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寓越詩人的安南書寫

段祖青，羅佳藝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越南古稱“交趾”，是一個與中國有著悠久歷史淵源關系的民族和國度，其先祖雒越人是公元前4世紀中國境內楚國滅亡越國后南遷到紅河三角洲地區(qū)的居民。據(jù)越南史書《大越史記全書》載，雒越人的祖先乃“神農(nóng)氏之后”。又據(jù)伏勝《尚書大全》載，神農(nóng)與帝堯治天下時，其管轄“南至交趾”。秦朝統(tǒng)一六國，置象郡，將交趾納入中國版圖，歷兩漢、三國、兩晉直至隋唐，均隸屬中國封建王朝統(tǒng)轄之下。尤其到了唐代，中央政府除了在政治上更為加強了其管轄權如唐高宗調露元年(679年)改交州都督府為安南都護府(“安南”一詞始見于文獻)外，唐朝與安南各民族的關系，可以說已滲透到經(jīng)濟、文化、社會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其中，作為唐代文化輝煌之表征的唐代詩人詩作，更是成為了把兩地聯(lián)結起來的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載體，這種載體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便是唐代寓越詩人對于安南之社會、自然與人的藝術反映，我們姑且稱之為“安南書寫”。“安南書寫”的主體是被唐王朝詔貶至此的朝廷命官或地方政府官吏，其使命之一是執(zhí)掌安南作為唐王朝之隸屬地的政治權力，體現(xiàn)出兩者之間的政治關系;客體(對象)則是安南地方的社會狀況、自然面貌、人類生活內容，目的在于昭示兩個地方在這幾個方面的同異或影響路徑。綜合此主客體方面觀之，“安南書寫”是一種政治與非政治的反映。這里我們以唐代寓越詩人杜審言、沈佺期、裴夷直、高駢、許渾、項斯、于濆、裴泰、馬聰為典型個案來揭示“安南書寫”的內涵與價值。

一

構成安南書寫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對于安南節(jié)候物貌的真實反映，從一個側面揭示了中國詩歌書寫對于異地異物之藝術再現(xiàn)的深刻影響。

中國的律詩是在初唐定型和成熟起來的，這其中最重要的奠基人是杜審言和沈佺期(以及宋之問)。很巧的是，這兩位成就卓越的詩人都曾貶寓安南。據(jù)《新唐書》卷201《杜審言傳》載:“中宗神龍初(705年)，坐交通張易之，流峰州?！狈逯菁唇裨侥嫌栏皇?。檢《全唐詩》所編杜審言詩一卷來看，寫于貶途之中、到達貶所以及遇赦回歸中所作詩共4首。其中《旅寓安南》是典型的安南書寫之作，細致地描寫了安南地方的物候氣象，該詩云:

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故鄉(xiāng)踰萬里，客思倍從來。

交趾(安南)地屬熱帶、亞熱帶氣候，氣溫高暖炎熱。因此花草茂盛，時蔬瓜果常生，少見華夏中原大地之仲冬寒冷?！堵迷材稀钒言娙擞H身所歷、親眼所見的南國物候和出產(chǎn)敘述得清晰明白，從五言律詩的結構形式來看，首聯(lián)總敘安南風候殊于華夏，頷聯(lián)、頸聯(lián)詳寫物候與物產(chǎn)，尾聯(lián)以殊方異俗勾起思鄉(xiāng)之情收束全詩。這種對于安南的自然物候書寫，在沈佺期筆下亦有濃重的表現(xiàn)。

沈佺期與宋之問齊名，執(zhí)初唐詩壇之牛耳。武則天執(zhí)政期間，沈佺期累官遷給事中、考功，長安四年春，坐考功任上受賄事被彈劾，入獄。中宗神龍元年(705)，由于交通二張，“會張易之敗，逐流驩州”，景龍元年(707)遇赦北歸。沈佺期流放安南(驩州)的兩三年中，作詩20余首，對于越南的風土民情、地形物候進行了真實而浪漫的藝術書寫，如果把他貶越途中、寓越期間和北歸路上所有關于越南事物的詩歌題材統(tǒng)計起來，則安南書寫的詩歌共有22首，是唐代詩人中留下安南書寫作品最多的一個，而其中直面書寫安南物候物產(chǎn)等題材的詩則有《度安海入龍編》、《初達驩州兩首》、《三日獨坐驩州思憶舊游》、《赦到不得歸題江上石》、《答魑魅代書寄家人》、《從驩州廨宅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從崇山向越?！贰ⅰ额}椰子樹》、《夜泊越州逢北使》等10余首?！抖劝埠Ｈ臊埦帯吩?

我來交趾郡，南與貫胸連。四氣分寒少，三光置日偏。尉佗曾馭國，翁仲久游泉。邑屋遺氓在，魚鹽舊產(chǎn)傳。越人遙捧翟，漢將下看鳶。北斗崇山掛，南風漲海牽。別離頻破月，容鬢驟催年。昆弟推由命，妻孥割付緣。夢來魂尚擾，愁委疾空纏。虛道崩城淚，明心不應天。

該詩作于神龍元年(705年)詩人貶交趾初到龍編縣(今越南河內東北)時。詩歌所寫安南氣候炎熱少寒冷，日月星辰偏處南方，是故溫熱多暑。由于交趾靠海，海灘狹長，多產(chǎn)魚鹽，又多野雉猛禽，故《后漢書·南蠻傳》云:“交阯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六年，制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譯而獻白雉?！盵1]2835又《后漢書·馬援傳》載:“(馬援云)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熏蒸，仰視飛鳶，跕跕落水中。”[1]838綜合全詩來看，詩人對于越南氣候、物產(chǎn)的詩性書寫，勾勒了越南人民古老而依天靠地的生存環(huán)境，實有重要的史料意義，讓后人看到古老的越南人民在怎樣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下頑強不屈地繁衍生息的圖景。

由于交趾地處偏南之地，除了如上所述氣候炎熱酷暑難當?shù)墓?jié)候被書寫于詩中，另一個險惡的氣候現(xiàn)象便是瘴氣熏人，毒癘時刻危及人類生命。這種氣候和地理環(huán)境，詩人在《初達驩州兩首》之二中稱為鬼門:“魂魄游鬼門，骸骨遺鯨口?！边@種惡劣環(huán)境早晚旦夕、一年四季都不曾間歇:“炎蒸連曉夕，瘴癘滿冬秋?！睂崬椴灰司昧糁?“西水何時貸，南方詎可留?”氣候的極端現(xiàn)象也使動植物的生死存亡顯得特別怪異，故《赦到不得歸題江上石》云:“炎方誰謂廣，地盡覺天低。百卉雜殊怪，昆蟲理頓睽。閑藏元不蟄，搖落反生荑。虐瘴因茲苦，窮愁益復迷?；鹪普舳眷F，湯雨濯陰霓?！娇章劧废?，江靜見游犀?！痹撛娛窃娙藢τ谠侥现畾夂?、物產(chǎn)、生命現(xiàn)象的全面綜合書寫，是所有唐代寓越詩人的安南書寫中這類題材的代表作。

從物產(chǎn)方面來書寫，安南地區(qū)除了上述陸生動植物外，在植物世界中，最富熱帶亞熱帶氣候特征的便是椰樹了。對此，沈佺期有專作的《題椰子樹》，該詩云:

日南椰子樹，杳裊出風塵。叢生雕木首，圓實檳椰身。玉房九霄露，碧葉四時春。不及途林果，移根隨漢臣。

椰樹屬典型的熱帶作物，外形婀娜多姿，果狀圓實潤澤，四時枝繁葉茂，是安南難得一見的美麗風景。這種極富詩情畫意的安南書寫，也給遠謫他鄉(xiāng)的游子騷客平添幾分快慰，暫以慰藉那思鄉(xiāng)的憂苦抑郁之情，所以盡管詩末兩句稍有對椰果比不上石榴的微詞，但那也只是一種美中不足的喟嘆。值得一提的是，為了表現(xiàn)對椰樹果實的贊賞之情，詩人有意在作品中引用關于椰果的神奇?zhèn)髡f，使這種客觀書寫又蒙上幾許浪漫美麗的色調，讓讀者如癡如醉。據(jù)《南方草木狀》卷下載:“(椰樹)其實如寒瓜。外有粗皮，次有殼，圓而且堅。……俗謂之越王頭，云昔林邑王與越王有故怨，遣俠客刺得其首，懸之于樹，俄化為椰子?！蓖碛衷?“檳椰樹高余丈，皮似青桐，節(jié)如桂竹，下本不大，上枝不小，調直亭亭，千萬若一。森秀無柯，端頂有葉?！睂Ρ仍娙说脑娦詴鴮懞筒菽局艑嵉挠涊d，自然是前者更引人入勝，充滿藝術的智慧和光輝。

對于安南地區(qū)的氣候物產(chǎn)等的書寫，除了上述杜、沈的神來之筆外，唐代寓越詩人中諸如高駢、裴夷直、許渾、項斯、于濆、馬戴等亦有出色的描寫。如高駢，他曾被懿宗派往安南供職，期間有多首關于安南書寫的詩歌，如《嘆征人》、《赴安南都寄臺司》、《過天威徑》、《安南送曹別赦歸朝》、《南征敘懷》等。如《過天威徑》云:

豺豹坑盡卻朝天，戰(zhàn)馬休嘶瘴嶺煙。歸路崄巇今坦蕩，一條千里直如弦。

安南氣候多瘴癘，山路多崎嶇，生存環(huán)境極其惡劣。

裴夷直也是寓越詩人，武宗即位出刺杭州，后斥驩州司戶參軍，在安南任上，作有《發(fā)交州日留題解煉師房》、《南詔朱藤杖》、《崇山郡》、《江上見月懷古》等詩歌。如《崇山郡》寫越南的險惡環(huán)境云:

地盡炎荒瘴海頭，圣朝今又放驩兜。交州已在南天外，更過交州四五州。

交州荒涼炎熱，而所去之崇山郡更離交州遙遠，“已在南天外”，則其酷熱瘴癘可以想見。

許渾作為寓越詩人，“會昌中，以監(jiān)察御史為嶺南從事”，雖然沒有信史記載他流放、貶謫，或任職安南，但從他為數(shù)不多的詩作中可推知他到過安南，如《南海府罷京口經(jīng)大庚嶺贈張明府》、《送黃隱居歸南海》、《登尉佗樓》、《南海使院對菊懷丁卯別墅》等10余詩作都涉及越南之地之人。其安南書寫之作在數(shù)量上僅次于沈佺期，在內容上也多寫安南節(jié)候物象等，如《送黃隱居歸南?！?

瘴霧南邊久寄家，海中來往信流槎。林藏弗多殘筍，樹過猩猩少落花。深洞有云龍蛻骨，半巖無草象生牙。知君愛宿層峰頂，坐到三更見日華。

又如《登尉佗樓》的尾聯(lián)云:“越人未必知虞舜，一奏薰弦萬古風。”合此兩詩觀之，一者書寫他所熟悉的安南風物，二者明確寫到“越人”，以此推知他曾寄寓安南應無問題。

此外，項斯的《蠻家》、《寄流八》，于濆的《南越謠》，馬戴所作與項斯同題的《蠻家》以及《贈越客》、《送從叔赴南海幕》等均有關于安南節(jié)候物貌的書寫，從中亦可推知他們?yōu)樵⒃皆娙恕?/p>

此外，從各種書籍和文學作品的記載來看，還有兩種情況可以證明唐代詩人與越南人民的交往，一種情況是史籍所載貶謫安南卻沒有作安南書寫之詩傳世者，如裴泰、馬聰?shù)?，但卻有其他名望高貴的詩人為他們作贈別之詩，如權德輿作《送安南裴(泰)都護》，韓愈作《贈刑部馬侍郎(聰)時副晉公東征》。另一種情況則是一些無法知曉其姓名的詩人遠寓安南，但有著名詩人文豪為他們作贈別之詩，如杜荀鶴《贈友人罷舉赴交趾辟命》，李郢《送友人之嶺南》等等。這兩者也是一種間接的或側面的“安南書寫”，限于篇幅，不作多究。

二

任何一個國家或民族，由于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原因，都有其獨特的風俗習性、生活習慣和心理信仰;同時，相鄰國家或民族之間由于交往的頻繁、彼此接觸的深入，因而彼此融入對方的生活風格、民俗風情。對這些人文景象的詩性描寫，也成為唐代寓越詩人安南書寫的一個重要內容。這以沈佺期和許渾為突出代表。

交趾之南有一個古老的國度，據(jù)說名貫胸，《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云:“貫胸國在其東，其為人胸有竅?！庇帧痘茨献印嬓巍吩?“凡海外三十六國，自西南至東南方有穿胸民?！备哒T注:“穿胸，胸前穿孔達背后。”可見這個國家的生民有一種穿胸洞背的習俗，受其影響，交趾(越南)居民也貫胸。沈佺期貶寓安南，親眼所睹，故書之于詩，《從驩州廨宅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云:“遇坎即乘流，西南到火洲。鬼門因苦夜，瘴浦不宜秋。歲貸胸穿老，朝飛鼻飲頭?！m越心當是，居夷跡可求?！睂戵O州的民俗，居民穿胸鼻飲的獨特風格。據(jù)《后漢書·杜篤傳》注引《漢書·賈捐之傳》云:“駱越之俗，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又《新唐書·南蠻傳下》:“有飛頭獠者，頭欲飛，周項有痕如縷，妻子共守之，及夜如病，頭忽亡，比旦還?！贝艘婏L俗之異殊。

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南方邊遠地區(qū)的居民有雕題(額上刻繪花紋)的習俗。屈原《招魂》云:“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鼻谶@里只籠統(tǒng)地說南方民族的風俗習慣。當沈佺期遠寓安南，親眼看到了越南居民雕題的習俗時，便立刻寫之于詩。其《初達驩州兩首》其二云:“流子一十八，命予偏不偶。遠配天遂窮，到遲日最后。水行儋耳國，陸行雕題藪?；昶怯喂黹T，骸骨遺鯨口。”雕題之俗，這里顯然指安南各民族的習俗，《禮記·王制》云:“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苯恢号c雕題，其意可解。又沈佺期于神龍二年寫有《赦到不得歸題江上石》，再次書寫安南民族雕題的習俗，該詩云:“家住東京里，身投南海西……火云蒸毒霧，湯雨濯陰霓。周乘安交趾，王恭輯畫題?！痹娊钖|晉王恭安撫嶺南雕題百姓的故實表達詩人渴望治理安南民眾的情感。又神龍二年沈佺期在驩州再作《答魑魅代書寄家人》，其中有云:“漲海緣真臘，崇山壓古棠。雕題飛棟宇，儋耳間衣裳?！鄙騺缙陬愃频臅鴮懼娺€有不少。這些對當?shù)厝藗儼簿訕窐I(yè)的風俗習俗的真實反映，為我們了解和研究古代安南人民的歷史風貌、生活情景提供了珍貴的史料。

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文化意義的中原傳統(tǒng)節(jié)日，隨著唐代寓越詩人的到來，也被兩個不同民族的人們共同幸福而愉快地享受著。諸如相傳緣自春秋時代介之推故事的寒食節(jié)，于東晉以降極為風靡盛旺的上巳節(jié)，都在寓越詩人的安南書寫中屢見不鮮。仍以沈佺期詩為例，可知這些節(jié)日在安南的情景。其《嶺表寒食》云:

嶺外逢寒食，春來不見飭。洛中新甲子，何日是清明。花柳爭朝發(fā)，軒車滿路迎。帝鄉(xiāng)遙可念，腸斷報親情。

寒食節(jié)盡管含有幾分紀念意味，心情略顯嚴肅，但百花爭艷，柳色翻新，軒車滿路，人頭攢動，踏青賞春，自然歡洽愉快，使詩人掩飾不住感物而發(fā)的愜意與爽朗。

上巳節(jié)也是中國古代的一個傳統(tǒng)節(jié)日，一般為舊歷三月三日。這一天，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士子文人，成群結隊，郊游于曲水回流，祓禊宴飲，怡然自樂，如蘭亭集宴，古今佳話，久傳不絕。沈佺期《三日獨坐驩州思憶舊游》云:

兩京多節(jié)物，三日最遨游。麗日風徐卷，香塵雨暫收。紅桃初下地，綠柳半垂溝。童子成春服，宮人罷射鞲。禊堂通漢苑，解席繞秦樓。束皙言談妙，張華史漢遒。無亭不駐馬，何浦不橫舟。

身處流放之地，雖然有一種莫名凄苦的孤獨之感，但當傳統(tǒng)的上巳佳節(jié)來臨，憶起往昔春風徐來、麗日溫熙、紅桃綠柳，眾人捧觴祓禊，流水浮盞漂逥，其樂融融，頓時一切失意全無。中原傳統(tǒng)佳節(jié)被詩人帶到安南，一者以文化審美之內涵熏染異城他鄉(xiāng)，是民族之間友好交往的重要方式;二者通過回憶過去的美好以慰藉此時因貶謫而受傷失意的心靈。因此，詩人筆下的這種間接的安南書寫隱藏著更為深刻的意蘊。

唐代是佛教在中土傳播和被信仰得極為昌盛的時代。大批詩人放逐安南，他們也帶去了深邃的佛教文化。同時，佛教也被許多安南本土的士子文人所接受，他們除了接受來自于唐代寓越詩人的傳播，還通過其他途徑主動接受佛教的影響，如通過那些來到大唐帝國出訪、留學、為官、經(jīng)商以及從事其他生活的人們耳濡目染佛教的教化。所有這些內容，亦構成寓越詩人安南書寫的另一個方面——越南人民的宗教信仰。在這里，本文擬作一個簡單的描述。

當時，安南地區(qū)佛教廟寺極多，從寓越詩人的作品中記載的著名佛寺主要有靜居寺、紹隆寺、法云寺、建初寺等等，書寫佛教文化、佛教信仰最多的寓越詩人主要有沈佺期和項斯。

沈佺期本人就是一個虔誠信佛的文人，曾參與武則天策劃組織的由張昌宗領銜修撰的包羅儒、釋、道三教的大型類書《三教珠英》的編輯工作，對佛理、教義極其精通。因此，他寓貶安南，就廣尋佛寺，拜謁佛僧，與他們廣為交往、深究佛理，其《九真山靜居寺謁無礙丈人》云:

大士生天竺，分身化日南。人中出煩惱，山上即伽藍。小澗香為剎，危峰石作龕。候禪青鴿乳，窺講白猿參。藤愛云門壁，花憐石下潭。泉行幽供好，林掛浴衣堪。弟子哀無識，醫(yī)王惜未談。機疑聞不二，蒙昧即朝三。欲究因緣理，聊寬放棄慚。超然虎溪夕，雙樹下虛嵐。

該詩宣講佛法，一切皆由佛法前定，鴿、猿都無法逃脫此佛法，又因緣皆為萬象之因果條件，而不二法門則是一種認佛理為至理、無須費口費舌的“不言之教”，以上這些佛教理論，是九真山靜居寺(故址在今越南清化北)無礙丈人主修的重要內容。詩人拜謁他，在交談會通之中，獲得此一理解，反映了當時安南境內佛教傳播的情況和佛教的思想內涵。

沈佺期還有一首《紹隆寺并序》:

紹隆寺，江嶺最奇，去驩州城二十五里，將北客畢日游憩，隨例施香回，于舟中作。

吾從釋伽久，無上師涅槃。探道三十載，得道天南端。非勝適殊方，起誼世歸難。放棄乃良緣，世慮不曾干。香界縈北渚，花龕隱南巒。危昂階下石，演漾窗中瀾。云蓋看木秀，天空見藤盤。處俗勤宴坐，居貧業(yè)行壇。試將有漏軀，聊作無生觀。了然究諸品，彌覺靜者安。

該詩描寫詩人去紹隆寺所感，宣講了佛教中的涅槃、禪靜，強調無我空滅的境界，是典型的中國佛教禪宗一脈在安南傳播的例子。中國禪宗傳入越南，是在6世紀末。印度僧人毗尼多流支(?—596)于南朝陳宣帝太建六年(574年)到達今越南河東省法云寺，創(chuàng)建“滅喜”禪派，宣講禪理。而隨著唐帝國建立以后中國禪宗的昌盛，寓越文人或官吏更把禪理傳播到安南，使本已在安南初具禪派的佛教信仰更為深厚。沈佺期寫此詩約為唐中宗神龍三年春(707年)，禪宗經(jīng)過了100多年在安南的流傳，其禪理禪法已經(jīng)很成熟，故詩中所云“試將有漏身，聊作無生觀”，是要求人生試觀無生之理以破世俗之煩，因為萬物實體是無生無滅的，要達到“無我”與“空”的境界，這便是禪宗的“參悟”、“參禪”。這首詩所書寫的安南佛教情景，無疑表現(xiàn)了唐代的中國佛教禪宗對于越南宗教流播和宣傳情況之影響，是安南書寫中最有價值的成果之一。

項斯在流寓越南期間也廣與僧院佛徒交往，一方面主動去寺廟和僧人參禪論佛，一方面寫作大量贈別僧人的詩歌作品抒發(fā)彼此之間的深厚交誼。他在《哭南流人》中說:

遙見南來使，江頭哭問君。臨終時有雪，旅葬處無云。官庫收空劍，蠻僧共起墳。知名人尚少，誰為錄遺文。

從詩中可知，項斯在寓居安南期間，偶爾際遇被安南國派往唐廷去的僧人，一見如故，作品傾吐的正是那種喜出望外的驚訝以及見時短別時長、相見難別亦難的難分難舍之情。

項斯的另一首《送越僧元端》云:

靜中無伴僧，今亦獨隨緣。昨夜離空室，焚香凈去船。

這里的越僧元端，無疑屬于中國禪宗一派的高僧，與前述沈佺期所寫紹隆寺之僧無異。

沈佺期、項斯詩歌對于安南佛教禪宗的書寫，一方面反映了民族關系、文化關系的旨趣所在，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詩性與人的心理情性、宗教情性之間天然無隙的邏輯關系，這是唐代寓越詩人的安南書寫最為重要的價值所在。

[1]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