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生在上海安亭車站的中斷交通的事件,標志著“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從“文化”擴展到工交及其他一切領(lǐng)域,也標志著各行各業(yè)“奪權(quán)”的開始?!靶悴拧眰円查_始從幕后走向臺前。
安亭事起,周恩來備感工交系統(tǒng)空前的壓力
鐵路是“文革”一開始就受到?jīng)_擊的部門。首先是學生串連出現(xiàn)高潮。從1966年8月18日至11月25日,毛澤東先后八次接見1100多萬外地師生和紅衛(wèi)兵。以筆者當年作為紅衛(wèi)兵由滬進京接受毛澤東第三次檢閱所見,列車的車門已經(jīng)被堵得無法開啟,全由窗戶爬進爬出。除了廁所、過道、座椅下,連行李架上、椅子背上都坐上人,甚至還有人將廁所頂上的天花板撬開鉆了進去,列車的超載可見一斑。全國各地“大串連”的紅衛(wèi)兵都是免費乘車、乘船,嚴重沖擊和妨礙了正常的鐵路交通,給鐵路運輸帶來了極大壓力與困難。學生串連,擠占了貨物運輸,使大批物品積壓。1966年僅上海、廣州兩港就積壓了14萬噸貨物。
身為國務院總理的周恩來感到了沉重的壓力,他對協(xié)助他抓經(jīng)濟工作的余秋里、谷牧談到自己心中的憂慮:“你們可得幫我把住經(jīng)濟工作這個關(guān)??!經(jīng)濟工作不亂,局面還能維持。經(jīng)濟基礎(chǔ)一亂,局面就沒法收拾了。所以,經(jīng)濟工作一定要緊緊抓住,生產(chǎn)絕不能停。生產(chǎn)停了,國家怎么辦?不種田了,沒有糧食吃,人民怎么能活下去?還能鬧什么革命?”可以說,周恩來當時總的想法同大多數(shù)干部一樣,那就是認為“自己的思想落后于毛主席,落后于運動。覺得毛主席總是站在前邊,我們總是趕不上”。
1966年11月9日,周恩來同以黎筍為團長的越南勞動黨中央代表團交談后,即主持討論修改《人民日報》社論稿《再論抓革命,促生產(chǎn)》,批駁只強調(diào)“革命”而根本不講生產(chǎn)建設的論調(diào),決定該社論翌日見報,以便剎住借“革命”沖擊生產(chǎn)的風。
可是,就在第二天凌晨,在中國最大的工業(yè)城市上海,一個人們事前沒有想到的、改變了整個局勢發(fā)展的事件發(fā)生了,那就是震動全國的“安亭事件”。
滬寧線上有一個在地圖上很難找到的鐵路小站安亭,卻在一夜間全國聞名,原因是1966年11月10日,王洪文一伙人制造了“安亭事件”。王洪文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簡稱“工總司”)的頭頭,1966年11月9日,王洪文等在上海文化廣場召開“工總司”成立大會,“勒令”上海市市長曹荻秋等市委領(lǐng)導到場接受批判,遭到曹荻秋的拒絕。他說“工總司”這些為首的分子,都是一些有嚴重問題的社會渣滓,不能去參加大會,參加了就要犯錯誤。當晚9點,王洪文等人煽動群眾游行,要求曹荻秋接見,仍被拒絕。王洪文就率領(lǐng)部分“造反派”于第二天凌晨沖向上海北火車站,聲稱要“北上告狀”。
10日凌晨,潘國平(也是“工總司”頭頭)等在上海北站帶200多人強行登上兩節(jié)客車,5點鐘時北上。王洪文等率領(lǐng)三四百人,強行登上602次列車,命令車站調(diào)度室于7點鐘發(fā)車北上。
周恩來得悉上述情況后,立即要陳伯達電告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處書記韓哲一,要華東局和上海市委頂住,不能承認“工總司”是合法的組織,不能承認臥軌攔車是革命的行動。同時致電在安亭站的上海工人,指出他們這次行動“不但影響本單位的生產(chǎn),而且大大影響全國的交通”。
602次列車發(fā)出后,周恩來的指示轉(zhuǎn)達到上海鐵路局,當天中午,潘國平等人被攔阻在南京車站;602次列車上的王洪文等人于上海8時被攔阻于安亭車站的岔道。
周恩來要陳伯達加以制止。陳伯達一方面電告韓哲一,要華東局和上海市委頂住,決不能承認“工總司”是合法組織,不能承認臥軌攔車是革命行動;一方面找當時分管工交的國務院副總理李富春商量,決定馬上派人去安亭,勸阻工人立即回滬,不要阻塞交通。陳伯達提出派張春橋去,因為張春橋既是中央文革成員,又是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李富春同意。據(jù)陳伯達后來回憶,當時并未意識到“安亭事件”的嚴重性,派張春橋去是他匆匆決定的,沒有請示過毛澤東,不是張春橋后來所吹噓的那樣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派我去安亭”。
事情緊急,陳伯達要王力給空軍司令員吳法憲打電話,派軍用飛機送張春橋去上海。在張春橋出發(fā)前,陳伯達給安亭發(fā)去了一份急電,除講了一些大道理外,比較明確地提出:“事實上,你們這次的行動,不但影響本單位的生產(chǎn)而且大大影響全國的交通,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事件,希望你們現(xiàn)在立即改正,立即回到上海去,有問題就地解決。中央文化革命小組派張春橋同志立即會見你們,你們有意見可以和他當面商量。這是我們再三再三考慮才發(fā)出的電報,我們熱烈希望你們接受我們的意見。”
有周恩來的指示,有《人民日報》當天發(fā)表的《再論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社論,還有陳伯達發(fā)表的急電,上海市委內(nèi)部很統(tǒng)一,也以為形勢就此會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有些工人在聽了市委派來的干部的勸說后,已經(jīng)陸續(xù)乘上卡車,返回上海。
當時,王洪文、黃金海(上棉三十一廠,“工總司”頭頭)等人感到形勢不利,再拖下去隊伍就會潰散,決定孤注一擲,攔截北上的列車。王洪文說:“要攔就要攔在國內(nèi)外能造成重大影響的列車。只有事態(tài)鬧大了,才能迫使中央解決問題?!庇谑撬麄儧Q定攔截上海開往北京的第14次快車。他們派出一部分人站在安亭通往上海的鐵軌上,示意火車停車;另一部分亡命徒則在安亭站臥軌攔車。中午12時,14次列車被攔阻在安亭車站,造成滬寧鐵路中斷。滬寧鐵路全線客貨運輸中斷30多個小時,上海站36趟列車不能發(fā)出,開往上海的近百趟空貨列車被迫停在沿線各站,造成建國后鐵路運輸線上最嚴重的第三次阻塞。
事件發(fā)生后,上海市委十分焦急,他們一方面說服工人回滬回廠,另一方面又派人送去15萬個面包以及棉大衣、棉被,還動員安亭車站的職工不分晝夜燒水燒飯送衣,有些年老體弱的工人因為饑寒交迫,疲憊不堪,已經(jīng)到了虛脫的地步。但王洪文等人還在大聲疾呼:“堅持就是勝利!”“一切后果由上海市委負責!”不讓工人離開。
上海市委感到光靠自己的力量已經(jīng)回天無力,他們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中央派人來解決。然而張春橋到來后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和王洪文的迎風作浪,一下把上海市委逼進絕境。
張春橋成功的政治賭博
11月11日晚10點鐘,張春橋乘坐空軍專機飛抵上海,韓哲一等人在上海機場迎接。市委工作人員想讓張春橋與市委負責人見面或通話,張置之不理,卻徑直讓首都紅衛(wèi)兵駐滬聯(lián)絡站派人來,與他一道趕往安亭。很快,首都紅衛(wèi)兵駐滬聯(lián)絡站的紅衛(wèi)兵弄來一輛用吉普車改裝的宣傳車,張春橋就上了他們的車,而沒有上上海市委為他準備的轎車。
張春橋到安亭后,天下著細雨,潘國平撐著一把雨傘跑過來,替張春橋打著傘。在這之前,張春橋并不認識他。他們一齊走進安亭汽車修理廠,很快開始了“中央文革”大員與“工總司”司令之間的談判。
張春橋?qū)ε藝降热苏f:“你們攔阻列車,造成鐵路交通中斷,引起上上下下不滿,使你們自己陷入被動局面。你們這樣干,是要殺頭的。”見造反派頭頭在仔細聽他的話,他又說:“這次來上海,一定要把問題解決,不解決問題不回北京?!彼凳九藝?、王洪文先把隊伍帶回上海,然后再解決“工總司”提出的各項要求。王洪文、潘國平等人權(quán)衡利弊后同意把隊伍拉回上海。
11月12日上午8時,張春橋在潘國平等人的陪同下,坐著一輛大卡車駛達安亭車站。張春橋站在卡車上又一次宣讀了陳伯達給安亭上海工人的電報,動員工人返回上海,潘國平在一旁幫腔:“‘工總司’的戰(zhàn)友們,張春橋同志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派來的親人,春橋同志對我們的支持,就是毛主席對我們的支持。我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我們馬上返回上?!?/p>
造反派見潘國平、王洪文改變了態(tài)度,有人爬上卡車搶過大喇叭罵起來:“王洪文滾他媽的蛋!”耿金章就帶領(lǐng)一千多人繼續(xù)步行北上,大部分人跟著王洪文返回上海。
“安亭事件”解決得出人意料的順利。下午4時,張春橋也回到了上海。其實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張春橋是在冒著風險做政治賭博,他賭贏了。
雖說是政治賭博,從骨子里說,還是張春橋的潛意識里涌動著“文革”的思維法則,那就是“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據(jù)筆者查找過的不完全的原始記錄,張春橋后來不止十次講到他在“安亭事件”中的經(jīng)歷和“轉(zhuǎn)變”過程。
1967年5月5日,張春橋在濟南軍區(qū)機關(guān)團以上干部會議上講得最詳細:“我在這里也可以和同志們說一下。比如去年11月我到上海去,處理一些工人要上北京告狀的問題。我下了飛機就趕到火車站找工人代表談話。夜里12點到的,談到天亮,毫無結(jié)果。我勸他們回上海,我們一塊到上海去談。不行,達不成協(xié)議。他非要上北京。我看到這些代表沒法談了,要他們把我的意見給群眾談談,他們說不行。那好呀,我就直接和群眾見面給群眾談。在車站廣場上開萬人大會,從天亮一直開到下午4點,才把他們說服了。就這樣連著開了16個小時的會,中間也沒吃飯,也沒喝水。工人那個罵起來可是兇呀,他們有好多人,我只有一個人,來的工人我一個人也不認得,在場的究竟張三,李四,根本不知道。那時我就是聽哪。因為我出發(fā)以前,以陳伯達同志的名義發(fā)了個電報給他們,勸他們回上海,說我到上海去給他們談話。他們就在那個萬人大會上罵,說陳伯達這個電報是個大毒草,是修正主義,說我要把他們騙回上海,是個大陰謀,說我是和華東局、上海市委勾結(jié)好的,要騙他們回去??偠灾谀抢锕チ宋?6小時就是了。我講話頂多一個多鐘頭,那就是攻了我15個小時。你要惱火,那一下子就鬧翻了。有的人,究竟是什么人,是革命的還是不革命的,還是反革命的,我腦子里也確實考慮過。有時也覺得不對頭,怎么罵起陳伯達來那么兇,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們又都是第一次見面,我是好心好意來的,而且我確實是中央派來的,為什么那樣攻我。但是那一次我還是沉著,因為處理這樣的問題,還有一點經(jīng)驗。我也沒有發(fā)火,沒有抓他們的人,也沒有過多地責備他們。聽了他們的意見,感覺他們講的有道理,承認了他們有些講的是有道理的,這些事情回上??梢越鉀Q。這樣到了4點鐘才回去了?,F(xiàn)在上海工人運動的基本領(lǐng)導骨干和領(lǐng)導人,有很多的就是這些人。因為有那16個小時,我就跟他們成了好朋友了?,F(xiàn)在我回到上海去工作,經(jīng)常和這些人打交道。我到那個工廠里邊,總有人見了我說,唉呀,你好呀,我們在安亭見過面的呀(那個車站叫安亭車站)。這就建立了我們特殊友好關(guān)系。不打不成交嘛!”
一到上海,他立即向北京打了電話,把情況向江青匯報。
張春橋也曾擔心“坐班房”
上海市委為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發(fā)了專門文件,要各單位對回廠工人“表示歡迎”,不要對他們指責,亂扣帽子。但是更大的風波又出現(xiàn)了。
11月13日早晨,張春橋的心腹、原市委寫作班子支部書記徐景賢找到張春橋,說黃金海等帶領(lǐng)的那批造反隊員不肯回廠,集中在文化廣場,要求和張春橋談判。張春橋同意。
市委得知張春橋要談判的消息后,立即召開了常委會,張春橋也參加了。會上,市委對“工總司”可能提出的要求做了預想,一致的意見是不能承認這種跨行業(yè)的全市性的所謂的革命群眾組織;也不能承認在北站強行登車、在安亭臥軌攔車是革命行動。會上,張春橋也沒有表示任何不同意見。
盡管如此,市長曹荻秋對張春橋以往的陰陽怪氣仍有所警惕。所以在會議進行當中,他給北京當時主持中央書記處常委工作的陶鑄打電話,匯報了市委處理“工總司”問題的意見,并請中央指示。在獲得了陶鑄的肯定后,曹荻秋一邊聽電話,一邊作記錄,又特地叫張春橋直接聽了一遍陶鑄的指示,免得他日后又不認賬。
張春橋接過電話,向陶鑄表示要按市委的意見辦。
下午2點,張春橋來到文化廣場,與潘國平、王洪文、首都紅衛(wèi)兵和交大代表十余人談判。張說自己是中央文革派來的,執(zhí)行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話頭一轉(zhuǎn),說陳伯達給安亭車站的電報是在聽了上海市委的片面匯報后發(fā)的,是受騙上當。他說自己這次到上海,到安亭車站,接觸了大量造反工人,親自聽了他們的“控訴”,看了安亭車站現(xiàn)場,才了解了全面的情況。他表示,回北京后,一定向陳伯達說明他所看到的情況,相信他們對此會有一致看法。
王洪文向張春橋提出五點要求:一、承認“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是革命的合法的組織。二、承認“11?9大會”以及被迫上北京是革命行動(以后碰到類似的情況應派少數(shù)代表——此句是張春橋加上的,筆者注)。三、這次所造成的后果全部由華東局、上海市委負完全責任。四、曹荻秋必須向群眾作公開檢查。五、對“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今后工作提供各方面的方便。
張春橋在上面簽了字。來到廣場上,宣布說:“大家在這里等了很久,剛才在這里跟你們總部的同志商量了一些問題,現(xiàn)在說明一下頭一個問題:一、就是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是否是一個革命的合法組織?我認為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是一個革命的合法的組織。二、11月4日的大會后,有人到北京去控訴,這是一個什么性質(zhì)?我說這是一個革命的行動。在這個問題上,我要講一點意見,以后在這種問題上,碰到這個問題,無論是工人和農(nóng)民要派代表上北京去,因為集體去會影響生產(chǎn)。三、現(xiàn)在這個事情造成的后果,你們代表提出這個責任應由上海市委和華東局負責,我也同意這個意見,我聲明市委昨天已發(fā)了通知,你們回去后受到指責和刁難,工資照發(fā),如果刁難你們是錯誤的。你們可以知道市委有這個通知,你們回去但不能保證不受圍攻,我覺得凡是要搞革命的人就不怕,采取這個態(tài)度,問題就好解決了。四、要求曹荻秋同志公開向群眾作檢查,這個要求我同意。有的同志關(guān)心我的安全問題,我到這里來沒有懷疑,我不是把你們當壞人,如果你們都是壞人,我就不會一個人到安亭去了。曹荻秋同志的安全問題,我希望有理講理。曹荻秋同志一次檢查不行,還可以來第二次。五、對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提供方便,這一條我同意,我想提一點意見,就是咱們工人要發(fā)揚艱苦樸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不要像那些組織,汽車、錄音機、照相機,我們盡可能少用一些,繼承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這“五項要求”的傳單,飛快地傳遍了上海。
張春橋為何這么快就改變了去安亭勸阻的初衷,并“先斬后奏”地做出了與中央不一致的決定呢?他不動聲色的外表下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內(nèi)心波瀾呢?
近幾年有人采訪當年上?!肮た偹尽备彼玖钆藝綍r,從中多少可窺見一斑:
潘國平對采訪者說:“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徐景賢到巨鹿路工總司來找我,他那時是市委寫作班子的人,給我的印象有一些書生氣。他說張春橋讓他來了解我們有什么要求。我對他說了一串話,他邊聽邊記,最后說歸納起來無非是五條,回去向春橋同志匯報,還說下午張春橋在文化廣場會見我們。那天王洪文沒有去,有些書上說他也去了,不符合事實。下午在文化廣場會議室,張春橋說今天來就是談書面協(xié)議問題。徐景賢就把他寫的東西拿出來,我作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還謄寫了一遍,張春橋在上面簽了字。我說你是不是要見見群眾,張說好,就又到前臺與工人見面。我把五條宣讀了一遍,其中包括承認工總司是革命的合法組織,工人被迫北上是革命行動,其后果全部由華東局、上海市委負責,曹荻秋必須公開檢查,對工總司今后工作要提供方便?!?/p>
記者問:“是不是張春橋當時還在五條上加了一些內(nèi)容?”
“是的。張春橋在第二條上親筆加了一句:以后碰到類似的情況應派少數(shù)代表。安亭事件到此告一段落。應該說,張春橋在這一事件中是一次政治賭博。事后張告訴我,來上海之前中央政治局常委都找過他,方針是不能妥協(xié)。他的任務就是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否則回去無法交賬。他還說我在安亭要挾他,一步步逼他。因為當時中央常委的決定是不支持我們的,而張春橋卻是支持了我們。這對張的整個政治生涯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張對我說,他是冒了殺頭的風險來支持我們的。在他簽字的時候,他的依據(jù)也只是憲法規(guī)定的‘結(jié)社自由’這一條。他簽字以后把這個五條匯報給中央。當時的政治局擴大會議在毛澤東的書房里開,陶鑄說,怎么可以先斬后奏?在陶鑄向毛澤東匯報之后,毛在文件上寫的是:‘春橋同志的處理是正確的,總是先有事實,后有概念,可以先斬后奏?!瘡埓簶蜻@一著棋,深得毛的贊同。這是粉碎‘四人幫’后諷刺張春橋的漫畫在陶鑄被打倒之后,張春橋?qū)ξ覀冋f的。”
張春橋深知“安亭事件”的復雜性,稍有閃失,就有可能殃及全盤,押錯了寶就可能摔下政治舞臺。事后他曾對王洪文說:“對‘安亭事件’的處理,中央是有爭論的,我參加了。陶鑄是反對的。陶鑄叫我來,就是想把工人由安亭撤回去。中央對此沒有決定,我是提著顆‘郎頭’(上海話,腦袋的意思)簽字的。我想過,可能弄不好坐班房,真想不到以后主席肯定了。……處理這件事,要么立一大功,要么犯一大罪?!?/p>
王洪文同樣在“安亭事件”中撈到政治資本
在“工總司”剛成立的時候,能被喊作“司令”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王司令”,即王洪文,一個是“潘司令”,即潘國平。開始階段,“潘司令”的影響比“王司令”要大得多。這除了潘國平能言會道,到哪里都咋咋呼呼外,他打頭陣的事也多:帶頭在“安亭事件”中靜坐鐵軌、中斷鐵路交通的,就是潘國平;張春橋代表中央文革趕到安亭,出面和張春橋談判的,多半也是潘國平;最后返回上海,在上海文化廣場和張春橋簽定五項條件的,代表“工總司”一方的仍是潘國平。徐景賢有些好奇地問王洪文:“在安亭,為什么總是小潘出頭露面,你到哪里去了?為什么談判、簽字的時候見不到你?”王洪文無奈地說:“我那個時候正好生病了,火車開到安亭被阻,他們在外面大辯論,跟中央文革代表談判,我在車廂里躺了一天一夜,爬不起來……”
王洪文是個聰明人,剛剛造反的時候,無利可圖,誰當“第一把手”都無所謂,等“安亭事件”一結(jié)束,“工總司”的組織得到“中央文革”的承認,排座次的事便顯得重要起來。當他們十幾個造反有影響的人在一起開會,推選“工總司”的常委,再推舉負責人的時候,王洪文就提議說:“我們每個人都來擺一擺自己的條件,看誰根正苗紅條件好,就選誰當負責人?!笨礇]有人反對,他就先開始擺自己的條件:“我,雇農(nóng)出身,從小在吉林長春郊區(qū)農(nóng)村里放過豬,牧過牛;后來當了兵,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到朝鮮去抗美援朝打過仗,轉(zhuǎn)業(yè)后到上海國棉十七廠當保全工;現(xiàn)在是十七廠的保衛(wèi)科干事,共產(chǎn)黨員。我們廠是上海最早起來造王洪文當選為中共中央副主席反的‘老造反’了!”
王洪文的簡歷中幾乎包含了當時最榮耀的職業(yè),“工農(nóng)兵”一樣不落,還是共產(chǎn)黨員,又是“老造反”。這可把潘國平比下去了。此人是個上海玻璃機械廠剛剛轉(zhuǎn)正的徒工,別說是什么共產(chǎn)黨員稱號了,連個共青團員都不是。要說有什么特殊身份,那就是他參加過滬東工人文化宮舞蹈隊跳過舞蹈。這種經(jīng)歷,在當時是不吃香的。于是最初出頭露面的潘國平,只能讓位于王洪文,自己去當“副司令”了。王洪文也由此飛黃騰達,直至做到中共中央副主席,并與其實看不起他的張春橋等結(jié)成了“四人幫”。在這個排座次的過程中,張春橋也起過作用,他不喜歡潘國平的咋咋呼呼,覺得他不夠穩(wěn)重;而王洪文辦事比較牢靠,出身也好,所以也暗示“工總司”選王洪文當“司令”為宜。
陶鑄、陳丕顯、曹荻秋因“安亭事件”而落難
因病休息的陳丕顯也聽到張春橋簽字的五條,氣憤不已。他來到上海西郊賓館,曹荻秋、魏文伯(華東局書記)等黨政領(lǐng)導都在那里。陳丕顯當場給陳伯達打電話,詢問中央的態(tài)度。電話那頭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接的電話,因為陳伯達的福建土語口音很重,別人聽不懂,打到陳伯達這里的電話常由王力接。陳丕顯很著急,對王力說:“我也是福建人,不用你做翻譯,你讓陳伯達同志接?!彼焉虾J形幚怼鞍餐な录钡那闆r向陳伯達作了簡要匯報,特別提到了張春橋背著市委同意“工總司”提出的五條無理要求,他越說越氣,提高了嗓門:“為什么中央文革原來說不承認這樣的全市性工人造反組織,現(xiàn)在怎么又突然轉(zhuǎn)為承認了呢?為什么張春橋在簽字之前不同華東局、上海市委商量一下呢?中央文革究竟給了張春橋多大的權(quán)力?為什么一切后果反而要華東局和上海市委承擔呢?”
陳伯達被問得一時語塞,好半天才說:“對張春橋,是想讓他鍛煉鍛煉的。事情發(fā)生在上海,你們負一點責任吧。”
陳丕顯慢慢放下電話,他已經(jīng)感到來自上面的強大的壓力,他也隱約預感到政治風向轉(zhuǎn)了。
陳丕顯又給陶鑄打電話,陶鑄在電話中明確地說:“張春橋簽署‘五項要求’是錯誤的!”
陳伯達得知陳丕顯給陶鑄打了電話,擔心陶鑄會去找毛澤東。陳伯達馬上帶著王力去見江青,江青說:“要搶在陶鑄前面見主席!”
11月15日晚,張春橋和交大紅衛(wèi)兵又脅迫韓哲一和曹荻秋到蘇州,解決“工總司”另一個頭頭耿金章回滬的問題。張春橋與耿金章舉行了談判,很快就同意了耿金章等提出的又一個“五條”。在讓曹荻秋簽字時,他表示不能同意,拒絕簽字。張春橋在一旁冷言道:“你不簽,我簽!我代表中央文革簽字!”曹荻秋喃喃道:“我組織上服從,思想上保留意見!”
11月16日,在蘇州鐵路中學,張春橋?qū)⒆约旱乃枷霘v程說給上海造反工人聽:
“到最后在那里(上海文化廣場)達成了五點協(xié)議,同志們可以了解,從在安亭一定要我表態(tài),我一直沒有表示,這是不是革命行動?是不是革命群眾組織?到文化廣場我明確地表示我的意見,這對我應該是一個進步吧。對這個問題認識比在安亭大進了一步。我也看到問題關(guān)鍵在什么地方,本質(zhì)在什么地方,這次我可以下判斷了。這樣就是說用了24小時,我這個決心下得還很不慢吧。而且我組織手續(xù)并不完備,沒有和華東局同志商量,也沒有和市委同志商量,更沒有和中央文革小組打電話,因為來不及,就下了決心。然后從文化廣場回到我住處,才給陳伯達同志打電話,把同志們剛才對我,對陳伯達同志的批評告訴了他,他聽了這樣的話心里很不安,并且也把五條協(xié)議以及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報告給了他。中央文革小組就討論我在文化廣場所講的五條,到了晚上文革小組給我打電話來,認為我在文化廣場對這個問題的判斷,對這個問題的處理是完全正確的,是應該這樣做的,對你們的組織,你們的行動做出的判斷完全正確,陳伯達同志、江青同志都參加了會議,他們認為我這樣做是正確的,這樣,我在這個過程里,包括中央文革小組的同志和陳伯達同志在最后就這個問題認識是有個過程的。那么,現(xiàn)在應該以最后為標準,最后那就是判斷你們的行動是革命行動,你們的組織是革命的組織,對這樣一個組織,應該加以支持,那我們前一階段時期的錯誤現(xiàn)在就改過來了?!?/p>
僅僅過了三天,張春橋在接見上海大專院校紅代會代表時,就明確地說:“什么叫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從政治上、思想上、去爭奪陣地?!彼呀?jīng)把矛頭對準了陶、陳、曹:“……現(xiàn)在有的單位,有的學校在有的同志頭腦當中敵人的觀念少了,喊打倒美帝,打倒蘇修,很起勁,但喊起打倒劉鄧陶、陳曹卻不那么起勁了。難道他們都睡覺了?!陳丕顯、曹荻秋就沒有睡覺。當然在戰(zhàn)略上我們要藐視這一小撮走資派,劉鄧陶、陳曹不都一個一個地垮臺了么?但是在戰(zhàn)術(shù)上我們要重視敵人,他們有他們的勢力?。”热珀愗э@吧!陳丕顯在當區(qū)委書記的時候,你們在座的同志們恐怕還沒有生下來,一直到現(xiàn)在他有勢力啊!在去年這個時候在安亭,他一個電話就暴露了他的真面目了。所以資產(chǎn)階級有他的接班人,你打了他一批還有一批又一批,資產(chǎn)階級對我們的斗爭是長期的,現(xiàn)在有些同志不想這個事,而打內(nèi)戰(zhàn)打得那么熱鬧?!我說啊,凡是打內(nèi)戰(zhàn)的,十個單位至少有九個有壞人,甚至有反革命,這就是利用你們青年人政治上的不成熟,你們一定要警惕?。 ?/p>
在1967年4月14日的軍委擴大會議上,張春橋?qū)ⅰ鞍餐な录鄙仙揭粋€新的高度:
在上海一談到工人運動,就會談到“安亭事件”,去年11月初,革命工人起來成立革命組織,上海市委不批準,兩千多工人就上火車到北京告狀,開車不久,鐵道部命令,把他們甩在安亭、蘇州、南京幾個車站上,人數(shù)最多的在安亭,工人把這件事叫“安亭事件”。工人不干,造成上海、南京一線火車全部停開。
對待這件事,實際上有兩條方針、兩條路線。一條是鎮(zhèn)壓,一條是支持。
主張壓下去的,代表人物就是陶鑄和上海的陳丕顯、曹荻秋。11月11日,我去安亭處理這件事,陶鑄給的方針,就是把工人趕回上海,對他們的組織,不支持,不承認。我趕到安亭,同工人代表談話,勸他們回上海,理由無非是生產(chǎn)要緊啦!鐵路不能斷啦!等等。這些大道理當然是正確的。但是,沒有用。我就平心靜氣地聽,聽他講,究竟是怎么回事。天亮以前,接著開群眾大會,一直開到下午4點,開了16個鐘頭,工人才答應回上海。
從這個談判中,我才了解到,工廠里面好多工人被打成“反革命”,來的人大部分是被打成“反革命”的。他們?yōu)榱嗽焓形姆矗徒M織了一個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開成立大會請市委參加,市委不參加,開完了大會,要求市委接見一下他們的主席團也不接見。實在無可奈何了,才上火車到北京告狀。而上火車之后,又把他們甩在這個小車站上,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市委一個人都不來。工人越來越憤怒。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按著陶鑄那個方針做,工人根本不會回上海。要趕回去就要鎮(zhèn)壓。這一批人,已經(jīng)被打成“反革命”,再加上這次“破壞了交通”,實行白色恐怖,實行鎮(zhèn)壓,不是理由很“充足”嗎?是工人群眾教育了我,是毛主席的教導支持了我,使我在重要關(guān)頭沒有犯大錯誤。我答應認真負責地解決他們的問題,才說服了他們回上海。13日回到上海,同他們的代表繼續(xù)談。把情況弄清楚了,交通事故是現(xiàn)象,是結(jié)果,工人起來鬧革命才是本質(zhì),才是根源。決定承認他們的組織是革命的組織,合法的組織,只是勸他們,火車中斷是不好的,以后不要采取這種手段,沒有過多地責備他們。這樣處理,市委堅決反對,說我沒有堅持原則。曹荻秋氣勢洶洶地給陶鑄打電話,陶鑄立刻支持他,我也給陳伯達同志打電話,請中央指示。陳丕顯有了陶鑄的支持,也氣勢洶洶地給陳伯達同志打電話,提出質(zhì)問,為什么這樣做?說中央不是規(guī)定工廠里頭不成立造反組織,也不成立全市性的造反組織,為什么現(xiàn)在又承認了?你們給張春橋多大的權(quán)力?非常兇,接連問了好幾個為什么?
陶、陳、曹等等,對學生運動是鎮(zhèn)壓的,對工人運動又是鎮(zhèn)壓。他們站在資產(chǎn)階級反動立場上,無法理解:工人運動要起來,這是不可避免的。光是學生運動起來,沒有工人運動起來,沒有農(nóng)民運動起來,文化大革命的徹底勝利是不可能的。這是過去歷次革命運動的規(guī)律。陶和陳、曹的方針當然沒有得到中央的支持。中央文革、中央常委,最后向毛主席匯報,毛主席支持了上海的工人群眾。
毛澤東給“安亭事件”定了性
“安亭事件”發(fā)生后,毛澤東最初沒有管。
14日下午,毛澤東在釣魚臺召開有部分常委和“文革”小組成員參加的會議。會上,毛澤東肯定了張春橋的做法,說:“先有事實,然后有概念。沒有事實,怎么能形成概念?沒有實際,哪能有理論?有時理論與實際是并行的。有時理論先行,但是實際總歸是第一位的。工人不先把革命鬧起來,哪兒來的幾條規(guī)定?”
他還要陳伯達負責起草一個關(guān)于工礦企業(yè)如何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文件。
為什么毛澤東這時會改變主意,支持張春橋的做法?現(xiàn)在分析來看,一方面,他一直認為中國要鞏固社會主義制度、防止資本主義復辟,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僅存在于文化教育單位和黨政領(lǐng)導機關(guān)內(nèi),也嚴重地存在于工礦企業(yè)中。他在陳正人信上的批語就是明證。他覺得,此時在工礦企業(yè)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正有助于著手解決這方面的問題,把“文化大革命”在廣度和深度上推向前進。另一方面,學校紅衛(wèi)兵運動經(jīng)過幾個月的發(fā)展,已暴露出很多毛澤東原來沒有預計到的消極方面,學生紅衛(wèi)兵內(nèi)部也明顯發(fā)生分化,已出現(xiàn)走向低落的征兆。這使他感到憂慮,需要借助作為“革命主力軍”的工人隊伍,推動這場“革命造反”運動繼續(xù)發(fā)展。他始終深信,抓了“文化大革命”,不但不會妨礙生產(chǎn),相反還可以促進生產(chǎn)。但是,毛澤東的主觀愿望是一回事,實際情況又是另一回事。事實上,“文化大革命”進入工礦企業(yè)的結(jié)果,根本沒有像他所想像的那樣對生產(chǎn)起推動和促進作用,只是造成大規(guī)模的混亂,對生產(chǎn)產(chǎn)生嚴重的干擾和破壞。
“安亭事件”明顯地違背周恩來在這以前有關(guān)“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一系列主張和努力。事件發(fā)生后,周恩來更是多次批評類似的行動,竭力維護鐵路運輸?shù)恼V刃颉?1月16日,周恩來親自同江蘇省委負責人通話,要求省委出面做好攔車群眾的工作,放行被攔車輛。指出:“這關(guān)系到國家的信譽,關(guān)系到交通運輸,關(guān)系到勞動人民?!?8日,周恩來親自修改以國務院名義發(fā)給滯留在四川廣漢(寶成鐵路所經(jīng)的一個車站)的“成都工人造反團”的一份電報,提出:“請你們認真考慮:成千的工人同志來北京請愿,既不便于接待和會談,也會影響你們工廠的生產(chǎn)。如果另一方面工人同志也照樣來京,那將更影響生產(chǎn)?!?/p>
“安亭事件”發(fā)生一個月后,周恩來向參加工交座談會的成員及一些省、市負責人提出:必要的“條條”中央還要發(fā)幾個,并且一定要保證有效,如保障交通運輸、城鎮(zhèn)水電供應。因為這是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你把火車停了,這不能叫“革命行動”。出現(xiàn)這樣的事,首先我們作自我批評,抓遲了;然后要指出這種做法是錯誤的。否則,就沒有原則了。隔了幾天,周恩來就經(jīng)他修改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guān)于保證鐵路運輸正常秩序的通告致信陳伯達、江青:“碰頭會上根據(jù)一個月來各地攔車情況,起草了這一通告,現(xiàn)送上請中央文革小組加以討論,并提出小組的意見,以便確定報請主席、林彪同志審批。附上一個月的工人攔車情況,請參閱?!?/p>
周恩來以“安亭事件”作為全國鐵路運輸混亂的起點,清楚地表明了他對這個事件的態(tài)度。
直到這年年底,周恩來還在親自過問上海鐵路局的工作。當時正在病中的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回憶:
12月31日下午,北京傳來消息,中央決定要我出來工作,首先整頓鐵路秩序,總理將直接給我打電話。我立即抱病趕到上海北站解決交通問題。1967年1月1日凌晨3時,我在北站鐵路公安分局聽到周總理的聲音:“丕顯同志,你好嗎?中央決定要你出來工作。上海一定不能亂,南北鐵路交通一定不能斷!”我問候了總理,并告我現(xiàn)已在鐵路局,正在做工作,力爭明天通車。周總理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我就是睡覺太少了!”在周總理的關(guān)懷下,上海鐵路終于在第二天通車了。
(選自《紅墻知情錄一:新中國的風雨歷程》/尹家民 著/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