前一年籌辦,1922年底舉辦60壽誕當(dāng)為正確。另孫玉聲個人著述中還有多處與其出生年月相關(guān)之信息。在《報海前塵錄》“編纂大綱”中,他說自己初進(jìn)《新聞報》,在1893年?!坝喑踔列侣剤笕尉幾胧拢谇骞饩w十九年秋。當(dāng)日中國報界,尚在幼稚時代,日報只申報滬報,及新聞報三家。”[11]而在《報海前塵錄》“冷湯冷飯年初一”一條中,有這樣一句話:“然余于癸巳歲入新聞報,次年壬辰,主任都岱生世丈,以報章每日傳布新聞,何可停年,決意年初一亦須出報?!笔悄旰I鲜?9歲,即其所述,“余自年二十有九,主任新聞報筆政?!?在《報海前塵錄》“緒言”(1934年1月,海上漱石生)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余自年二十有九,主任新聞報筆政后,悠悠四十余載,今已年逾七十矣。
據(jù)此種種推定,海上漱石生出生日期陰歷為1863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陽歷則為1864年2月1日。所以,所謂孫玉聲出生于1863年者,當(dāng)指陰歷,而所謂孫玉聲出生于1864年者,當(dāng)為陽歷。
卒年
有關(guān)孫玉聲去世時間,鄭逸梅《藝海一勺》“民初小說家孫玉聲”一條中,有這樣一段話:“1936年,上海有一周報《五云日升樓》,玉聲為撰《掌心雷》武俠小說。及第二期出版,玉聲突患病逝世,則成為最后絕筆了。年七十七?!?/p>
按,鄭逸梅此處所記,多有誤。一者有關(guān)《五云日升樓》*《五云日升樓》,1939年3月4日創(chuàng)刊,每逢星期六出版一冊,增刊無定期,發(fā)行人兼總編輯為顧懷冰,發(fā)行所為上海香港路59號內(nèi)3層樓301號,其定價為零售1角,半年2元2角,全年4元4角。的創(chuàng)刊時間,鄭說為1936年,實際上《五云日升樓》創(chuàng)刊于1939年3月4日;二者所謂“及第二期出版,玉聲突患病逝世”,其實孫玉聲于3月8日凌晨2時去世,尚未及第二期出版,因為《五云日升樓》為周刊,且“每逢星期六出版”。
不過其有關(guān)孫玉聲享年77的說法,為時人所記佐證。莫羅《隕落的星辰》中記者“孫玉聲”一條云:“1939年3月8日,病逝于上海,享年七十七歲。”[5](P.90)如果以孫玉聲生年1864年計,其去世之時享年75歲,按江南風(fēng)俗,計享虛歲77。
有關(guān)孫玉聲去世最為詳盡的信息,當(dāng)為其去世前仍為其撰文的《五云日升樓》周報第二期上所刊登的該報發(fā)行人兼總編輯顧懷冰的悼文。在其第一期“卷頭閑話”中,曾專門介紹該周報創(chuàng)辦背景及諸作者:
今天為本報誕生出世之第一日,也就是本樓開張竣發(fā)的第一天,本報拾這五個字為名,很顯明的本報是像開一片茶館店,無老無少,無名無賤,都可以到本樓來,化上一毛錢,泡上一壺茶,談?wù)勌?,說說地,縱橫九萬里,上下五千年,古往今來,海闊天空,盡許你高談闊論,但是本樓開設(shè)在孤島中心,先掛起了“非常時期,莫談國事”的牌子,今夕只可談風(fēng)月了,請各位茶客原諒。
……
本樓第一個把茶館店開上書本子,并且特請了海上第一流作家,像海上漱石生、許月旦、謝啼紅、張秋蟲、蔡陸仙、汪劍鳴……等,來權(quán)且充一下評話家、彈詞家,來開唱些忠孝節(jié)義,喜怒哀樂,莫說當(dāng)世的黃兆麟、夏荷生要退避三舍,就是前代的李龜年、柳敬亭也甘拜下風(fēng),就是在下茶博士也曾拾著些前人的牙慧唱幾聲馬調(diào)彈詞,說幾句主調(diào)評話與諸位茶客消上一消閑呢。
鑒于其重要作者海上漱石生已于3月8日凌晨去世,顧懷冰特于是刊第二期上撰文哀悼*顧懷冰《悼孫玉聲先生》,刊《五云日升樓》1集2期,第1頁。該文開篇即言:“海上漱石生孫玉聲先生,已于本月八日上午二時逝世。一代文豪,遽赴玉樓之召,海內(nèi)同文,共深惋惜,文壇名宿,又弱一個矣?!保?/p>
先生為本報所撰寫掌心劍,真成絕筆,惜遺稿無多,未能完篇,大為憾事,聞其親屬言,先生于病中,猶詢及下走與本報已否出版,足見其關(guān)心本報,古道熱腸,彌足可感。
掌心劍小說,現(xiàn)正物色人才繼續(xù),使先生此作,本人雖未能完篇,亦將庖代有人,使成完璧。以繼先生之志也。
上述文字顯示,海上漱石生去世之前,似并未見《五云日升樓》之創(chuàng)刊,但依然關(guān)注這份當(dāng)時已成孤島的滬上文人們聊寄心志情愫之周刊出版。
海上漱石生的生平,在其清光緒十九年入《新聞報》前,限于史料文獻(xiàn),殊少為人所知曉*歸洪氏女訚如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中,有詩句涉及到后者生平信息若干,其中有“重建華堂記味耕”一句,自注云“故廬由大人重建,曰味耕,曾祖所顏也?!奔磳O玉聲家堂名“味耕堂”。另和詩中還有“宦海無心何足浼”一句,自注云“大人三試秋闈不第,即絕意進(jìn)取。當(dāng)?shù)来罄粲=?jīng)濟(jì)特科,堅拒之,不以履歷繕呈達(dá)官。欲保以秩,兩次皆辭。”孫玉聲與仕途經(jīng)濟(jì)一道之境況,由此可見一斑。。
自主持《新聞報》筆政開始,直至暮年,海上漱石生之職業(yè)工作性質(zhì),大體上可分為三種類型,即主持大報筆政、筆耕小說和主筆小報。上述三種職業(yè)工作,在時間上彼此交織,尤其是主筆休閑類的小報及從事小說等文學(xué)寫作,伴隨海上漱石生一生:
余自年二十有九,主任新聞報筆政后,悠悠四十余載今已年逾七十矣。羈棲報海,老我歲華,雖自四十八齡后,曾一度棄職,操瓡撰小說行世,志在提撕社會,針砭末俗者數(shù)年,旋又創(chuàng)辦小報,以著述自娛,其間在新聞報主持本埠編輯者二年,總持全報編輯者九年,任申報本埠編輯者二年余,總持時事報,及輿論時事報,圖書日報,圖畫旬報,各全報編纂者五年有奇,主編時事報上海附刊者二年,今在小報界,又將二十年。[11](《緒言》)
即從1893年始,海上漱石生先后在《新聞報》《申報》《輿論時事報》等滬上大報編輯或主持筆政近20年,期間及后來在小報界亦20年。這兩個20年,似乎可以對應(yīng)清末民初滬上文人在政治抱負(fù)與文學(xué)偏好、新的報界時文與傳統(tǒng)詩文情趣、社會潮流與個人堅守等雙重性之間的折沖徘徊。最初大報時期,小報經(jīng)歷不過是其大報生涯之補(bǔ)充與平衡,在最終離開大報界或民國大報時代開啟之后,海上漱石生才最終脫離大報界,專力于小報或小說筆耕*主筆小報階段,海上漱石生創(chuàng)辦或主持的小報主要有《采風(fēng)報》《笑林報》《大世界報》《梨園公報》等。。用其自己的話說,即自《輿論時事報》易主之后,“不復(fù)主持大報筆政”[11](《拒絕亞洲日報之經(jīng)過》)。這種結(jié)果,與其說是源于海上漱石生的個人選擇,不如說是滬上民國報界文人群體的成長及其對清末報界文人群體之替代——無論是在知識結(jié)構(gòu)、教育背景以及思想觀念等諸方面,這兩代人之間既有聯(lián)結(jié)繼承,亦可見分異差別。
但在海上漱石生個人心目中,主持大報筆政之于民族社會之積極貢獻(xiàn),似一直為其所重。在其晚年編纂的札記《報海前塵錄》“報界多政治人才”一文中,海上漱石生依然特別感慨道:
余縱碌碌,設(shè)當(dāng)日茍膺曾襲侯經(jīng)濟(jì)特別科之保,或于袁樹勛任上海道,入其幕府,開府粵東,既不然而津報之役,接近項城,亦何嘗不可置身貴顯,激昂青云。只以涉足宦海,平生視為畏途,且出處復(fù)非常審慎,故寧終老牖下,不作紆青拖紫之想,在前清已然,以迄于今。署筆名曰漱石生,即此聊以見志。[11](《報界多政治人才》)
而對于幾乎與其主筆大報同期發(fā)端之小報歲月,海上漱石生的晚年自述中,則是另一番景況。他對自己這段職業(yè)生涯發(fā)軔之回憶,是置于清末報界消閑類附刊或?qū)iT性小報之興起的文化歷史語境中予以敘述的:
各日報發(fā)刊之始,其主體皆為新聞,附屬品則為詩古文詞,厥后始有小說,其他并無助人興趣之作。有之,則實自同文滬報始。滬報初為字林洋行創(chuàng)辦,故曰字林滬報,逮后售諸日人,乃易字林二字為同文,主任者為日本人井手三郎。其人通中國語言文字,亦能下筆做數(shù)百字之新聞稿,文理尚屬清順,略經(jīng)刪潤,可以登入報中。華編輯為高太癡君主任、周品珊君副之,以報材枯寂無味,不足動觀者之目,議另刊一種小品文字,俾得引起人之興趣,購報者源源而來,乃每日特出附刊一張曰同文消閑錄,由周品珊君獨當(dāng)一面。出報后各界果爭先快睹,訂閱者殊不乏人。時游戲笑林等各小報,猶未出版,故欲觀小品文字者,只消閑錄有之。當(dāng)時殊物罕見珍也。逮毗陵李伯元君創(chuàng)辦游戲報,余創(chuàng)采風(fēng)及笑林二報,梁溪鄒翰飛君創(chuàng)趣報,吳門沈習(xí)之君創(chuàng)寓言報,李伯元君又續(xù)創(chuàng)繁華報,一時各小報如雨后春筍,日出日多。日報中俱振刷精神,絕無敷衍及潦草之作,銷數(shù)日增月盛,各大報幾暗受打擊。于是新聞報及申報,乃有快活林自由談等之附刊,亦專載小品文字,以與各小報競爭,謔者咸竟呼之曰報屁股,因其每日在報尾出版也。然一經(jīng)回溯從前,則大報中附刊小品,實則自同文滬報之同文消閑錄,為時尚在各小報之前,非快活林自由談等開其端也。[11](《報界多政治人才》)
上述文字,不失為晚清小報史一段珍貴史料文獻(xiàn),但從其中亦可看出,海上漱石生對于附刊之發(fā)端以及作為最初大報吸引讀者并彼此競爭之一手段之?dāng)⑹觯@然與大報中主筆者以新聞更以社論時評等文章來提斯社會并貢獻(xiàn)于社會者不可同日而語。“在報界主持筆政,所言多革故鼎新、興利除弊”[11](《報界多政治人才》),值此“夕陽在山”之時,回首當(dāng)年,雖并未鄙視主筆小報之經(jīng)歷,但畢竟亦不過“消閑”“娛樂”而已,在其個人價值認(rèn)同中,似仍有不及大報之處。
對此,《退醒廬筆記》序(潁川秋水)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以孫丈玉聲之才之學(xué)之識,而出匡濟(jì)時艱,豈異人任,乃天獨靳之而令其才其學(xué)其識用以住柱報界者二十載,猶以為未足置之至窮之地,復(fù)令其才其學(xué)其識用以閉戶著書者二十載。而丈亦委心任運、樂天知命。甚至達(dá)官貴人愿保經(jīng)濟(jì)特科,依然謝絕,不欲以徵士名而獨運其才學(xué)識三者之長,著稗乘越三百萬言。”*穎川秋水《退醒廬筆記》“序”。
按海上漱石生所述,《新聞報》創(chuàng)刊伊始,他即入報主筆:
余初至新聞報任編纂事,在清光緒十九年秋。當(dāng)日中國報界,尚在幼稚時代,日報只申報滬報,及新聞報三家。報用毛邊紙印刷,日出一張,版口作長方形,或加附刊半張,謂之附張。鉛字只四五二號,惟申報則有頭號,篇幅不多,故編纂尚不甚費事。其大綱可羅舉如下:一為論說,二為外埠新聞,三為本埠新聞,四為譯報,以西文之字林文匯二報選要譯之,五為詩詞補(bǔ)白,間選廣東循環(huán)日報、香港日報等,改纂登錄,以粵省報紙成立較早,頗足以資取材也。余為北平來之論旨、奏折,及宮門抄。論旨必列入首幅,奏折殿之。又江浙等省之轅門抄,記錄官場升遷降調(diào),詳細(xì)無遺。若夫新聞之有要電,上諭之有電傳,則自光緒末葉開始,然以晚間十點鐘為限,過時于明日譯登,以是編纂時間,每日達(dá)晚九時以后,必須當(dāng)日加入,略將報版更動,則須至十二時,顧亦僅記大略,其詳情必俟翌日續(xù)刊,并不過費手續(xù)。蓋源彼時印報紙平面機(jī),其形滯遲,故一至十二時,即需趕速上板,不能再延,至明日出版延時,慮其無從應(yīng)購也。[11](《編纂大綱》)
上述文字,可見當(dāng)年滬上大報編輯一般情形,亦可見晚清文學(xué)型知識分子通過近代報刊這樣一個公共言論信息平臺,向現(xiàn)代新聞型公共知識分子轉(zhuǎn)型之一般景況。
而進(jìn)《新聞報》之初,海上漱石生先是為編輯,繼則為總主筆。對于清末民初報界內(nèi)這種職業(yè)分工,《報海前塵錄》中亦有說明:
報中編輯職務(wù),由一人為總編纂,主持全報大成,余人分司其事,為外埠編輯員,本埠編輯員,及譯報員等,與今日同。惟電報通力合作,初無專司之人,譯出后由總編纂校正付刊。選報則由總編纂任之。外埠本埠函稿,凡關(guān)于新聞?wù)撸庞煽偩幾氩痖?,酌定刊與不刊。當(dāng)刊者交編輯員刪潤之,故各稿件如與刊載后發(fā)生糾紛,概由總編纂負(fù)責(zé),編輯員了不任其咎。本埠訪事員之各稿,亦每日匯交總編纂先行閱看,然后分授于編輯員發(fā)刊。有文字欠適者,刪易之。惟事實不能改竄,故須將原稿存留,以備考查。諭旨奏折等,由總編纂酌登,詩詞補(bǔ)白稿亦然。排版時如篇幅不敷(當(dāng)時報中材料枯窘,排版時每有不敷之慮),則由總編纂另行撰稿添補(bǔ),或于新聞后增加按語,伸出行數(shù),以彌其缺。若是日稿件較多,則抽去數(shù)稿,以備次日續(xù)用,是皆總編纂之職,其余編輯員無與也。[11](《編輯職務(wù)》)
而在《新聞報》《申報》及《輿論時事報》期間,海上漱石生既有擔(dān)任編輯的經(jīng)歷,更有擔(dān)任總編纂的榮耀。對于后者,即便是在專力于小說筆耕或小報主筆時,海上漱石生依然念茲在茲,其潛隱未得以實現(xiàn)的政治抱負(fù),由此亦可見一斑。之于其中緣由,恐難一一列舉,但就海上漱石生自己所述,在前述種種之外,至少尚有兩點,值得一提。其一為工作環(huán)境及工作條件,其二為事業(yè)認(rèn)同感與成就感。對于前者,海上漱石生回憶道:
余在新聞報申報輿論時事報等,任職近二十年。其間主賓之款洽、待遇之優(yōu)厚、起居之安適、時間之從容,以新聞報最為深愜我心。館主斐禮思君,雖系英人,而辦事殊水乳交融,深明大體。館谷彼時雖不甚豐,最多時月只百金,然在當(dāng)日,已不為菲。居庭則公余時息偃優(yōu)優(yōu),從無人加以干涉。而尤好在日多暇晷,自朝至下午四時,無所事,晚則九時以后,更可任意遨游。[11](《公余逸趣》)
而對于后者,海上漱石生更是欣慰難忘、印象深刻:
余浮沉報海半生,所有辦理之大小各報,尚幸太半皆稱得手。且新聞報以開創(chuàng)十一年有奇之資格,獲得在主筆室中,迄今懸有放大之紀(jì)念小影,殊深榮幸。[11](《上海報之困難》)
這種明確予以自我承認(rèn)的職業(yè)認(rèn)同感與事業(yè)成就感,在晚清傳統(tǒng)文人向現(xiàn)代都市職業(yè)知識分子轉(zhuǎn)型過程中尚不多見,至少在王韜一代文人中更為常見者,乃郁郁不得志一類的沮喪、失落、挫敗等,以及為轉(zhuǎn)移化解上述情緒而多少有些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放浪形骸或離經(jīng)叛道之類的現(xiàn)實行止。*在《漱石生六十唱和集》“壽序”中,潁川秋水在高度評價了孫玉聲于進(jìn)退之間所表現(xiàn)出來的士人節(jié)操之后,對于其一生事功,亦有正面肯定:“如何而又以其所能,業(yè)報館者二十余載,秉春秋之筆,冀撥亂世而反之正,復(fù)為世道人心計,改良劇學(xué),并撰小說數(shù)百萬言,社會教育、名山事業(yè),兼而有之?!?/p>
同時,隨著大報附刊以及帶有明顯休閑娛樂性質(zhì)之文學(xué)趣味小報等的興起,傳統(tǒng)文學(xué)型知識分子中的一部分,在轉(zhuǎn)型成為現(xiàn)代新聞型公共知識分子的同時,另一部分則分異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性附刊或主要面向市民階級的通俗娛樂性小報的主要作者及讀者,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海上漱石生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他晚年對這種經(jīng)歷的雙重肯定式的回憶性敘述,本身即表明上述轉(zhuǎn)型所存在著的雙重性,即在所謂新舊雅俗之間的輾轉(zhuǎn)騰挪位移。
而如果按照“五四”新文學(xué)家們的立場,孫玉聲主持大報筆政時代的言論立場,尚能體現(xiàn)一個具有現(xiàn)代啟蒙意識與新文化追求的轉(zhuǎn)型時期的知識分子的眼光、情懷與抱負(fù)的話,在歇業(yè)筆耕小說之后出而為滬上諸小報主筆的孫玉聲,則似已“淪落”為一個市民階級俗趣味甚至惡趣味的犧牲品。*參閱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仲密(周作人)《論“黑幕”》《再論“黑幕”》、錢玄同《“黑幕”書》、圣陶(葉圣陶)《侮辱人們的人》、錢杏邨《上海事變與鴛鴦蝴蝶派文藝》、志希(羅家倫)《今日中國之小說界》等文章?,F(xiàn)代文學(xué)語境中“五四”新文學(xué)與所謂封建余孽、小市民階級文學(xué)之對立斗爭,似乎在孫玉聲一生的職業(yè)生涯中亦有一定程度之側(cè)面反映。*吳淞馮少卿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中有“筆政主持回末俗”之贊譽(yù),四明朱友三奉和漱石生六十述懷詩中有“寓言針砭存忠厚,立志興邦憶太平”等句,大體上是肯定孫玉聲的家國天下之憂患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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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海上漱石生.報海前塵錄[M].自編簡報集.
OnHaishangshushisheng’sLife
DUAN Huai-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Haishangshushisheng (Sun Yusheng) was an influential scholar in the fields of newspaper, novel and drama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China. He not only inherited urban literati’s modern writing space and model initiated by Wang Tao and some others after Shanghai became an open port city in late Qing, but also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s popular literary writing. However, as to his birth and death dates and life activities, opinions are widely divided and have not reached a definitive conclusion. Based on his writings such asShushishengliushichanghejiandBaohaiqianchenlu, we can find out his birth and death dates and have a clear understanding of his life.
Haishangshushisheng; Sun Yusheng; life investigation
2013-03-09
段懷清(1966-),男,湖北隨州人,文學(xué)博士,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20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近現(xiàn)代中外文學(xué)關(guān)系等研究。
I207
A
1674-2338(2013)04-0050-07
(責(zé)任編輯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