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萬季野墓表》創(chuàng)作時間考

許 光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福州350007)

一、舛誤的提出

湯中曾在《梁質(zhì)人年譜》的《自序》中論曰:

例如萬斯同之生卒年代，言人人殊。黃百家則謂生于某年月日，以康熙壬午四月初八日卒于京邸，年六十五(《萬季野先生墓志銘》);方苞則謂卒于康熙丁丑 (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迫思前言，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按此推算即卒于丁丑);錢大昕則謂康熙壬午四月卒，年六十; (《萬先生傳》: 《疑年錄》所載崇禎十六年癸未生，康熙四十一年卒，年六十，系依錢傳推算)而劉坊所撰《萬季野先生行狀》乃稱:生于崇禎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戌時，卒于康熙四十一年四月初八日，京邸王司空儼齋明史館中。(劉撰行狀已收入《碑傳集補》卷四十四)上列四說，余以劉說為最可信。［1］

張須于《萬斯同與明史》一文中亦曰:

方望溪《萬季野墓表》，全謝山《貞文先生傳》，皆不書季野卒于何歲，與得年幾何。望溪文中有“戊戌追志”之語，又曰:“距其沒 (歿)二十一年?！币源送魄?，可知其卒于康熙四十一年，而生年不詳。錢大昕《萬先生傳》謂年六十，而《清國史館列傳》及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并沿錢傳之說。……知卒年六十之說，乃據(jù)方氏“年近六十”一語，為臆決之辭，弗考之甚也。［2］

以上兩則文獻皆載有《萬季野墓表》，并且據(jù)以論證史學(xué)家萬斯同的生卒年。然而，這兩則文獻明顯存在疑問:

其一，《梁質(zhì)人先生年譜自序》中有“方苞則謂卒于康熙丁丑 (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迫思前言，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按此推算即卒于丁丑)”，湯中先生根據(jù)此則材料推斷方苞卒于康熙丁丑年，而張須先生卻據(jù)同樣的材料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望溪文中有‘戊戌追志’之語，又曰:‘距其沒 (歿)二十一年?！源送魄?，可知其卒于康熙四十一年，而生年不詳。”既然依據(jù)同一則文獻材料，兩位學(xué)者何以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呢?

其二，錢大昕《萬先生傳》謂年六十而卒，《清國史館列傳》及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并沿錢傳之說。而黃百家《萬季野先生斯同墓志銘》、劉坊《萬季野先生行狀》則認為萬氏卒于康熙四十一年時，年六十五。另外，《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一《文苑·萬斯同傳》亦記曰:“萬斯同，字季野，鄞縣人。……卒，年六十?！闭J為萬氏卒于60歲。方苞于《萬季野墓表》亦論述“年近六十，諸公以修明史，延至京師。士之游學(xué)京師者爭相從問古義法”［3］334，孟醒仁先生在《桐城三祖年譜》中認為方苞24歲 (康熙三十年)首次遇見萬氏［4］16，而萬氏是卒于方苞 35歲 (康熙四十一年)。［4］28按照孟先生的年譜推算，萬斯同年近六十時才遇見方苞，11年后萬氏去世的年齡應(yīng)為70歲左右。而張須先生《萬斯同與明史》中云“知卒年六十之說，乃據(jù)方氏‘年近六十’一語，為臆決之辭，弗考之甚也。”此段論述不知何來依據(jù)。梁啟超先生亦曾云:“季野，名斯同，卒康熙四十一年，年六十。”［5］梁啟超先生沿用錢大昕等學(xué)者的論斷，把萬斯同的卒年定于康熙四十一年，享年六十。為何眾學(xué)者對萬斯同的卒年論斷會有5年差距 (甚至更多)的爭議呢?年六十而卒和年六十五而卒的依據(jù)何在呢?

在此，本文主要從分析文獻文本入手，重新考察湯中、張須、梁啟超等所論述材料的可靠性。根據(jù)筆者的檢視，這幾條材料本身都存在問題，但我們可以據(jù)此理清邏輯線索，進行反向論證，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

二、舛誤的考釋

先看第一處疑問。方苞于《萬季野墓表》一文曾論曰:“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追思前言，始表而志之，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保?］334既交代了本篇文章的寫作時間 (戊戌年夏六月，距萬斯同離世二十一年)，也為推斷萬斯同的卒年提供了邏輯上的可能。既然《萬季野墓表》完成于戊戌年 (康熙五十七年)①，那么根據(jù)“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就可以得出萬斯同去世于康熙丁丑年 (康熙三十六年)，這是沒有疑問的，同時也與湯中先生的論述相符。康熙丁丑年距崇禎十一年正好60年，因此，主張萬氏生于崇禎十一年，卒于康熙三十六年，年六十的學(xué)者是有其依據(jù)的。然而，張須先生卻據(jù)同樣的材料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萬氏卒于康熙四十一年，原因何為?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來梳理一下第二個疑問。關(guān)于萬斯同的卒年是康熙三十六年還是康熙四十一年，是六十而卒還是六十五而卒?眾多學(xué)者對此有很大爭議。對此我們分為3點陳述:

第一，清代學(xué)者閡爾昌《碑傳集補》卷四十四曾載劉坊《萬季野先生行狀》，曰: “生于前明崇禎十一年正月廿四日戍時，卒于康熙四十一年四月初八京邸王司空儼齋明史館中?！眲⒎潞腿f氏交往有十年之久“己已庚年以乞戊寅，十年之間，雞鳴風(fēng)雨，談之往往徹夜不休?！庇帧胺泊私云臀窗字?，君深知我，故為君詳言之，他日身后之狀，君豈得委哉!”如此深情厚誼，所作傳狀當(dāng)為不謬。除此之外，錢儀吉編《碑傳集》卷一百三十一載黃百家《萬季野先生斯同墓志銘》亦曰:“以康熙壬午四月初八日卒于京邸，年六十五。”黃百家此言與劉氏相符。百家父親黃宗羲為萬斯同老師，其為萬氏作墓志銘是受了萬斯同之子請托的，其言必有依據(jù)。近人王駕吾所作《萬履安年譜》亦認為季野生明崇禎十一年，卒于康熙四十一年，年六十五。王駕吾以世傳萬世家譜為據(jù)，當(dāng)為可靠，與黃劉兩人墓志亦相合。以上3人與傳主關(guān)系密切，所作傳狀，言之有據(jù)，可信度高。與之相比，其他學(xué)者與傳主的關(guān)系就相對疏遠，文章的準確性自然也會下降。例如方苞，其于《萬季野墓表》一文中就曾感嘆道“其歿也，家人未嘗訃余，余每欲其家吊問而未得也，故于平生形跡莫由敘列，而獨著其所闡明于史法者也。”［3］333方苞由于距萬氏離世很久之后才做此墓表，記憶相對模糊，再加上“余每欲其家吊問而未得也，故于平生形跡莫由敘列”，沒有得到萬斯同平生行狀，所以通過方苞所著《萬季野墓表》一文的記載去推測萬斯同的生卒年是存在疑問的。此外，王源《萬季野六十序》有云:“高士萬季野客京師成六十，時丁丑春正月。丁丑即康熙三十六年，距崇禎十一年確為六十，是則季野生于崇禎十一年正月，鑿鑿有證。而所載卒年月日，復(fù)與黃撰墓志銘相符?！保?］王氏的論述從側(cè)面也印證劉仿等人的記載準確性。

第二，李塨與萬斯同關(guān)系甚密，李塨自撰《年譜》中于庚辰、辛巳兩年數(shù)記萬斯同講會之事。如庚辰九月云“季野言禘及宗廟制甚析。又言隸即楷書，非八分也?！保?］78十月云 “過季野講會，以其屢邀也。將三代及元明制度，如選舉、賦稅各項，并漕運，及二洪，泇河水道?！保?］79辛巳四月云“后之季野講會，眾拈郊社，季野向眾揖先生曰:‘此李恕谷先生也，……因延先生登坐，同講郊社?！保?］85李塨自撰 《年譜》，史料準確，其于庚辰年、辛巳年 (康熙三十九年、康熙四十年)記錄的有關(guān)萬斯同是社會活動間接推翻了方苞《萬季野墓表》所作萬氏卒于康熙三十六年的論斷。

由第一、二點論述我們可以推斷，方苞《萬季野墓表》中“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迫思前言，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 (萬斯同生于崇禎十一年，卒于康熙三十六年，年六十)的記載是存在疑問的。

第三，既然記載存在疑問，那么我們就再次檢閱文獻。文中“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追思前言，始表而志之，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有兩個時間概念可以表示《萬季野墓表》一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一個是“戊戌年夏六月”，另一個是“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我們先認真探究這兩個時間概念，既然萬斯同的準確卒年定于康熙四十一年，那么我們可以把萬斯同的卒年和《萬季野墓表》中出現(xiàn)的兩個時間進行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參照“戊戌年夏六月”的時間標(biāo)準，《萬季野墓表》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定于康熙五十七年 (1718年)，即苞五十一歲時。如果參照“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萬斯同的卒年為康熙四十一年)的時間標(biāo)準，《萬季野墓表》應(yīng)當(dāng)寫于雍正元年 (1723年)，即苞五十六歲時。從邏輯上看，雍正元年 (1723年)與戊戌年 (1718年)明顯是相互矛盾，不相吻合的。兩個本應(yīng)該吻合的時間卻在邏輯上出現(xiàn)了偏差，原因何在呢?

其實，偏差的關(guān)鍵就是萬斯同卒于康熙三十六年還是康熙四十一年。如果萬斯同卒于康熙三十六年，《萬季野墓表》在文本時間上自然沒有邏輯問題，如果卒于康熙四十一年，時間邏輯顯然混亂的。因此，我們需要具體分析。檢閱《萬季野墓表》，文中還有這樣一段記載: “丙子秋，余將南歸，要余信宿其寓齋，……及余歸踰年而季野竟客死?！保?］333-334這段論述其實隱含著極為重要的佐證信息。這里的丙子年為康熙三十五年 (1696年)，這一年，史學(xué)家萬斯同曾把方苞邀請到家里，并欲以《明史》事業(yè)相囑托，最后被方苞婉言謝絕。而“及余歸踰年而季野竟客死”講述了方苞在丙子年南歸老家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萬斯同客死他鄉(xiāng)。從邏輯上來說，戊戌年 (1718年)距離方苞誤作的萬斯同去世時間(1697年)恰好是21年。到這里，整個問題的思路就非常清晰了:在方苞的記憶中，萬斯同是卒于康熙三十六年的 (1697年)，21年后恰好為康熙五十七年 (1718年)。正因為方苞把萬氏的去世時間記憶為康熙三十六年而非實際上的康熙四十一年，所以才會出現(xiàn)前后文本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因為方苞在散文領(lǐng)域地位卓越，所以誤導(dǎo)了一些后世學(xué)者，致使他們依據(jù)文本材料把萬斯同的卒年誤作康熙三十六年 (丁丑年)。需要指出的是，上文中張須先生據(jù)同樣的材料是不可能得出萬氏卒于康熙四十一年這一結(jié)論的，其論斷純屬主觀臆測。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萬季野墓表》一文準確寫作時間應(yīng)為戊戌年夏六月，距萬斯同離世16年，而不是文集中所記錄的“距其歿蓋二十一年”。

三、舛誤出現(xiàn)的原因

方苞作為當(dāng)時的散文名家，其文集何以出現(xiàn)這樣的舛誤呢?近200年來為何沒人對其進行校訂整理呢?首先我們來看《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對其文集的評論:

“國朝方苞撰。苞所作《周官集注》，已著錄。其古文雜著，生平不自收拾，稿多散失。告歸後門弟子始為裒集成編，大抵隨得隨刊，故前後頗不以年月為銓次?！保?］

方苞生前沒有親自編撰文集，去世后文集由弟子搜集整理編輯成冊，文集中出現(xiàn)舛誤的現(xiàn)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可能存在的。需要指出的是，文淵閣版《四庫全書》收錄的《望溪文集》為江蘇巡撫采進本，共8卷，有關(guān)志、銘、碑、碣、哀祭等應(yīng)酬譽頌的文章并未收錄其中，因此《萬季野墓表》不在其列。之后，在方苞弟子和親朋好友的努力下，《望溪文集》的篇數(shù)不斷增加，至道光年間，桐城學(xué)者戴均衡與邑人蘇惇元重新校訂《望溪文集》，其篇幅已經(jīng)增加至18卷，已經(jīng)加入、銘、碑、碣、哀祭、表等類文章，很多原來沒有錄入的文獻資料被加入其中“原所以不入正集之故，蓋有先生割去不欲存者，有記論時事，顧忌不欲出者，又或散在他人未及收錄者。”［3］918。戴均衡在 《望溪先生文集跋》中曾論述到:

“望溪先生文集初為門人王兆符、程崟同輯。兆符早卒，其后增輯付刊者惟崟，而亦隨時有所刪削。故今世所行本，前后篇數(shù)多寡不一。然程氏親炙師門，其去取率奉先生意旨，故世傳程本為先生自定。進不敢以集外文廁入，謹就所見篇數(shù)最多之本，凡三百八十首，為分卷而排次焉?！保?］917

戴均衡與蘇惇元的校訂本是以程本為底本，加入了很多程本中沒有收錄的文章.“謹就所見篇數(shù)最多之本”，世稱咸豐元年刊本。咸豐元年刊本共18卷，另有集外文10卷，補遺2卷，年譜一卷，年譜附錄一卷。此刊本較抗希堂、山淵閣、直介堂等前出版本更為完備，《萬季野墓表》就被收錄于第十二卷之中。

建國后，由于文藝極“左”思潮的影響，桐城派一直處于被批判的境地，研究難以展開。改革開放后，桐城散文研究迎來了新的春天。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劉季高先生校點的《方苞集》(也是我們今天所見的通行版本)，《萬季野墓表》一文被收錄第十二卷。劉季高先生校點《方苞集》時所據(jù)的版本是上海涵芬樓影印咸豐元年刊本，劉季高先生對原文文字未作變動，只是加以標(biāo)點，以方便識讀。因此，文本偏誤一直流傳至今，并未得到更正。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萬斯同生于崇禎十一年，卒于康熙四十一年，年六十五。方苞把萬氏卒年誤作康熙三十六年，整整提前5年，對后輩學(xué)者造成了一定誤導(dǎo)。此外，文集在編纂的過程中沒有經(jīng)過方苞本人系統(tǒng)的審稿和編纂，文稿的散逸和后世弟子編纂的混亂也間接導(dǎo)致了《萬季野墓表》在寫作時間上出現(xiàn)了文本矛盾?！度f季野墓表》一文準確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為戊戌年夏六月，距萬斯同離世16年，而不是文本所記錄的“距其歿蓋二十一年”。此外，文中“年近六十”一處不合史實，當(dāng)為改正。

《萬季野墓表》一文寫作時間的確定不僅糾正了兩百多年來文本存在的偏誤，同時對研究方苞“義法說”的形成時間，了解萬斯同的史法主張，破除學(xué)界誤導(dǎo)迷霧以及論證萬斯同生卒年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

注釋:

①按:孟醒仁先生《桐城三祖年譜》和劉季高先生校點的《方苞文集》附錄二“文目編年”都將《萬季野墓表》創(chuàng)作時間系于戊戌年。

［1］湯中.梁質(zhì)人先生年譜［M］∥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九十四輯:第936—937冊.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3:4.

［2］張須.萬斯同與明史 ［J］.東方雜志，民國二十五年，33(14):88.

［3］［清］方苞.方苞集［M］.劉季高，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孟醒仁.桐城三祖年譜 ［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2.

［5］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 ［M］.長沙:岳麓書社，2010:94.

［6］［清］王源.居業(yè)堂文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467.

［7］［清］馮辰，劉調(diào)贊.李塨年譜［M］.陳祖武，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8.

［8］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集部·別集類二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65:1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