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義
(1.華中科技大學中國語言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4;2.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關(guān)于《史記·魏公子列傳》(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節(jié)選《信陵君竊符救趙》)中“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徧贊賓客,賓客皆驚”一句的訓釋,歷來多有分歧。唐司馬貞《史記索隱》有“徧贊賓客,索隱:徧音遍。贊,告也,謂以侯生徧告賓客”。此注為歷代注家多所采信,幾為通說。然亦有異說,清人洪亮吉《四史發(fā)伏》言:“贊,告也,謂以侯生徧告賓客。案:此說誤,此蓋公子徧以賓客名,贊于侯生前耳。故下言賓客皆驚也?!焙榱良J為信陵君何煩“遍贊”侯生,只需一介而舉座皆知。觀今人文選及教材注釋,皆無出此二說。
司馬氏,去古未遠,其謂“以侯生徧告賓客”,當為可信,然惜其語焉不詳,于“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何煩“遍贊”之疑未有明言,另“贊”釋為“告”亦有不妥。洪亮吉之言,雖貌似能解“遍贊”之疑,然實不堪推敲。
這一分歧與對“遍贊”二字的理解有關(guān)。文章擬從文字、音韻、訓詁等方面,對這一老問題詳加辨解,以釋前疑。
首先從“贊”的釋義入手?!墩f文》:“贊,見也。從貝從兟,則旰切?!毙煦C進一步解釋:“兟,音詵,進也。執(zhí)贄而進,有司贊相之?!毙戾|《說文解字系傳》更加明確地釋為:“進見,以貝為禮也?!薄皟隆保墩f文》:“進也,從二先。”而《說文》對“先”的解釋是:“前進也,從兒從之。”以上三字均為會意。“先”從兒從之,為人行進之狀;“兟”從二先,為二人前后趨近之狀;而“贊”從貝從兟,從字形上看應(yīng)該理解為二人同行,一人為之延導,持貝為禮進見之義。可見,徐鉉的解釋基本上涵蓋了“贊”的意義構(gòu)成的基本要素——“贊”至少有執(zhí)贄進見及引導等義。
求見者一般需攜帶禮物贈與對方,這也被視為禮節(jié)的一部分,俗稱為“見面禮”,這種禮俗直到今天依然延續(xù)著?!墩f文》于此有一辭曰“賮”,釋為“會禮也,以財貨為會合之禮也”。有趣的是“賮”與“贊”所從之部“兟”的意義也有關(guān)聯(lián)。《說文》:“兟,音詵,進也。”而《漢書》“沛中豪杰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一句,顏師古注曰:“進者,會禮之財也。字本作賮,又作贐,音皆同耳,古字假借,故轉(zhuǎn)而為進?!庇纱丝梢?,徐鍇釋“贊”為“進見,以貝為禮也”是非常準確的。
先秦行朝聘、祭祀等禮儀時,需有專人引導成禮,稱為“相禮”,又稱為“贊禮”。而負責引導之人,稱為“贊者”。后贊者成為朝廷專設(shè)之官職,掌引見臣下、傳達使命之職,多以孝廉及美儀表者擔任,孔子年少時亦從事過“相禮之儒”。故顏師古曰:“贊,進也。延進而拜之?!盵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亦有言:“凡行禮必有贊,非獨相見也。”[2]280,此義在先秦文獻中很常見。例如:
(1)樂正命弟子贊工即位,弟子相工如其降也。(《儀禮·鄉(xiāng)射禮》)
(2)尸之入,使祝贊導之,扶翼之者?!缎腥敗饭{云:“在前曰引,在傍曰翼?!贝伺c彼同,故以引為贊導也?!渡倮巍吩疲骸白3鲇趶R門之外,主人降,立于阼階東西面。祝先入門右,尸入門左?!笔亲T谇皩е病е^在前,則贊謂在后?!渡倮巍酚衷疲骸白s凼?,尸升自西階入,祝從?!弊⒃疲骸坝珊笤t相之曰延。延,進也?!?(《儀禮注疏》)
例(1)“贊工”與“相工”相對,可知“贊”即為“相”,“相”為“引導”之義,故“贊”亦為“引”導之義。例(2)“贊導”連用,“扶翼”連用,“詔相”連用,足見“贊”與“延、導、相、翼、引”等詞意義相近,統(tǒng)言之,均有“導引”之義。故《爾雅·釋言》曰:“詔、左、右、相,導也?!盵3]析言之,“引、導”謂在前,“贊、延”謂在后,“扶、翼”謂在旁,此義與贊從二先之“兟”義相合。
(3)婦至,其夕成昏。質(zhì)明贊見婦于舅姑。若舅姑既沒,則婦人三月,乃奠菜。(《儀禮·士昏禮》)
(4)慮事定計使智,理民處平使謙,賓奏贊見使禮。(《鹖冠子·道端》)
(5)古者壇場有常處,尞禋有常用,贊見有常禮。(《漢書·郊祀志下》)
“見”在古代有兩讀:一為如字,即“古甸切”,一為“賢遍反(胡甸切)”。《廣韻》:“見,視也,古甸切;露也,胡甸切?!薄度航?jīng)音辨》:“上臨下曰見,古甸切,下朝上曰見,胡甸切?!庇帧耙曋灰?,古甸切,示之曰見,胡甸切”。可見,讀“古甸切”的“見”,表“看見”義,一般注為如字,注“賢遍反(胡甸切)”的,則通常表示“謁見、朝見”等尊卑相見義,或表示顯現(xiàn)義。例如:
(6)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注:見,賢遍反。(《論語集解》)
(7)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鹱ⅲ阂?,賢遍反。(《谷梁傳·莊公十年》)
(8)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鹱ⅲ阂?,賢遍反。(《莊子·雜篇·說劍》)
所謂“露”“示之”,即有“使顯露,使呈現(xiàn)”的使動之義。這一現(xiàn)象,很多學者,如高本漢、周法高、王力、梅祖麟、潘悟云等人都有論述,認為這是古漢語清濁交替現(xiàn)象,具有形態(tài)學的價值。高本漢就把讀如字的“見”釋為“to see”(看見),把音“賢遍反”的“見”解釋為“to be seen”“to appear”[5]。上述例(6)、例(7)中,“見其二子”即為使其子見子路,“天下有道則見”義為天下有道則出仕,“出仕”義即使自己顯于世。例(8)為尊卑相見之義,按說不好解釋為“使顯露,使呈現(xiàn)”之義,但為什么也注“賢遍反”呢?我們估計應(yīng)該與禮貌原則有關(guān)。例如:
(9)楚公子棄疾如晉,報韓子也。過鄭,鄭罕虎、公孫僑、游吉從鄭伯以勞諸柤,辭不敢見。固請,見之。見如見王。以其乘馬八匹私面。見子皮如上卿,以馬六匹;見子產(chǎn)以馬四匹;見子大叔以馬二匹。(《左傳·昭公六年》)
(10)見父之執(zhí),不謂之進,不敢進?!鹱ⅲ阂姡t遍反。(《禮記·曲禮上》)
(11)某也,愿見無由達。○注:見,賢遍反。(《儀禮·士相見禮》)
音“賢遍反”的“見”表尊卑相見之義,在先秦很常見。例(9)中,“辭不敢見。固請,見之,見如見王”4個“見”在《經(jīng)典釋文》中均注為“賢遍反”,而下文“見子皮”“見子產(chǎn)”“見子大叔”中的“見”《經(jīng)典釋文》均未注音,即視同“如字”。從“辭不敢見”至“見如見王”,說的是楚公子棄疾見鄭伯,為尊卑相見,而下文“見子皮”等則是卿大夫之間的平級會見。例(10)鄭玄《禮記注》注曰:“自上詣下曰見,自下朝上曰見?!辟Z昌朝《群經(jīng)音辨·卷六》對鄭注進一步解釋曰:“自上詣下曰見,如字;自下朝上曰見,賢遍反,父執(zhí),謂執(zhí)友與父同志者也?;蚬释?,賢遍反,或途中相見,如字也。”這就明確地說,卑者拜見尊者,行尊卑之禮的“見”讀為“賢遍反”,而召見或者偶遇之“見”,讀如字,即“古甸切”。例(11)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十訓曰:“見,賢遍反,凡卑于尊曰見,敵而曰見,謙敬之辭也?!边@里陸德明就明確指出,尊卑相見之義讀為“賢遍反”是出于謙敬的禮貌原因。
這里之所以詳細說明“見”的音義情況,就是為了闡明“贊”和“見”的關(guān)系。對釋“贊”為“見”,段玉裁的解釋是:“此以疊韻為訓,疑當作所以見也?!盵2]280就是說,以“見”訓“贊”,是采用了疊韻的音訓之法,這里的“見”應(yīng)該當作“所以見”講,“所以見”即為“賢遍反”的“見”,語義上亦有被動之義。段玉裁在幾百年前就意識到了漢語這種清濁交替現(xiàn)象的形態(tài)學意義,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另外,“贊”上古為精母元部字,音“賢遍反”的“見”,上古為匣母元部字。“贊”與音“賢遍反”的“見”字疊韻?!隘B韻為訓”為聲訓之法,即以音釋義,既然前邊已論及“賢遍反”的“見”義為卑者拜見尊者,故而“贊”亦當有卑者見尊者之義。這一點從先秦文獻中也可以得到印證。例如:
(12)敵之人,隘而不列,天贊我也。(《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13)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盡亂,無有安家;一家盡亂,無有安身,此之謂也。故細之安必待大,大之安必待小,細大賤貴交相為贊,然后皆得其所樂。(《呂氏春秋·士容論》)
上述材料中,“贊”所接之對象均有地位尊卑之別,這也從另一角度印證了許慎以“見”解釋“贊”的合理性,其實“贊”所接之對象地位有尊卑之別的語義痕跡直到今天都還存在。
尊卑相見須有人通稟、引薦,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言:“凡行禮必有贊,非獨相見也?!睂K緦б毜娜酥^之贊者。贊者之于雙方,常須加以引薦、介紹、稱揚。故“贊”亦有“引見、引薦”之義。例如:
(14)主簪履起,之東箱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韝,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拜謁?!币蜻殿^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漢書·東方朔傳》)
(15)命太尉贊杰俊,選賢良,舉孝悌。(《逸周書》)
上述二則材料,“贊”均為“引薦”之義。此外,例(15)的注釋則更加直接地訓釋“贊”為“薦”?!抖Y記通解》有言:“命太尉贊杰俊,選賢良,舉孝悌?!鹳潯⑺?、舉皆薦揚義?!倍从腥藶橹e而進者,則為“自贊”,或曰“自薦”。例如:
(16)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于平原君曰:“……愿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史記·平原君列傳》)
(17)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漢書·東方朔傳》)
(18)凌統(tǒng)聞之,請與相見,甚奇之,乃表薦贊,遂被試用。累有戰(zhàn)功,稍遷屯騎校尉。(《三國志·卷六十四·吳書十九》)
此三例從側(cè)面說明“贊”須有人引薦,另外例(16)中“毛遂自贊”,后世又有“毛遂自薦”,可見“贊”“薦”二字在“舉薦”這一意義上常常通用。例(18)“贊”“薦”連用亦可佐證。其實,音“賢遍反”的“見”亦有“舉薦”之義。例如:
(19)客有見髡于梁惠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20)我聞王老無嗣,可見我于春申君。(《越絕書·外傳春申君》)
“舉薦”之“薦”本義為鋪于筵之上的草席,何來“舉薦”之義呢?這中間有一系列復(fù)雜的音義關(guān)系?!八]”之所以有自薦之義,恐怕跟“薦”“藉”以及“贊”字有關(guān)。
具體來看,“薦”與義為畜食之草(《說文》六畜所食曰薦)的“薦”,音義相近?!八]”上古為從母文部字,“薦”上古為精母元部字,元文旁轉(zhuǎn),精從旁紐,故常相通假。而“薦”字與表“借助”之義的“藉”(“借”之通假字)音義相通?!敖濉绷x為不編之草,上古為從母鐸部字,“薦”,上古為精母元部字,元鐸通轉(zhuǎn),精從旁紐,故“薦”“藉”二字亦常相通假。“薦”因此也獲得了“借助”之假借義?!洞呵镒髠髡x》中“藉寡君之命,結(jié)二國之好”,“若茍有以藉口而復(fù)于寡君,君之惠也”中的“藉”均注為“薦”。而同樣有“助”之義的“贊”,上古為精母元部字,與精母元部的“薦”為雙聲疊韻,意義又有相通之處,故“贊”與“薦”亦常相通假?!秲x禮·鄉(xiāng)射禮》“主人阼階上拜送爵,賓少退,薦脯醢”,鄭玄注:“薦,進也?!薄抖Y記·王制》“庶人春薦韭,夏薦麥,秋薦黍,冬薦稻”,言春夏秋冬分別以韭、麥、黍、稻進獻祖先。從這兩則材料可以看出“薦”已經(jīng)獲得了“贊”的“進獻”之義。至于“薦”的“舉薦”之義估計也是通過通假關(guān)系進一步獲得的。至于“舉薦”使用“薦”字,則是很近晚的事情了?!八]”分擔了“贊”之“舉薦”義,竟取代本字,為后來通用之字。
綜上所論,可以認為“見”“贊”二字,實為同源關(guān)系,“贊”“薦”二字則為通假關(guān)系?!耙姟钡摹白鸨跋嘁姟敝x以及“進獻、薦舉”之義后來逐漸地分配給了“贊”字,而再后來,“贊”的“薦舉”之義也逐漸地為“薦”字所承擔。
所以,我們認為司馬氏訓釋的前半部分,即“贊,告也”甚為不妥。上文的文獻材料明顯地勾勒了“贊”的詞義引申路徑,由“延進而拜”之義可以衍生出“引薦”“介紹”“稱揚”等義,而且這些意義往往交織在一起??梢韵胂?,當信陵君將位卑的侯生介紹給賓客時,定然有引薦、介紹以及稱揚之義。單純訓釋為“告”,不太準確,而且“贊”的“告知”這一義項在先秦,乃至漢代都不常見。
再看看洪亮吉的質(zhì)疑。洪亮吉《四史發(fā)伏》言:“此蓋公子遍以賓客名,贊于侯生前耳。故下言賓客皆驚也。”在洪氏看來,魏將相宗室及賓客滿堂,侯生已“坐上坐”,信陵君實在不必向賓客一一介紹侯生,只需一介而滿堂皆知,故而理解為向侯生一一介紹賓客,方能說得通,也只有這種反常禮的介紹方式才能令賓客皆驚。這種觀點有很大的迷惑性,后來中學教材修訂就參考了他的意見[6]。其實,即使不參考前文的分析,也不管賓客皆驚的原因是不是這種反常禮的介紹方式(我們更加傾向于認為賓客皆驚的原因是卑微的侯生被封為上賓,以及侯生故意成就信陵君的良苦用心),我們也能指出他的錯誤所在。
洪亮吉的質(zhì)疑之所以為后來很多中學教師所接受,一個重要問題就在于將“遍”字詞義錯誤地理解為現(xiàn)代常用義“逐一”了。下文探討“遍”的含義。
“遍”,古作“徧”,《說文》:“徧,帀也?!薄皫墶?,俗作“匝”,《說文》:“帀,也?!庇懻摗氨椤钡脑~義,須結(jié)合“帀”“”等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言:“帀,從反而惡帀也。反謂倒之也。凡物順逆往復(fù)則周徧矣?!币簿褪钦f,帀有“回環(huán)往復(fù)”之義。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囗,回也,象回帀之形。此義多見于文獻。例如:
(21)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shù)匝,而弦歌不惙。(《莊子·秋水》)
(22)沛公乃夜引軍從他道還,偃旗幟,遲明,圍宛城三帀。(《漢書·卷一上》)
“帀”之“回環(huán)往復(fù)”之義,后來又引申出“普遍、全面”之義。例如:
(23)黃塵匝地,歌吹四起。(《江文通集·卷一賦》)
(24)周天匝地,不得復(fù)有淫邪之鬼。(《陸先生道門科略》)
(25)孔子周流海內(nèi),再干世主,如齊至衛(wèi),所見八十余君。委質(zhì)為弟子者三千人,達徒七十人。(《呂氏春秋》)
(26)游士八千人,奉人以車馬衣裘,多其資糧,財幣足之,使出周游于四方,以號召收求天下之賢士。(《管子·小匡》)
(27)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廣博,不可徧敬。(《孝經(jīng)緯·援神契》)
(28)今大國之地,徧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以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史記·春申君列傳》)
(29)大國累百器,小國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遍視,手不能遍操,口不能徧味。(《墨子·辭過》)
全面查檢先秦文獻,“徧”少有“逐一”之義,多為“普遍、全面”之義。故“遍贊賓客”之“遍”,應(yīng)該理解為“周遍、全部”之義。
綜合對“贊”“遍”二字的訓釋,我們可以斷定,“遍贊賓客”一句的釋讀應(yīng)為:向全部賓客引薦介紹侯生。后人以今律古,故難免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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