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創(chuàng)作論角度闡釋《二十四詩品》

王 立

（馬來亞大學(xué)中文系，馬來西亞 吉隆坡 50603）

署名司空圖之《二十四詩品》，①自經(jīng)東坡之文出世以來，為詩家所重。其文字高妙，意味精深，個中道理如鏡花水月不可輕獲。素來為眾家解析紛紜，概括為：風(fēng)格論，如羅根澤先生所主張，定為二十四種佳作風(fēng)格；［1］（P237）哲學(xué)論，如朱東潤先生所總結(jié)為論詩人的生活、思想、與自然的關(guān)系，展示作品風(fēng)格、作法。［2］（P110）對其中的內(nèi)在邏輯亦有不同認(rèn)識：內(nèi)在有關(guān)聯(lián)，如清人楊廷之等所持主張；內(nèi)在無關(guān)聯(lián)，如祖保泉先生所主張。［2］（P108）然何為廬山真面目尚無法定論。余不舍其神味，即以前人注釋為基礎(chǔ)，逐品分析揣摩作者意圖，得出粗淺看法。

1.雄渾

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fēng)。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浩大之氣，于外則作為表象變化萬千，于內(nèi)則作為真氣充斥體內(nèi)?；氐教摕o中化做渾一，累積生生不息而成雄壯。包含萬物，籠罩太空，無物能與之抗衡。如天上游走之流云，呼嘯而去之長風(fēng)，渾合無隙，無邊無際。所謂“雄渾”者，超乎一切外形表象，應(yīng)從道之圓足無缺中體會。未有時，非強力脅迫能成；即來時，浩然無量，脈脈不絕。

此言詩之精魂宜雄渾，起源于道之混，生發(fā)于氣之雄。凡肉身，魂魄為先，魂成精魂，魄成體魄，死寂之后，魂歸于天魄入于土。以詩作比生命，雖無形體，亦有精神，故定其精魂為先。“雄渾”為詩品之首，“通帽諸品，”［3］（P62）衍生后續(xù)。后續(xù)諸品多由“道”、“氣”二者生發(fā)，為其幻化。

2.沖淡

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默然獨處，領(lǐng)悟作詩的細(xì)微玄機(jī)。以陰陽交匯所成之沖和之氣滋補，詩者之氣息似孤鶴獨飛，在天宇翱翔，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似徐徐春風(fēng)，吹拂衣衫，襟袖蕩漾，輕暖溫和。又如小風(fēng)偶過修竹，颯颯幾聲，低聲淡韻，偶然聞聽，頓感酣暢試欲攜之同歸。此乃“神思”而來。初會之時未絕深遠(yuǎn)，略想體悟，又不可捕捉，即有稍縱即逝之感。感覺故境重現(xiàn)，但要伸手觸摸，卻已消散無蹤，恍惚之間難以挽留。

此言詩之神思宜沖淡。作詩需先構(gòu)思，故為第二品。構(gòu)思應(yīng)順應(yīng)天道、任由氣行，“有不可以跡象求著”，［3］（P63）“從物之未生處說著，”［3］（P62）乃為“神思”。“神思”者，得于精魂，形神蕭散，內(nèi)質(zhì)純和，是以沖淡。構(gòu)思為創(chuàng)作之先，故“沖淡”為“綱要”第一。

3.纖穠

采采流水，蓬蓬遠(yuǎn)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fēng)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流水潺潺，春色盎然。幽幽深谷，綠葉婆娑，窈窕美人，款款而至。桃花若錦，燦爛枝頭，風(fēng)和日麗，河畔流連。小徑蜿蜒，柳蔭朦朦，鶯啼婉轉(zhuǎn)，繞耳不絕。好一番春意活潑枝頭鬧，觀之韶華滿目，聞之軟語纏綿。所謂纖秾者，順由繁盛而去，辨識其內(nèi)涵真諦，則延綿不盡，此美景雖終古常見，然觀之則光景常新。

此言詩之辭采宜纖秾。“纖秾”又承接“沖淡”。作詩如作人，具備精魂、神思，亦需得體、新鮮之言辭表現(xiàn)。詞藻麗而不媚，寓意鑿鑿深邃，頌之朗朗上口，品之色彩斑斕。如此作詩，詩作方如常新常喜之春景。辭采為表達(dá)之先，故“纖秾”為“綱要”第二。

4.沉著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yuǎn)行。所思不遠(yuǎn)，若為平生。海風(fēng)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夕陽西下，暮氣上浮，陰陰樹影中，小屋寂然而立。脫帽散發(fā)，獨步緩行，時聞鳥鳴于黃昏，蒼茫悠遠(yuǎn)。知音良友遠(yuǎn)游，傳書鴻雁不至，雖無消息相往復(fù)，心意之通卻感人在眼前，猶若相隨，可謂曠然灑脫。海風(fēng)清涼，夜幕深邃，流云隱現(xiàn)，天際無邊，此謂“沉著”之遼遠(yuǎn)。明月高懸，水面映之銀色燦燦，島上情景歷歷可辨，仿佛白晝，又心知是夜，此謂“沉著”之靜謐。所謂“沉著”，仿佛二人談心揮灑高昂，忽見滔滔大河橫亙眼前，頓為雄渾所攝，又為雄渾所激，佳句迸發(fā)后遂寂寂無言，醉心于其之深廣恒久。

此言詩之氣度宜沉著?？帧皼_淡難于沉著”［3］（P62），故以“纖秾”后接續(xù)“沉著”。詩作有沖淡之神思，譬若人有不爭之胸懷。但要寵辱不驚，臨危不懼，心智清明，仍需“沉著”。

5.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fēng)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世外高人手握清荷，超脫人世劫難，駕馭真氣裊然飛逝，飄渺不見蹤影。但見華山絕壁立仞，險峰孤傲，月華朗朗映照山石一覽無余，清風(fēng)緩緩隱約拂面心安神寧。萬籟寂寂中，忽有鐘聲響起。所謂“高古”，必使魂靈空寂渾然，超脫不沾俗塵，神思跨越千古，直溯帝堯之上古。

此言詩之境界宜高古?？帧袄w秾難于高古”［3］（P62），故于“沉著”后寫“高古”以接引“纖秾”。詩之“纖秾”，以聲色動人也，若過于沉溺則難免流俗，需明“高古”深意以提氣脈。詩人更是需要胸懷“高古”之向往，從高處立足，從古處立意，落筆方能從容。

6.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簾外雨聲淅瀝，雨落茅屋，靜潤清馨。室內(nèi)佳士暢懷，玉壺置酒，修竹環(huán)繞。雨過初晴，白云舒卷，林鳥相逐，天然成趣。飛瀑之下，綠蔭中撫琴，寂寂落花無言，疏疏人淡如菊，此謂“典雅”。詩作如是記述，即詩作之“典雅”。

此言詩之格調(diào)宜典雅。仙人飛升喻境界高遠(yuǎn)，然詩人詩作仍需面對紅塵生活，故以隱者散淡寫意明旨。玉壺謂華貴，言其典；賞雨撫琴謂脫俗，言其雅?！暗溲拧倍郑m重心在雅，卻不能失其典。茅屋修竹乃人為之雅致，白云幽鳥、綠蔭飛瀑乃天然之雅致，此皆為超脫世俗，效法自然。詩人需放下人間糾結(jié)，心空神清，慕戀隱者飄逸，愛惜寂寞，詩味才得悠然雋永。故曰“惟以典雅見根柢”，［3］（P62）“典雅”為“綱要”第三。

7.洗煉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仗稙a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大浪淘沙，層層淘洗方有金銀之貴重。發(fā)心洗煉不已，可使不美者美矣。“洗煉”之功，大巧若拙，如深潭幽邃卻可映出春景，古鏡凝厚卻可照出神態(tài)。惟洗凈，以素為體，方可留存潔質(zhì)，無垢無穢。惟修煉，煉氣歸神，方可返溯真質(zhì)，還其本性。此乃“洗煉”之功效。達(dá)“洗煉”之境態(tài)，則若星月皎潔、隱士長嘯，言之鑿鑿可辨，思之無礙浩蕩。觀我今日，似流水清澈歡暢，不知我前身下盡幾世修煉功夫。此乃修煉之因果。

此言詩之功夫宜洗煉。千錘百煉成佳句為字句之“洗煉”，凝神煉思、滌蕩心靈、返璞歸真為心神之“洗煉”。求得“洗煉”心神，方能游刃有余寫就“洗煉”之字句。故曰“惟洗煉見功夫”，［3］（P62）“洗煉”為“綱要”第四。

8.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fēng)。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

真神運行，如流云走長空，無所羈絆。真氣運行，如天際發(fā)彩虹，生生不息。巫峽險峻，真氣真神猶能穿梭游蕩期間，無拘無束，此謂具勁健也。以陰陽和合之元氣為滋養(yǎng)，無私無欲，以虛靜之心容納，日集月化，此乃勁健成也。所謂勁健，似天道不蔽不止，存自然之雄強，可與天地并立，有造化之神妙。故能充實于內(nèi)，久而不變。

此言詩之力道宜勁健?！皠沤?，總言橫豎有力也”。［3］（P16）“大用外腓”，以雄壯之精神統(tǒng)率真力，而成“勁健”。欲達(dá)沉著之氣度、高古之境界，皆依靠勁健以提升，故曰“進(jìn)以勁健，而沉著高古不待言矣”。［3］（P62）

9.綺麗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余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xì)椕澜蟆?/p>

具備真神，內(nèi)涵自有其真富貴，非世俗之金玉富貴可比擬。外在濃艷者，內(nèi)里多空洞，難逃衰敗。外在淺淡者，內(nèi)里多深邃，久而彌恒。水流蜿蜒，薄霧籠罩愈見活潑；紅杏綻放，綠樹夾雜愈見燦爛。華屋彩梁，月光下愈見堂皇；拱橋雕繪，林蔭中愈見鮮明。皆自有佳質(zhì)，雖被遮掩反凸顯內(nèi)美，即為綺麗。如金尊酒滿，酒香器美交相輝映；伴客彈琴，琴悅意美互為應(yīng)和。以人間富貴逍遙喻綺麗也。所謂綺麗，取之于內(nèi)，不假外求，盡情抒懷，揮灑自如。

此言詩之內(nèi)涵宜綺麗。富貴華美出自內(nèi)在，發(fā)于表象，非人工堆砌可成，凡詩作與為人均同此理。欲具沖淡之氣度，纖秾之辭采，需有綺麗之內(nèi)涵為依托，故曰“見以綺麗，而沖淡纖秾又不必言矣。”［3］（P62）

10.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俯首撿拾，不刻意求之，此為自然所得。與造化之道同行，可著手成春。春來花開，歲盡年新，均自然而為，非人力可強求。世間萬物，凡由造化真賦予者不會被奪走，而耗強力以占有者則易喪失，此乃自然與不自然之別也。隱士歸空山，欲望湮滅返歸天機(jī)；雨后采青萍，信手偶拾得于天然。此皆為自然。所謂天道自在，流轉(zhuǎn)不息，詩者情思頓悟“當(dāng)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3］（P19）方能成詩作之自然。

此言詩之情態(tài)宜自然。論詩至此，“猶恐過于雕琢，淪于澀滯一途，縱使雕繪滿目，終于剪彩為花，而生氣亡矣”，［3］（P19）“故以自然二字總束之”。［3］（P62）構(gòu)思遣詞、氣度境界、內(nèi)涵格調(diào)、洗煉力道等，皆不能失于自然。自然為“綱要”第五，亦為綱要之綱要，如同身體之腰眼，關(guān)聯(lián)前后諸品。

11.含蓄

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滿綠酒，花時反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紙面未留文字，已得不盡之情；言語與己無涉，厚重之愁思便透露而出，此謂文盡意存。內(nèi)中緣由出自真宰。天道投射于萬物，化為物之內(nèi)在規(guī)律者，乃真宰也。任真宰自主沉浮，便得含蓄，此含蓄之真諦。酒滿而溢，細(xì)滲不絕；花開遇寒，待放不盛，二者皆為含蓄之具象。又如空中塵埃，悠悠不息；海中泡沫，漂忽無止，亦為含蓄之表現(xiàn)，深淺不一、聚散不定，變幻萬象，卻有真宰為一統(tǒng)之理。

此言詩之意味宜含蓄。順應(yīng)真宰，則獲含蓄之意味，所謂“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含蓄雖意蘊豐富，然“萬殊而一體”。［3］（P62）此乃造化而生發(fā)之一也，故接續(xù)“自然”。

12.豪放

觀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處得以狂。天風(fēng)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

洞悉造化，暢達(dá)無阻；掌控四方，心無芥蒂，此為“放”，“放以外言”，為“物無可羈乎我”。［3］（P23）以道義滋養(yǎng)氣，氣息不衰抒發(fā)自得，此為“豪”，“豪以內(nèi)言”，為“我有可蓋乎世”。［3］（P23）無論“豪”、“放”，皆由真力所成。真力彌漫時，如天風(fēng)浩蕩、海山蒼茫，并有萬物在旁，供我馭使。譬如招來三辰、引來鳳凰、鞭策六鰲、濯足東海，極盡人間之不能，以彰顯我“豪邁放縱”。［3］（P23）

此言詩之氣勢宜豪放。運用真力，則獲豪邁之氣勢，超乎于世，忘乎得失，收放自如，抒發(fā)自得，所謂“左宜而右有”［3］（P62）也。此乃造化之生發(fā)其二也，復(fù)接續(xù)“自然”。

13.精神

欲返不盡，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青春鸚鵡，楊柳樓臺。碧山人來，清酒深杯。生氣遠(yuǎn)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精氣聚于神藏，故向內(nèi)訴求，則意蘊不盡，精酣神足，隨筆而來。水波蕩漾清澈見底，柳絲柔曼樓臺掩映，此精神之靜態(tài)表象；奇葩嬌艷含苞待放，陽春綠林鸚鵡歡鳴，此精神之動態(tài)表象。碧山空寂，友人探訪，酒清杯深，精爽神發(fā)，此精神之生動表象。所謂精神，乃生氣充沛，躍然紙上，毫無一絲死氣，生發(fā)于造化，非人力可矯揉而得。

此言詩之氣息宜勃勃生機(jī)。生機(jī)為生命所依，與含蓄所依之真宰、豪放所依之真力同化于造化，故曰含蓄、豪放：“非皮毛邊事，故以精神提起?！保?］（P62）詩作有精魂亦有氣息，氣息為“綱要”第六。

14.縝密

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開，清露未晞。要路愈遠(yuǎn)，幽行為遲。語不欲犯，思不欲癡。猶春于綠，明月雪時。

縝密乃自然之跡，難以言喻。意象生成之際，造化之神工已成。流水無隙，花團(tuán)繁密，露珠清麗而廣布大地，此皆為縝密之生動貌。要路愈幽遠(yuǎn)，景色愈盛，賞玩不盡，行路為遲，此為造化布景縝密所致也。所謂縝密，言辭不重疊，若仲春百綠各色不同；思路不滯漲，如明月映雪一瀉千里。

此言詩之表象宜縝密?？b密非“世人動以詞語湊泊”［3］（P26）而為，非“填綴襞積”［3］（P27）人工矯飾可得，乃由生機(jī)而發(fā)，“精神周到則縝密”，［3］（P62）故續(xù)于“精神”后。

15.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羈?？匚镒愿?，與率為期。筑室松下，脫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率性而安，任意取材不做約束。信手而為，思路無限隨心為伴。創(chuàng)作不受羈絆，字句素材皆任由天性而得，此為“疏”也。松下茅屋風(fēng)清氣爽，心無旁騖脫帽讀詩。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不辨時日塵俗，此為“野”也。所謂疏野，乃順意而為，不做強求，放浪自然，則獲其真味。

此言詩之性情宜疏野?！叭涡宰匀?，絕去雕飾，與‘香奩’、‘臺閣’不同，然滌除肥膩，獨露天機(jī)”。［3］（P28）“精神活潑而疏野”，［3］（P62）“縝密”下接引“疏野”，乃蓋恐“單知縝密，字字稱量，又恐過于拘束，無一點真率意，則生氣竭矣?！保?］（P28）

16.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扇巳缬?，步屟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松林延綿，幽深靜謐，林中溪水潺潺流淌。大雪初晴，銀裝素裹，一葉孤舟獨留彼岸。此為“清”狀?？扇巳缬?，木屐聲聲尋幽探勝，信步而行，散淡閑適，長空浩蕩，碧藍(lán)如洗。此為“奇”狀。以上合寫出清奇之表象。心神從高古非凡而生，如焚沉香，發(fā)煙蕭然延遠(yuǎn)，悠悠無盡。拂曉殘月，淺淡飄渺；素秋之氣，朗俊颯爽。此為清奇之神味。

此言詩之氣韻宜清奇。氣質(zhì)乃需空靈，超凡脫俗，不纏澀凝滯。以“縝密恐失之板重”之故，［3］（P62）接以“清奇”。

17.委曲

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時，聲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fēng)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

巍巍太行，小徑曲折，草木環(huán)繞，若隱若現(xiàn)，薄霧迷離，花香悠遠(yuǎn)。詩境之委曲如此山景，無遠(yuǎn)不到，無微不入。拉弓之勢，似回實發(fā)；吹笛之音，似斷實續(xù)。水波隨漩渦而流轉(zhuǎn)，大鵬扶疾風(fēng)而翱翔。大道無形，不以固定之器具而自我束縛，乃依萬物而變化。凡此皆為順應(yīng)自然生發(fā)，方得委曲之旨。

此言詩之結(jié)構(gòu)宜委曲。隨勢而轉(zhuǎn)，曲折回繞，似實而虛，似信忽疑，不入直遂，方為佳境?！笆枰翱质е畯街薄?，［3］（P62）“足未及東郭，目已及西郭，有何意味”，［3］（P31）故“清奇”后進(jìn)之以“委曲”。

18.實境

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下筆用詞要直接，考慮思量不應(yīng)過深，如偶遇隱者，頓見天道。所謂詩之“實境”即應(yīng)如是，又若清清山澗，幽幽松蔭，琴聲流淌，樵者荷柴，書生聽曲，此情此景不可強取，乃各人情性所生發(fā)，直尋而得?！皩嵕场钡靡宰匀?，獲以天機(jī)，似天籟清和，大音希聲。

此言詩之表述宜真切。“文如作人，雖典雅風(fēng)華而肝膽必須剖露。若但事浮偽，誰其親之。故此種真際，有不俟遠(yuǎn)求，不煩致飾，而躍然在前者，蓋實理實心顯之為實境也”［3］（P33），即應(yīng)目與心會爾。為保“清奇”、“委曲”之空靈、曲折，“以實境束之”。［3］（P62）真實為自然之反映，為其他表象之基礎(chǔ)，故為“綱要”第七。

19.悲慨

大風(fēng)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北風(fēng)狂嘯，濤浪翻滾，草木摧折，萬物蕭瑟，春夏繁花似錦總歸秋冬之死寂，乃自然之悲慨。人生遇苦境，無休止，無依靠；縱得富貴，也不敵歲月流轉(zhuǎn)，終難留守，乃生命之悲慨。天道不復(fù)，雄心萬丈卻不能挽衰局，只有易水哀鳴壯士不返，乃世道之悲慨。所謂悲慨，恰如雨打落葉，浸濕蒼苔，聲聲斷斷，寒涼入心。

此言詩之終極意象宜悲慨。命運無定，富貴無常，生命緣于塵歸于土，悲慨乃人生實質(zhì)，亦應(yīng)是一切文學(xué)的終極關(guān)懷，即合“境值天下之變，不妨極于悲慨”，［3］（P63）為“綱要”第八。因恐“貪寫實境，毫無寄托，亦不過如烘窯花，而有色無香，”［3］（P34）故于“實境”后續(xù)寫“悲愴”。

20.形容

絕佇靈素，少回清真。如覓水影，如寫陽春。風(fēng)云變態(tài)，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

凝神壹志，清真之氣少頃而至。如水影難尋、陽春難摹，風(fēng)云變化之情狀，似錦繁花、凄凄芳草之精魂，大海洋洋之波瀾，高山巍巍之嶙峋，凡此萬千變化，皆似天道，不可強獲，惟有不棄不離、和光同塵而以神相合。所謂“形容”，即舍棄形似而以神合，方為詩之妙境。

此言詩之描寫宜傳神?！熬程幪煜轮?，亦有以擬諸形容”，［3］（P63）接于“實境”下，仍從寫實模擬引出。然又續(xù)于“悲慨”后，是以“若徒知悲慨，專向題外生情，則有神無貌，不免肯綮未經(jīng)，廬山面目畢竟何處琢磨也。故進(jìn)之以形容。”［3］（P36）為“綱要”第九，引出后兩品。

21.超詣

匪神之靈，匪幾之微。如將白云，清風(fēng)與歸。遠(yuǎn)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契，終與俗違。亂山喬木，碧苔芳暉。誦之思之，其聲愈希。

超詣，與心神之靈、天機(jī)之微無干，而似白云清風(fēng)歸去，無跡象可求。倘若追尋，遠(yuǎn)望似可達(dá)，及至近前卻覺已非。從本身的道心所生發(fā)，方能超脫世俗。如嶙峋山巖，樹木森森，苔衣幽碧，芳草萋萋，此皆從天然見超詣也。體味此境，可感大音希聲。

言詩之著眼宜超凡也。如“苦心形容，易至浸滯，與化為徒哉！故進(jìn)之以超詣”。［3］（P37）所說，寫至“實境”，續(xù)以“形容”，皆屬求似求像之描繪，恐沉溺其中，復(fù)以超詣、飄逸二品提起詩氣，使其著眼不俗，落筆欲仙。

22.飄逸

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云。高人惠中，令色絪縕。御風(fēng)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zhí)，如將有聞。識者期之，愈得愈分。

落落然欲獨往，矯矯貌欲孤行，此為“飄逸”獨絕之天姿。王子喬吹簫駕鶴，乘虛而去，如華山險峰之云霧，舒卷自如，此為“飄逸”凌云之形神。出世隱者，心任自然，元氣流露，渾然無隔，此為“飄逸”出塵之態(tài)度。所謂“飄逸”，如蓬葉御風(fēng)而行飄忽千里，上下無定，難以捕捉；又任意逍遙，似聞天道。有心求之，反而愈求愈遠(yuǎn)，此為“飄逸”之不可強求。

言詩之落筆宜飄逸也。作詩如作畫，落筆之心意左右筆法、布局、詞藻等種種相關(guān)。詩者心懷飄逸出塵之境，方能有飄飄欲仙之作。如“非雅韻高情，清思妙筆，安能有此態(tài)度藹若春風(fēng)乎”［3］（P39）所言也，特以獨特之著眼、不群之落筆來補“實境”、“形容”。

23.曠達(dá)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ǜ裁╅埽栌晗噙^。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人生百年，時日有限，歡樂不及苦楚多。何若每日攜酒流連于自然，茅屋小憩，藤花掩映，疏雨過而無礙，酒盡踏歌，杖藜而行。樂得其所，“有化機(jī)之感，無塵緣之牽”。［3］（P42）所歌為何：世間孰能求不死，惟有巍巍南山峨。此亦人生真道。悟得此理，乃得曠達(dá)。

言詩之胸懷宜曠達(dá)?！坝馗?，胸多執(zhí)滯，故去詩道甚遠(yuǎn)，惟曠則能容，若天地之寬，達(dá)則能悟，識古今之變?！保?］（P41）即“胸中具有道理，眼底自無障礙?！保?］（P41）亦掃“悲慨”，“使悲慨不足以介意”。［3］（P62）為“綱要”第十。又“既已飄逸，然或局于一隅，貪看鴛鴦戲水，忘卻波浪接天”，［3］（P41）故進(jìn)之以“曠達(dá)”。

24.流動

若納水輨，如轉(zhuǎn)丸珠。夫豈可道，假體如愚。荒荒坤軸，悠悠天樞。載要其端，載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

水車轉(zhuǎn)動、水珠飛濺，只是“流動”之表象，并非真諦。地軸天樞，雖不知其處，然探其根本，乃與“流動”同源。如神靈變化，周流無滯，歸往空寂?！扒ё?nèi)f化不拘于一，往古來今不滯于時，”［3］（P44）此方為“流動”。

言詩之創(chuàng)作宜流動，為二十四品總括。作者自“雄渾”起，賦詩作以精魂，令其依道、氣二者生發(fā)，再將神思、辭采等各品逐一附加，使詩作如肢體成長，形神具備。然至此品，作者跳出藩籬，驀然而去，稱詩應(yīng)不拘于格，不滯于時，變化不息方合天道。此乃由大道始，自大道終，似魂魄歸天入地，循環(huán)不休，暗合天意。

總結(jié)

總攬二十四品，意味連綿?！靶蹨啞遍_篇，以道、氣為作詩各步之必備要素，逐品漸進(jìn)展開，依次為：詩之精魂宜雄渾，神思宜沖淡，辭采宜纖秾，氣度宜沉著，境界宜高古，格調(diào)宜典雅，功夫宜洗煉，力道宜勁健，內(nèi)涵宜綺麗，情態(tài)宜自然，意味宜含蓄，氣勢宜豪放，氣息宜勃勃生機(jī)，表象宜縝密，性情宜疏野，氣韻宜清奇，結(jié)構(gòu)宜委曲，表述宜真切，終極意象宜悲慨，描寫宜傳神，立意宜超凡，落筆宜飄逸，胸懷宜曠達(dá)，創(chuàng)作宜流動。

二十四品中，除“雄渾”、“流動”二品外，另二十二品可分為詩作之綱要和表象，綱要為骨胳，表象為血肉，有機(jī)而生，方為妙體?！皼_淡”、“纖秾”、“典雅”、“洗煉”、“自然”、“精神”、“實境”、“悲慨”、“形容”、“曠達(dá)”十品為綱，如同建房屋必先架柱梁也。余者十二品為詩之具體表象，如同房屋之磚瓦門窗也。梁柱正，磚瓦齊，門窗通，屋始成。而雄渾為根基，以道、氣供之，流動為天窗，使氣息流通。（各品關(guān)系如所附圖注。）

故“二十四品”的描述對象非羅根澤先生所認(rèn)定的詩的二十四種不同佳作品格，或朱東潤先生所認(rèn)定的詩的哲學(xué)論，亦非如祖保泉先生所強調(diào)的無內(nèi)在邏輯體系。如上逐品分析后，其脈絡(luò)清晰可見，二十四品顯現(xiàn)為一首佳作所成之各種必備要求。此觀點亦有前人學(xué)說支持。前人楊廷之、孫連奎、楊震剛各家注解中，均已解釋出各品之遞進(jìn)關(guān)系，指出諸品次序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一一相扣，相衍相生，而非各品并列、作單一要求，然各家注解對其中關(guān)聯(lián)之分析不盡相同而已。

［注釋］

① 本文以《詩品集解 續(xù)詩品著》（郭紹虞集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為底本，并做參考。

［1］羅根澤.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祖保泉.中國詩文理論探微［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3］郭紹虞.詩品集解 續(xù)詩品著［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