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江南陶詩接受與詩風(fēng)流變

張清河

（河南理工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河南 焦作454000）

陶淵明誕辰距今已1760年，對陶詩的關(guān)注代不乏人。近年來有關(guān)陶淵明文學(xué)的接受研究頗引人注目。比如劉中文《唐代陶淵明接受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李劍峰《元前陶淵明接受史》（齊魯書社，2002）及其《陶淵明及其詩文淵源研究》（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5）等著作，可視為研究明代以前陶淵明接受的階段性成果。陶詩接受盛況出現(xiàn)在宋明兩個時期。在宋代，不僅有梅堯臣對陶詩的深入模擬、蘇軾的全面追和，更有以黃山谷等為首的“江西詩派”以及“中興四家”之一楊萬里、理學(xué)家朱熹等人以“鄉(xiāng)賢”之故推尊陶詩，以至于到了宋末，陶淵明被推尊為與杜甫比肩的大詩人，如葛立方《晉語陽秋》稱：“陶淵明、杜子美，皆一世偉人也。”［1］

如果說趙宋是陶詩地位逐步隆升的時代，那么朱明則是陶詩普及推廣的時代。尤具反諷意味的是，研究此期陶詩接受者寥寥可數(shù)。本文試以江南文人群體對陶詩的全面接受為例，再現(xiàn)陶詩接受盛況，藉此補(bǔ)充陶詩接受史上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并管窺和陶、慕陶風(fēng)氣與“性靈”、“神韻”學(xué)說的關(guān)聯(lián)，這也正是明清之際詩學(xué)流變的大勢所趨。

一、“和陶”盛況

與宋代一部分處“江湖之遠(yuǎn)”的文士接受陶詩的情狀不同，明代各階層、各地域的文士普遍接受陶詩，盛況空前。僅以“和陶”詩為例，可以發(fā)現(xiàn)明代陶詩接受人群分布呈現(xiàn)“啞鈴”狀，兩頭大、中間小，即元末明初、明末清初出現(xiàn)了“和陶”的兩次高峰。

從文獻(xiàn)上看，宋代及宋末元初遍和“陶詩”者，只有蘇軾、郝經(jīng)二人。自蘇軾等遍和陶詩之后，宋元詩家普遍感到后世和陶難以為繼。比如劉克莊《后村詩話》曰：“陶公如天地間之有慶云醴泉，是惟無出；出則為祥瑞，且饒坡公一人和陶可也。”［2］雖然如此，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和陶”蔚然成風(fēng)，此種反常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當(dāng)時文人的遺民情結(jié)密切相關(guān)。以元代遺民為例：繼陵川郝經(jīng)、容城劉因與浦江戴良遍和陶詩之后，元末著有《和陶》詩集者僅見于《四庫全書》記錄的即已多達(dá)十例，以臨川雷思齊、濟(jì)南張養(yǎng)浩一南一北為著。此后由于朱元璋和張士誠的主戰(zhàn)場在江南，江南文士成為擁有《和陶》詩集的主要群體。比如金華童冀（見于《明詩綜》），松陽包仕登（見于《括蒼匯紀(jì)》），錢塘莫維賢（見于《成化錢塘府志》），慈溪桂彥良、南海孫蕢、上虞范彰、余姚陳贄（見于《千傾堂書目》）均有《和陶》詩三卷。

晚明“和陶”風(fēng)氣漸盛，始于公安派之推波助瀾。由于明初發(fā)生較大規(guī)模的“江西填湖廣”的殖民事件，加之陶淵明以“武陵桃花源”為精神棲居地，致使公安、竟陵派也仿效宋代“江西派”的做法，將陶淵明尊為“鄉(xiāng)先達(dá)”崇拜，藉以尋覓精神棲居地。比如譚元春《讀陶詩詩為魯文恪手錄》寫道：“我欽鄉(xiāng)先達(dá)，已深躁銳慚。想其寫此帙，清風(fēng)吹茅庵?！保?］在公安派中，就有遍和陶詩的詩人，比如袁宏道的同年彭澤王演疇等著有《和陶集》一卷（《江西通志》卷九二）。此外，與公安竟陵派關(guān)系密切的周履靖、黃淳耀等，各著有《和陶》四卷、三卷；而擁躉竟陵派的王思任著有《律陶》一卷，張自烈著有蘇軾《和陶》集評（其后又有張岱續(xù)評）。這種風(fēng)氣，一直延續(xù)到明末清初，陶淵明被遺民作為“氣節(jié)完人”崇拜，終于迎來了江南“和陶”詩作的大爆發(fā)。

明清鼎革之際，江南著有《和陶》詩三卷的有寧海蔡安仲（見于《寧?？h志》及《浙江通志》卷二百四十八）、上海周金然、秀水朱之佐、揚(yáng)州馮泌（以上見于《千傾堂書目》）等。另據(jù)孫殿起《販書偶記》載：“昆山顧易撰《柳村集陶》三卷，雍正間刊；律陶、譜陶、讀陶各一卷。其譜陶、讀陶，可補(bǔ)淵明本傳之闕略。”［4］顧易生平如此傾心陶詩，其心血可鑒。由于《四庫全書》罕收清初遺民詩集，而其數(shù)量又浩繁難以統(tǒng)計，我們僅可以推斷：此期遺民《和陶》詩集一定不比元末明初少。筆者僅據(jù)朱彝尊《明詩綜》（見《四庫全書本》）、卓爾堪《遺民詩集》［5］中所考見和陶組詩就有十處：1.魏學(xué)洢《和陶》（六首）（《明詩綜》卷七十二，下同）；2.姜埰《和陶〈挽歌〉》（卷七十三）；3.黃淳耀《和陶〈飲酒〉》、《和癸卯歲始春》、《和己巳歲三月》、《和歸田園居》、《和擬古》三首（卷七十六）；4.李延罡《和陶〈飲酒〉》（卷八十八）；5.姜埰《和陶〈停云〉》、《和陶〈時運(yùn)〉》、《和陶〈榮木〉》（《明遺民詩》卷一，下同）；6.錢澄之《仿陶淵明〈歸鳥詩〉四章》（卷四）；7.錢邦芑《歸田詩》選三（卷九）；8.顧有孝《和陶寄毛子晉》（卷十三）；9.王亹《次柴?！雌蚴场岛投庞诨省?、《再和》（卷十五）；10.釋弘濟(jì)（《和陶〈歸園田居〉》）（卷十六）。據(jù)李劍鋒對《明代千遺民詩詠》初編、二編、三編的不完全統(tǒng)計，追和陶詩或者以陶詩為題材者還有莊祖誼、費(fèi)逝、張鳴凱、謝晉、廖豈偶、李文煥、徐安世、卞煥文、曹廷杰、呂天遺、謝德宏、吳重暉等名聲不著的十余詩人。李劍鋒認(rèn)為：“和陶是遺民詩人學(xué)習(xí)陶詩和保持類陶情操志節(jié)的一種特殊接受方式。和（擬）陶在遺民中比較普遍，據(jù)《明代千遺民詩詠》、《明遺民詩》、《明詩紀(jì)事》、《清詩紀(jì)事初編》和《明遺民錄匯輯》等書統(tǒng)計，和陶有黃淳耀、顧夢游、王亹、戴重、邢昉、張煌言、姜埰、周燦、錢澄之、王夫之、釋大錯（錢邦芑）、顧有孝、潘檉章、李世熊、傅山、歸昌世、高寓公、顏棲筠、吳肅公、杜于皇、高承埏、謝鏜等二十幾家?！艘陨蠑?shù)人（方文、紀(jì)映鐘、萬時華、吳嘉紀(jì)、余甡），還有徐晟、蔣偉、王春光、戴重等，其中學(xué)陶富有個性，推陳出新而成績卓然的遺民詩人要數(shù)張岱、錢澄之、徐夜和邢昉?！保?］這個統(tǒng)計也是不完全的，筆者所舉《明遺民詩》中就有上海李延罡、釋弘濟(jì)的“和陶”詩沒有列入，袁行霈亦曾指出，由施閏章首倡、錢陸燦、方以智等均有《和陶〈飲酒〉詩》二十首［7］752，順藤摸瓜，我們在嚴(yán)熊詩集中還發(fā)現(xiàn)由錢陸燦提議，嚴(yán)熊、陸定爾等人亦曾賡和之，由此可推測康熙十一年夏《和陶〈飲酒〉詩》的交游活動中必有嚴(yán)熊等三五遺民［8］，加上蔡安仲、周金然、朱之佐、馮泌等著有《和陶》詩集者，如果細(xì)心搜尋，“和陶”的詩人恐怕還有二十幾家，因此可以推測，“和陶”遺民不下五十人，約占史籍所載一千遺民詩人總數(shù)的二十分之一，這一比例是相當(dāng)高的。

二、江南士群“慕陶”現(xiàn)象

“和陶”體裁的流行，與士人生存處境以及“蘇學(xué)”盛行密切相關(guān)。由于晚明文人崇拜蘇軾進(jìn)而“和陶”崇拜陶淵明，在此“二度接受”之下，“和陶”詩創(chuàng)作水平均不高。其實，陶淵明對文學(xué)的影響是多元的，作為偉大的詩人，其本身對晚明士人就有著全面的、直接的影響，從陶集重刊，到因“慕陶”取名或營造棲居地等群體行為而得到廣泛的體現(xiàn)。

1.陶集的重新刊刻

眾所周知，宋刻本《陶靖節(jié)集》十卷，在明代屢有翻刻，如正德年間何孟春刻本、嘉靖二十五年蔣孝刻本等。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為了突出陶淵明地位，晚明江南文士興起一股再輯“陶集”熱潮，此現(xiàn)象還未引起明詩研究者的足夠重視。至晚明，金陵、蘇州、福建等刻書發(fā)達(dá)的地區(qū)，均有文人參與陶集的整理與刊刻。金陵何湛之萬歷間刊成《陶韋合集》，焦竑為序；天啟間又刻為《陶靖節(jié)集》二卷；在焦竑授意下，新安書商吳汝紀(jì)修訂休陽程氏坊刻陶集十卷，于萬歷三十一年刻成《陶靖節(jié)先生集》八卷，焦竑為序。在金陵刻本的基礎(chǔ)上，湖州凌濛初增刻《陶韋合集》十八卷，今存中國人民大學(xué)圖書館藏朱墨套印本（見《四庫存目叢書補(bǔ)編》第14輯）。蘇州文彭藏宋刊陶集，張溥據(jù)此刊訂為《陶彭澤集》一卷，系《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之一，此宋刊本亦輾轉(zhuǎn)為毛晉汲古閣插架之書。嘉善陳龍正著《陶詩衍》二卷，福建黃文煥獄中作《陶元亮詩析義》四卷，福建書坊另傳有托名李贄的《李卓吾先生評選陶淵明集》二卷。崇禎間，宜春張自烈刻有《箋注陶淵明集》六卷。在短暫的六七十年間，文人重新整理并刊刻陶集十余次（按：不包括翻刻，陶集在明代翻刻甚多，據(jù)郭紹虞《陶集考辯》已達(dá)一百四十九種，故本文特指重刊本），次數(shù)幾與兩宋相埓。

2.由“慕陶”風(fēng)氣誘發(fā)的字號別名、齋室園名盛行

僅以“陶庵”為例：自歸有光之后，昆山歸氏世以陶庵為名，尤其是其幼子歸子慕，著有《陶庵遺稿詩》一卷；嘉定黃淳耀號陶庵，有《陶庵文集》七卷；山陰張岱同號，有《陶庵夢憶》等名著；歙縣汪堯德明亡亦號陶庵，隱居里中。其余還有：湖南沅陵沈汝琳、山東德州李浹、江西寧都張問明、泰和蕭士瑀、萬安胡芳、福建同安林志遠(yuǎn)（1593—1664）、江東張嘉昺、長洲徐晟、松江楊忠裕等九人，均號陶庵，有《陶庵集》［9］，除李浹一人為北方人，其余皆生活在江南及其附近。有的詩人名號和詩文集中有“陶”字，如寶應(yīng)喬可聘號陶園，著有《醉陶集》；有的詩人借陶詩為號命集，如維揚(yáng)鄭超宗借陶淵明《南村》詩“聞多素心人”之句為題名，著有《素心集》。此外，凡見諸陶淵明名篇中的文字，均被時人征諸室名。僅金陵一地，便有五六處：如著名“青溪詩社”社長陳芹筑“五柳堂”，狀元朱之蕃修“小桃源”（后歸金壇于玉立），姚汝循筑“市隱園”（清初為名妓寇白門流寓之所）。徐達(dá)后人徐天賜等造東園，中有“心遠(yuǎn)堂”（后歸鉛山費(fèi)元祿），費(fèi)元祿“甲秀園”中亦有“寄傲軒”、“菊圃”等等。在蘇州，文征明之子孫世代以陶淵明為楷模，所筑別業(yè)均以陶詩冠名，如文征明曾自號“停云館主”，其長子文彭重修“停云館”，次子文嘉及孫文元善筑有“歸來堂”，元善子文震孟又筑有“心遠(yuǎn)閣”。明清之際“吳派”的代表作家王心一筑有“歸田園”，中筑“見山堂”（取“悠然見南山”之意），在清代更名為“拙政園”，成為蘇州園林的典型。

3.文人仿效陶潛創(chuàng)建“世外桃源”之精神淵藪

晚明江南園林、別業(yè)、藏書樓風(fēng)氣之盛，成為明代士林尤為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之一。以文嘉、王世貞等為首的蘇州文人，繪制桃源圖、營建山林，為園林之風(fēng)濫觴，比如費(fèi)元祿《甲秀園記》，自詡其園“阡陌縱橫，塍埓交經(jīng)，壚落人煙，雞犬之聲相聞”［10］；以龍膺、袁宏道、江盈科、譚元春等為首的文人，題詠武陵桃源故里，為冶游之習(xí)助瀾（比如袁宏道著有《桃源詠》一卷，系其與自稱桃源人的江盈科等的唱和之作）。由于王世貞和袁宏道是晚明前后相續(xù)的文壇宗主，其輻射江南的影響力一以貫之，因此與“桃源”意象相似的神話均被征用為園林、別業(yè)、藏書樓之名，諸如“二酉”、“十洲”、“石渠”、“瑯?gòu)帧钡?。通過這一風(fēng)氣可以考見晚明的士人心態(tài)以及文學(xué)生態(tài)，故枚舉數(shù)例，展開如下。

以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集團(tuán)嗜好藏書炫博，故其擁躉多以“二酉”為室號。王世貞將所建書樓易名為“小酉館”，并為其好友陳文燭《二酉園集》作序，為鄒迪光作《二酉園記》，且為其衣缽傳人胡應(yīng)麟作《二酉山房記》。后者記曰：“玉京、人鳥、須彌之頂，有祖龍之火不能燔，而仲尼之博，姑存之弗論者，吾將發(fā)其一二以窺子焉，即二酉之藏與子讀，於二酉之所得皆糟粕矣！”［11］葉昌熾《藏書紀(jì)事詩》撮其最后數(shù)語為詩，世人無不知“二酉”是藏書之地的代稱。王氏莊園名“弇山園”，弇山即“弇洲山”、“小祗林”，取自《山海經(jīng)·西經(jīng)》，傳為神仙棲息之所。其子王世骕筑有中弇山房。此外，金陵黃居中、平湖俞恩曄、鎮(zhèn)江姜紹書、山陰張聯(lián)芳、袁宏道塾師公安萬瑩、沅陵張文耀、東莞張應(yīng)申、山左劉璧星與馮廷槐等同以“二酉”為室號，豫章艾南英亦筑有“富酉齋”，均取“二酉”藏書于仙山之意。

同樣為漢代方士杜撰的“十洲”海外仙山，亦成為晚明江南文人重名率最高的室名之一。《云笈七簽》卷二六載：“漢武帝既聞西王母說八方巨海之中有……十洲，乃人跡所稀絕處?！保?2］149武林方九敘建“十洲”山房（與太倉仇英、山陽沈坤、秦锽、王有周、徐縉芳、張如蕙、韓履泰、戴誠同室號）。值得一提的是，《云笈七簽》中提到的仙山還有玉華、幔亭、赤城等。諸如江寧卜鏜、上海潘允端的玉華堂、王孟瑛的玉華館。武夷徐熥室名“幔亭”，據(jù)《云笈七簽》卷九六載：“武夷君，地官也，相傳每於八月十五日，大會村人于武夷山上，置幔亭，化虹橋，通山下?！保?2］583海鹽胡震亨號“赤城山人”，據(jù)《云笈七簽》卷二七載：“第（赤城）周回三百里，名曰上清玉平之洞天，在臺州唐興縣，屬玄洲仙伯治之?！保?2］153

以上元焦竑為首的江南文人建有“石渠”齋（宜興吳炳、上海施大經(jīng)、安徽六安梁子琦、鄞縣張嘉昺、江西寧都謝士章等同室號）?！笆北緸橄扇瞬貢蕉?，漢代修石渠閣，為蕭何建，以藏入關(guān)所得秦之圖籍。南唐徐鉉《和集賢鐘郎中》詩云：“石渠冊府神仙署，當(dāng)用明朝第一人?！鼻宕謩t徐一聯(lián)道破“石渠”與“桃源”的密切關(guān)系，他說：“天祿石渠，神仙舊職；停云快雪，翰墨名家?！庇纱瞬浑y解釋焦竑緣何以石渠為室號、多次刊行或序跋陶集；鄞縣張嘉昺緣何既號石渠、又號陶庵了。同樣既號陶庵、又記陶廬、且以“仙山藏書”意境筑室的還有山陰張岱祖孫三代。張岱本人號“瑯?gòu)帧?，一作“嫏嬛”、“瑯環(huán)”，亦是傳說中的神仙洞府、天帝藏書之所。張氏一門“慕陶”，其門風(fēng)由來已久。其祖張?zhí)鞆?fù)始以陶庵為號，前文提到以“二酉”為藏書樓之名的張聯(lián)芳即張岱的仲叔［13］197。

三、“桃源”意象與隱士遺民心態(tài)

明清之際，江南士林從十?dāng)?shù)人和陶詩、刻陶集到千百人因“慕陶”取名、筑園等蔚然成風(fēng)，與當(dāng)?shù)氐碾[士和遺民心態(tài)密切相關(guān)。

晚明江南體彌漫著濃郁的“隱士”氣息，許多縣令以“仙令”自詡，不肯矻矻于官場。由此一來，官止彭澤令的陶淵明就成為他們企慕的楷模。比如吳縣令袁宏道致書遂昌令湯顯祖，即此典型一例。其《湯義仍》書云：“作吳令，備諸苦趣，不知遂昌仙令，趣復(fù)云何？……每看陶潛，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貧者，但欲官之心，不勝其好適之心，丑貧之心，不勝其厭勞之心，故竟歸去來兮，寧乞食而不悔耳?！保?4］215其致同鄉(xiāng)竟陵朱一龍《朱司理》書亦云：“‘下吏有何高致，欲效梅福、陶潛輩，政無柰病苦何耳！”［14］298其《諸學(xué)博》亦云：“‘徐庶心先亂，陶潛懶愈堅?！瞬恍そ鼪r也。”［14］299其余如長洲縣令江盈科、遂昌縣令湯顯祖、青浦縣令屠隆等均有類似言論發(fā)表，他們以陶彭澤為“同氣相應(yīng)”的偶像，雖身在官場，卻神往“桃源”。此外，由于“吳派”畫家、詩人文征明心儀陶淵明的隱士風(fēng)范，形成了及門弟子及其子孫競作《桃源圖》并題寫詩詞賡和的傳統(tǒng)，此亦江南士群的另一種“隱士”心態(tài)。明清鼎革之際，江南士子在“揚(yáng)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蹂躪下，在“奏銷案”、“科場案”的淫威下，特別是在“文字獄”的震懾下，在“遺民”心態(tài)的驅(qū)使下，紛紛選擇歸園田居，營造自我的“桃源夢境”。下面依此三個群體展開略述。

1.公安竟陵派：酬唱賡和“桃源詠”

公安派領(lǐng)袖袁宏道不僅有“和陶”詩作［14］1015，而且與袁中道等曾漫游武陵、尋覓“桃源”，小住旬日。公安派先驅(qū)武陵人龍膺予以接待，其《贈別袁小修》詩云：“君家兄弟武陵游，一屬春初一晚秋?！倍甑兰幸嘤小秳e龍君超兄弟》，中有“桃花源上別秦人”之句［14］1074。不久，袁宏道辭官隱居柳浪，自比桃源淵明，致湘潭李騰芳《李湘洲司業(yè)》書云：“去歲直窮花源之勝，真方士仙人之所容也。山尖秀略如越，而幽僻勝之，奇正相發(fā)，瘦妍異態(tài)。弟已選得漁仙寺一片地為棲息之所，他時白頭閣老渡武陵溪時，或可迂道一至也?！保?4］1264江盈科《桃花洞天記》亦云：“（《桃花源記》）記稱雞犬相聞，阡陌交通，實是仙界。蓋仙界者，不離人世，不即人世，有無之間，真幻之際……靈明不滓，何物非仙？真元不牿，何地非仙？”［15］75在湖湘詩人龍膺、李騰芳、江盈科、車大任等的號召下，以“武陵”為“桃源”興起了一陣題詠熱潮，這一盛況，僅從清人所輯《桃花源志略》中可見一斑，該志略搜集古今題詠桃花源之詩詞文賦13卷，主體部分為征文10卷，涉及作者近500人，涉及作品720余篇，其中詩5卷，約620多首；各體文3卷，以李白冠首，共78篇；賦1卷，以劉禹錫冠首，共14篇。其中，作品前六位的分別是袁宏道（30）、龍膺（27）、楊嗣昌（25）、闕士奇（15）、江盈科（7）、譚元春（6）。直至江盈科去世，萬歷乙巳年（1605）其同年烏程沈仲雨刊刻袁宏道等人《桃源詠》唱和集（今已佚），作《桃源詠引》云：“近得綠蘿主人（注：江盈科）噩耗，凄然為念，得爾詩不能讀，風(fēng)雨寒窗，忽後一展，如坐封中郎宣梵唄，桃花片片落研席也。友人潘景升遂相與謳而咢之，曰當(dāng)游仙之引，爰授殺青。”杭州曹蕃作《桃源詠跋》云：“往中郎居長安時，每向余夸楚州之澧，宛如桃花源上，盡堪避世。”［15］1679可見當(dāng)時公安派桃源詠之盛，已然風(fēng)行江南。

2.江南詩人群：丹青題詠“桃源畫”

在江南吳門畫派影響下，以《桃花源》為母題繪圖者不下十人，他們分別是：唐寅（1470—1523，見戴熙《習(xí)古齋畫絮》卷十《〈桃〉擬唐子畏筆》）、文征明（1470—1559，見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十二之《文衡山桃源圖》，《桃花源圖》以下簡稱《桃》）、陸治（1496—1576，見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續(xù)稿》卷一百五十陸包山《桃》序）、仇英（1498—1552，見錢大昕《潛研堂集》詩續(xù)集卷二《題仇十洲〈桃〉用靖節(jié)韻》）、文嘉（1501—1583，見卞永譽(yù)《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五八《休承〈桃〉并題》）、文伯仁（1502—1575，見鄭虎文《吞松閣集》卷二十《題文伯仁〈桃〉》）、居節(jié)（1524—1585，見齊學(xué)裘《見聞續(xù)筆》卷一七“居士貞〈桃〉”條）、宋旭（1525—1606，《桃》圖今藏重慶市博物館）、丁云鵬（1547—約1627，《桃》圖為上海博物館館藏）、陳洪綬（1598—1692，《桃》圖見張昭《石渠寶笈》卷三十八）、顧湄（1600以后—1661以后，見崇禎至順治年間錢澄之《田間詩文集》卷二三《題顧伊人〈桃〉》）、吳偉業(yè)（1609—1672，見錢杜《松壺畫憶》卷下“吳梅村〈桃〉”條）。一般來說，這些圖畫皆配有題詠桃源的詩詞，如文征明《甫田集》有《桃源圖》詩：“桑麻雞犬自成村，世上神仙知不遠(yuǎn)。天遣漁郎得問津，桃花只待有緣人?！保?5］229以上作家中，文征明及其子文嘉、其侄文伯仁、其弟子陸治、居節(jié)等五人最為突出，可與前文文氏一門“慕陶”習(xí)氣互為應(yīng)證。

3.清初遺民群：寄托形骸“桃源夢”

清初江南遺民普遍面臨著今人難以想見的生存困境，從著名詩人葉燮之父葉紹袁因餓病而卒、長兄葉世佺因饑寒而死、四兄葉世侗和七弟葉世倕因誤食毒菌一同暴卒的例子中可見一斑。因此，像錢謙益、朱彝尊等“文壇大老”皆對遺民抱同情的態(tài)度，他們借杜甫對陶淵明《責(zé)子》詩展開評價。朱氏《題亡兒書陶靖節(jié)文》云：“康熙己卯三月，從吳門借鈔雪山王氏《紹陶錄》，歸示亡兒，伏枕讀一過，作而曰：‘少陵野老譏陶公未必能達(dá)道，非篤論也?！保?6］錢氏《題嚴(yán)武伯詩卷》、《題顧伊人詩》等亦借此典故表達(dá)杜甫的指責(zé)言不符實：“杜甫于宗文、宗武詩曰……其懷抱之縈掛與否，視淵明何如也？”［7］1572“有子賢愚，何嘗不縈掛懷抱也！”［17］在其宗風(fēng)的影響下，清初士人以“親累”為借口，對類似以陶淵明為范型的遺民敬而遠(yuǎn)之。遺民生存尚艱難，更不用說像晚明士人修筑園亭書樓了，于是他們只在心中營造自己的“世外桃源”，其中以“桃源夢”寄存心志者為數(shù)甚眾，我們僅以張岱為典型予以論述。

張岱在其《瑯?gòu)治募返戎髦忻棵拷桀}發(fā)揮，抒發(fā)其“桃源夢”，一作“瑯?gòu)謮簟?、“陶庵夢”。首先，他在《桃花歷序》中，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叫好，并模擬武陵人年序新編“桃源歷”，其宗旨“非以歷歷桃源，乃以桃源歷歷也”［13］23。其次，《西湖夢尋序》亦即在回憶中追尋此夢：“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保?3］61—62再次，其《瑯?gòu)指５赜洝罚摌?gòu)了一個遍藏“玉京紫薇、金真七瑛、丹書秘笈”的“瑯?gòu)指５亍保?3］63。最后值得大書一筆的是，張岱耗費(fèi)四十余年私修明史，二十七年成《石匱集》，其后又入浙江提督學(xué)政谷應(yīng)泰之幕參加《明史紀(jì)事本末》編撰，從中積累邸報等材料，續(xù)十四五年之力作《石匱書后集》，其大半生的努力正是在精神領(lǐng)地構(gòu)建“桃源夢”。其《與李硯翁》書云：“弟《石匱》一書，泚筆四十余載，心如止水秦銅，并不自立意見……蒙兄臺過譽(yù)，謂‘當(dāng)今史學(xué)，無逾陶庵。’”［13］168其《石匱書后集》卷第三十九《丙戌殉難列傳總論》表達(dá)其著史以保留華夏正氣的初衷，抒發(fā)他為遺民保存精神血脈的理想：“昔日聞其名如日辰河岳、不敢攀附者，一旦而為吾之奔走；昔日如天姥桃源、夢想之所不至者，一旦而為吾之挽輸庫藏?！保?8］正因為張岱等遺民群起抒發(fā)其“青史幾番春夢”的感慨，才造成全祖望所稱清初“明季野史，不下千家”的繁盛局面。

四、陶詩接受與詩風(fēng)流變

明清之際江南陶詩的接受盛況空前，考察其詩學(xué)背景，與隱士遺民心態(tài)相關(guān)；考察其詩學(xué)內(nèi)部演進(jìn)軌跡，輒與七子派“詩毋學(xué)盛唐以后”的觀念的深入密切相關(guān)。這一盛況的出現(xiàn)，反映了公安竟陵派與江南詩學(xué)群體對“七子”詩學(xué)的追隨與反動。我們通過爬梳公安派、江南詩學(xué)群體對于陶詩接受方式的一致性，進(jìn)而管窺和陶、擬陶風(fēng)氣與“性靈”“神韻”學(xué)說的關(guān)聯(lián)，這也正是銜接明清詩學(xué)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

首先舉起陶淵明為“真詩之祖”、“真性靈之宗”祭旗的是袁宏道。他矯枉過正地批判七子派尊唐抑宋、尊六朝初唐古體的作法，在《與張幼于》中倡言：“世人喜唐，仆則曰唐無詩……世人卑宋黜元，仆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大家。”［14］501在宋代大家中，袁宏道尤其推重蘇軾，進(jìn)而推重陶淵明，認(rèn)為陶詩是“真性靈”正宗，如其《敘咼氏家繩集》云：“蘇子瞻酷嗜陶令詩，貴其淡而適也。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14］卷三十五1103與此同時，針對李攀龍?zhí)岢觥疤茻o古詩”，他針鋒相對提出“六朝無古詩”之說，但陶淵明是不在批判之列的。他在《與李龍湖》書云：“予嘗謂六朝無詩；陶公有詩趣，謝公有詩料，余子碌碌無足觀者。至李杜而詩道始大，韓柳元白歐，詩之圣也；蘇，詩之神也。彼謂宋不如唐者，觀場之見耳，豈真知詩為何物哉？”［14］卷十一750

袁宏道“六朝無古詩”、唯淵明有“真詩”之說應(yīng)是受老師焦竑的啟發(fā)。焦竑《陶靖節(jié)先生集序》稱：“余觀漢、魏以逮六朝，作者猬起，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者，阮步兵、左太沖、張景陽、陶靖節(jié)四人而巳。靖節(jié)先生人品最高，平生任真推分，忘情得失，每念其人，輒慨然有天際真人之想。”［19］卷十六169—170如果說，袁宏道完成了陶詩“上承六朝”之重任，那么焦竑之心宗密友、公安健將陶望齡則規(guī)劃了其“下啟唐宋”之遠(yuǎn)景。他說：“柳子厚、白樂天詩，皆本靖節(jié)，山谷老人謂子厚有陶句而無其情，樂天有陶情而無其句，信矣。蘇子瞻廣陵時始和《飲酒詩》三十章，惠州所和，遂無遺什，至其得意，自謂無愧作者。古詩之有追和，自子瞻始也?！保?0］《章寧州詩集序》明確表明唐之柳、白，宋之蘇、黃，皆為陶詩之流亞。

江南文士等崇尚陶詩，推崇“平淡任真”的詩學(xué)主張，客觀上調(diào)和了以王世貞為首的七子派與以袁宏道為首的公安派之間的沖突。比如焦竑在為張居正女婿夷陵劉戡之（字元定）所作《劉元定詩集序》中，贊賞他“每有篇章，直取胸臆，蓋藻繪未施，而神奇自邁”［19］173。袁中道為劉氏所作《四牡歌序》中亦稱：“（元定）五言古尤為勝場。如《飲酒詩》二十首，天趣橫生，離陶而能合陶，庶幾得其筋骨心髓者也?！保?1］同時主張調(diào)和的還有身在“七子”陣營、家在公安竟陵故里、情系江南文苑的李維楨。比如其致譚元春《譚友夏詩序》云“六朝惟晉人去漢魏未遠(yuǎn)”［22］，李氏不僅與金陵何湛之三兄弟等結(jié)“桃花社”，且為其《三園和稿》作序云：“三先生詩體乾多，古選簡潔溫醇，真質(zhì)閑曠，入陶韋三謝之室?！保?3］771焦竑的弟子仁和張蔚然尤其推崇陶詩等“平淡”一派，其《西園詩塵》“習(xí)氣”條：“在六朝無六朝習(xí)氣者，左太沖、陶彭澤也。在唐無習(xí)氣者，初唐陳拾遺、盛唐孟襄陽、中唐韋蘇州韓昌黎、晚唐司空圖也?！保?3］839

金陵與吳中詩人群體崇尚“陶詩”，也堅持以“平淡”抒寫“性靈”的詩學(xué)理念，由此開啟了一條與七子派崇尚“高華雄壯”迥異的詩學(xué)道路，焦竑正是此途徑上的領(lǐng)路人，其《蘇叔大文集序》稱：“竊惟元季以來，詞學(xué)纖靡，迨弘、德間，李何輩出，力振古風(fēng)，學(xué)士大夫，非馬記杜詩不以談，第傳同耳食，作匪神解，甚者粗糲闡緩，叩之而不成聲，識者又厭棄之，而沖夷雅淡之音又稍稍出焉?！保?9］171焦竑提攜的另一位金陵狀元朱之蕃在所編《盛明百家詩選》中［24］，亦將江南陣營一分為二，他對吳派詩人多以“簡淡清真”評價：文征明“其詩在晚唐、勝國之間，平衍和緩，自成一家”；徐問“其詞旨平正，不以刻鏤為工，清若恬佚之士也”；薛蕙“其詩簡淡，得陶韋之趣”；陸深“清利駿爽，卓然名家”；駱文盛“其詩有王孟之風(fēng)，殆不可多得者”；王立道“其詩如劉長卿”；秦梁“詩清婉倩麗，有如其人”；王世懋“詩才秀發(fā)，比美伯兄云”；朱永年“其詩多曠遠(yuǎn)之趣，超忽之懷，有可傳者”；姚咨“其詩體備趣遠(yuǎn)，窮而益工”；鄭坤“其詩賦有蕭散清逸之風(fēng)”；陸弼“其詩瀟灑精爽”。與此同時，他將江南“后七子派”一律以“奇崛”稱之，如鄭善夫“其詩有奇氣雄思”；殷云霄“其詩氣逸才雄，思奇語勁”；湯胤劼“豪邁奇崛”；顧可久“詩中亦時見奇氣”；周君祚“詩多沉渾奇宕之致”；朱曰藩“負(fù)奇氣，嗜吟哦”。徐中行“其詩奇思勃興，新句時出”；梁有譽(yù)“其詩有峻發(fā)之才，自得之趣?！睆埦乓弧捌湓娦缕婧陼场保挥嵩饰摹捌湓娰x有奇思”。顯然，在朱之蕃心目中，金陵及吳派詩人另有一套“簡淡清真”的傳統(tǒng)，與后七子派相抗擷。

與此同時，由焦竑等的提倡，與金陵、吳中并稱江南詩學(xué)三大中心之一的杭嘉湖一帶，詩人亦多以陶淵明為宗，周履靖、黃汝亨、凌濛初、陸時雍等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周履靖《騷壇秘語》認(rèn)為陶淵明為五古“真詩”之宗，達(dá)到了他所認(rèn)為的“情景事意”的詩學(xué)最高境界：“陶淵明心存忠義、心處閑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幾于十九首矣，但氣差緩可；至其工夫精密，天然無斧鑿痕跡，又有出于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諸家，風(fēng)韻皆出此。”“祖《十九首》、郭景純、陶淵明，故立意玄遠(yuǎn)而造語精圓?！虾迫?、韋應(yīng)物、高適、岑參、劉長卿、常建、郎士元、崔曙、錢起、李益、李頎、李端、戎昱、盧綸，十四人皆宗陳子昂，以古意變齊梁。”［25］三卷卷中廿五、廿六、廿七黃汝亨《寓林集自序》稱其“詩嗜陶謝王孟韋岑之流”［26］，其同好金陵顧起元接下來的序文亦稱其為“晉宋之陶謝，唐之王孟”。凌濛初增刻何湛之所輯《陶韋合集》序云：“從來以繼啕者莫如左司，而兩集無合刻者，合之自何觀察公露。始余游白門時，以其刻見示，為之爽然……竊有取為爾?！保?7］顯然，書商凌濛初正是抓住陶詩流行的“商機(jī)”，促成了陶詩的普及。然而，從理論上總結(jié)陶詩美學(xué)并將之升華到“神韻”高度、為詩風(fēng)流變作出突出貢獻(xiàn)者為檇李陸時雍。陸氏在《詩鏡總論》第58條中說：“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高、岑為傍戶，殆非也。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藩矣，第律詩有余，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后之作者誰能之？”他認(rèn)為，王維寫境亦在陶詩之下，如：“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藩矣，第律詩有余，古詩不足耳?！保ā短圃婄R》評王維五言古詩《過李楫宅》，亦云“自在處，可托陶家宇下?！保┢洹犊傉摗?17條，涉及陶詩多達(dá)7條，皆贊其極“自然本色”、“天然風(fēng)趣”、“聲色臭味俱無”、“神韻”俱佳。不僅如此，他以陶詩為最高審美范型，對“七子派”向慕高華、逞才使氣的行徑予以抨擊，第105條：“陶謝詩以性運(yùn)，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高，好雄好辯，皆才為之累也?！保?8］

綜上所述，正是江南詩家的努力，迫使王世貞的衣缽傳人胡應(yīng)麟也不得不承認(rèn)：以陶淵明為首的詩人另有統(tǒng)序，“（詩）有以高閑、曠逸、清遠(yuǎn)、玄妙為宗者，六朝則陶，唐則王、孟、常、儲、韋、柳?！保ā对娝挕穬?nèi)編卷二）竟陵派領(lǐng)袖鐘惺亦認(rèn)為，唐詩大家王、孟、儲、韋、柳等皆繼承陶詩之“清”與“厚”之特質(zhì)：“人知王、孟出于陶，不知細(xì)讀儲光羲及王昌齡詩，深厚處益見陶詩淵源脈絡(luò)。”［29］江南士群以和陶、慕陶為導(dǎo)向，鋪墊了一條追隨七子派漢魏唐詩方向又迥異于其主張，融匯公安“性靈”論、竟陵“清厚”論的合理元素，而又更加“圓潤通脫”、“平淡任真”的詩學(xué)道路，為清代王士禎“神韻說”、袁枚“性靈說”理論畛域的開辟廓清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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