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早春時節(jié),布谷鳥從枝頭飛過,一路鳴叫,飛過江水。平原上又一年的油菜花開了,黃絨絨點綴一望無際的麥野。我祖母菊就在那樣的一個早春時節(jié),也長成為一個不得要領的夭姑兒。紅菱湖她的女伴們,也漸漸地出落得有了模樣兒。她們寧靜地聚集在樹蔭下,在一方竹繃撐著的一方土布上,描紅、繡花——一眨眼之間,這群蠢丫頭,突然都開竅了,心也靈了,手也巧了。臺上的人們經(jīng)過她們的身邊,簡直想不起來,這群潦草地降生于世,在饑荒、逃難、水災、瘟疫中隨時會被家人棄下的丫頭秧子們,是如何悄悄出挑得人模人樣的,像紅菱湖里的荷葉,露出青色的尖尖角來,那樣可人,招人疼。人們開始畢恭畢敬地稱呼她們?yōu)椤柏补脙?。”夭姑兒是一個嬌嫩的、秀氣的、叫人愛惜的招呼。
當夭姑兒聚在樹蔭下的時候,臺上的男丁們總是繞得遠遠的走,荷鋤的農(nóng)婦們也暫時屏住她們瘋野的玩笑,身姿賢惠地經(jīng)過。就連要去下田耕地的牛,追趕著小貓和母雞的黃狗,打鳴的公雞,也一律壓低了嗓門,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夭姑兒是讓人敬畏,要人抬舉的,因為,她們不會永遠都是夭姑兒,就像五月的籬笆墻頭,一壁繁盛芳香的薔薇花,香噴噴、光滟滟地開,只是,花季那么短。
這樣的一個早春,三星在天,夭姑兒就要出門去采柴筍了。月光鋪滿了紅菱湖寂靜的屋頂、菜園、蜿蜒于村舍間的小路、月光下發(fā)亮的河水和秧田。原野升起裊裊的淡霧,月亮像一個夕曬的落日,金紅渾圓在原野的上方。
新生的柴筍那么的嬌嫩,像一筒清水。唯有少女的手,才可輕輕地將筍掰下不至傷了筍桿和筍芽。去往長江灘頭的路途是漫長的,夭姑兒半夜就從紅菱湖啟程了。她們要趕在太陽出來以前,采筍回村。她們靜靜地從一間間茅草屋鉆出來,齊齊聚在村口,滿天的星子,雞聲一路,伴隨著她們的腳步,此起彼伏地啼,她們向月亮盡頭的長江邊走,偶爾,一匹白馬在夜色里得得地疾馳而來,經(jīng)過這群挎籃的村姑,蹄聲慢慢地緩了一些,是一位年輕的男子坐在馬背上,他握著韁繩,馳過星光下的平原,馳過少女們多情的夜的眼。他是一位俠客。
長江邊清晨的大霧,是嫩綠的,在江堤上,柳枝間流淌。少女們仿佛林中小妖,漸漸散開在霧中的蘆葦林,我的祖母菊聽見嘩嘩的水聲,江水帶著寒氣吹上她的面頰,呵,長江廣袤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水從天邊涌流,順著江面逶迤而下,地平線遠成了一道黑邊。我的祖母菊坐到岸邊的石頭上,她的手被長硬了的蘆葦葉劃破了口子,冒出一滴一滴的血珠子,她生氣地含著手指。菊是個很有氣性的女子,常常地,她就莫名地惱火了。
風在江面吹著浪頭嘩啦嘩地撞向岸邊,蓬的一聲,礁石下的江水里,有什么東西順著水勢撞在了石頭上,蕩起水波,濺得白水躍起來,少女菊被驚起身來,她斗膽探頭向江里望去,只見一扇朱漆門板漂在江邊,卡在亂石之間。上面躺著一個人,手腕、足腕,被皮繩牢牢綁縛著。長長的頭發(fā)垂在水里,猶如一蓬水草。門板被浪頭和水波又推又搡的,那個女人全身罩在一片白水里。
我的祖母菊明白了,門板上的女人,被人家擱在長江里“放流河”。她是一個有罪的女人。罪惡到無以復加,以至于她的族人和長者都不屑于動手去殺她,不能叫她痛快地一命嗚呼地死去——他們將這樣的女人綁縛在一葉門板上,恨恨地推到大江大河里,讓雷劈死她,讓雨澆死她,讓江水里的大魚大怪,吃掉她,總之,就該讓天收了這受天譴的妖物。
江水邊的我的祖母,采蘆筍的少女菊,她飛快地溜下礁石,脫了鞋襪,涉水走向那葉門板。那個“放流河”的女人,看她蠕動著,試圖翻動的腰身,是個很年輕的纖細的女人,她的臉被天空的太陽、寒風,摧折得滿面褶皺,她瘦得令人感覺她的臉只有額頭,緊閉的嘴唇是慘白的,起著白皮。她的臉旁邊那個黑黑的圓形的東西,菊子原以為是一只喝水的葫蘆,原來,卻是一顆碩大的人頭,齊著一截子脖頸,毛發(fā)縱生,兇狠狠地安在那個女人的臉旁邊,隨時要蹦跶起來,用牙齒咬住女人的頭發(fā),將她嚇個半死。菊子嘴里“哎呀”地驚叫一聲,旋即又伸手捂上自己的嘴巴——若是驚動了江堤上放牛的少年們,他們閑著無事,也許會順手揀起石頭,三下兩下地,將這個有罪的女人,砸死了干凈。自古以來的風俗,于情于理,被“放流河”了的女人是遭天譴的,任何人都可替天行道,免得她漂在江上,玷污了一方水色。
門板上那個女人,緩緩睜開眼睛,她望一望頭頂?shù)奶炜?,天上飄著一絮一絮的彩云,云朵的邊緣是藍色的。她望著,而后微笑了,少女菊呆呆地望著那朵微笑,仿佛風里飄來的蒲公英,柔柔地觸了她一下。旋即,那女子側(cè)頭四處打量,她的雙目泛起晶亮的光紋,又努力地偏偏身子,一股淤積的水波從她的身下蕩出。她看見了江灘上的少女菊,她的土布花衫,肩頭搭著兩條青油油的辮子,容長臉,睜著一雙清凌凌的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她?!胺帕骱印钡呐巳岷偷卮蛄恐鞘昵暗乃?,一身清朗,起了個大清早來江邊采蘆筍,暫且還沒開始自己的人生呢。沒有后頭那些脫不開身的牽絆、孽緣、情債、掛念……女子向少女菊,浮出一朵討好的微笑。
菊子居高臨下,神氣地說:“你的門板走不了啦,門環(huán)扣到石頭上了?!?/p>
那個女人張張嘴,喉嚨里說不出話來,慢慢地發(fā)出一些嘶啞、微弱的聲音。
菊解開裝茶的小葫蘆,蹲下身問那女人:“你口干吧?喝茶么?”
女人腦后的頭發(fā)在江水里一漾一漾的。菊子伸手,從水里托起女人的頭,將葫蘆里的茶灑到她干裂的白的嘴唇里。茶是娘半夜才燒好的,此時依舊溫著。女人很虛弱,頭發(fā)和臉都是冰涼冰涼地貼在菊的胳膊上。
浸過水的皮繩牢牢的,粗粗的,在她的衣服上勒出深深的勒痕,手腕上的皮繩,更是,徑直卡在皮肉間,她的一雙手泡在水里,白白的,全起了一層虛皮。菊子從竹籃里拿了鐮刀,小心地將刀刃伸到繩子之間,小心翼翼割開綁成一股的牛皮繩。她用鐮刀粘上一層人體的浮皮,女人嘴里呻吟了一聲,仿佛停滯的血液,正在迅疾地從頭通到腳。
她扶著女人,那浸在江里的身子,稀里嘩啦地響著水聲,一片白水落回江里。女人坐好了,她的骨頭也在努力地知覺,感受著清晨的春霧,沁人的涼,感受著她身上水淋淋的棉衣、棉鞋的重量和寒冷。她試圖伸出手,在江水里拂了拂,卻沒有力氣將手合起來,掬起一捧水。她嘆口氣:“夭姑兒,你再幫我洗洗臉吧,我覺得江上的風將我的臉都吹得脫皮了。是不是?”
菊子忙忙將雙手掬成一個圓窩窩,掬了一捧水,輕輕澆到女人臉上,又拿自己的袖子為她擦一擦。
她順手指一指那顆閉目齜牙的男人首級,問了一句:“這是你的什么人?”
女人抿一抿她白色起皮的嘴唇:“是我的郎倌,我把他的腦殼剁下來了。”
“放流河”的女人坦然道:“我寧愿放流河,也一定要他死。我嫁給他七年,他不死,我自己的命就活不了。我躺在江上這些天,是我唯一沒挨打的清閑日子?!?/p>
菊贊同地點點頭,她將女人的雙腿從水中拖上來,讓她依附在一塊大石頭上,晨出的陽光照耀著石頭,很溫暖。女人坐下去的神色,仿佛不敢置信地烤著一堆火,那樣的不敢享受。
女人的雙手揉著足腕,一邊搓,慘白的被水泡虛了的皮就往下脫落。
我的祖母菊問道:“你是從哪兒漂上江中的呢?漂了第幾天呢?“
女人笑一笑:“天亮時分剛好三天三夜。“
“要是打雷下雨了?江上起大浪了,把竹排打翻了,怎么辦呢?“
“這點苦,我受得過?!迸搜銎鹉榿恚诖猴L里,溫柔地說:“有個人,他在漢口碼頭等著我呢。我順著水漂,一直往下,就會漂到他那里?!?/p>
菊子心里明白了,如此這樣,她心覺著女人這樣的際遇,就再合理不過了。她擔驚受怕地伸手,小小地指一指人頭,問:“那你還怕不怕他?”
“怕的。我做姑娘時,是被強逼到他家來的,從沒安逸地過一天日子。喊打喊殺,怕他像怕雷公一樣?,F(xiàn)如今倒是不怕了,因為我是親手把他的腦殼切下來的。他在我腦殼旁邊,我還聽得到他在吼,等我到了漢口,我就把他埋了。”
“我殺了他,他也就不欠我的了。我被他們族里的人釘在這面門板上,推到江里放流河,要漂七天七夜,要是第七天人還活著,就可以上岸去。”
菊子凝神聽著,眼睫毛撲閃撲閃的,這江上漂來的女人,像一場夢,這個早上也像一場夢,長空青天,江是藍的,綠濛濛的蘆葦是靜的,空間格外的豁朗,闊大無聲,像一個舞臺布景,適合這野狐妖一樣,從水里爬起來的女子,翹起三寸金蓮的腳,手指頭翹成兩朵蘭花,比比劃劃地,一樁一樁地唱道情,道她生平的苦。自三歲沒了娘,兄嫂無義,饑寒凍餓,餐桌下揀飯糊口,長大了,和對河的一個少年,天天隔河癡望。無緣無故地,兩個人就會在田間地頭撞到一起,天地那么大,偏偏他和她,就鬼打墻似地,時常撞到一起??上稚⑺藿o了大戶人家的混賬兒子,貪圖那點面子,斷送了她這一生……雖然只有菊一個觀眾,這道情也是含悲含冤,苦情的分量一點都不少,被劇情所俘虜?shù)纳倥?,聽得淚水漣漣,泣不成聲。我的祖母,她有著旺盛的聽故事的趣味,聽什么都聽得津津有味,有著最好的領悟能力,最好的感受能力,她時常喟然長嘆,時常淚如雨下,陶醉其中。她愛聽人誦佛經(jīng),唱道情,愛給孩子們講古,待我認識她時,她已經(jīng)像一口蒼老的朱漆斑駁的樟木箱子了,里頭收集滿了關于村莊、土地廟、無常神鬼、家族間的秘密,當然,包括這個放流河的女人。
放流河的女人說起那個人,還活著。那年她定親了,他就氣得眼淚汪汪地,背了一只口袋出了遠門,他在漢口一家貨棧里謀到了一份活計,開始幾年是扛大包,如今跑船,跟著貨走上海,走南京,下重慶。所以,她如今漂在水上,一點兒也不怕。這條江和她親著呢,給了她天寬地闊的自在,男人在漢口等著她呢。他的貨棧地址,她背得滾瓜爛熟,銘刻在心。晴川閣,鸚鵡洲,曉得吧?這些地名,都是上書了的。古時候的人就游過風景寫過詩的。她到漢口后,首要的,是扯塊好看的料子,做一件旗袍,在大馬路上走一走,看看西洋景。當然,最要緊最著急的,是買一口好鍋,鍋的樣式,她都已經(jīng)想好了。我的祖母菊疑惑地問:“他怎么把地址捎給你的?!?/p>
“八年前啦,我剛剛定親那會兒,他就出門去了?!?/p>
女人絮叨著,要配一把鍋鏟,兩個碗,兩雙筷子,配一份家當,多么叫她心焦……那個女人看看天,江上的大水,長長地勻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臉來,橫下心一笑:“好罷,我就多謝你這個小夭姑了。你把我推回江上去吧?!?/p>
菊子的心怦怦地,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個從黑夜的大水里漂來的女人,這樣有情有緣的女人,在這春光瀲滟的水邊,如此的鮮艷歡活,她怎么能再把她放回在竹排上,順水漂流呢?下大雨了怎么辦?起浪了怎么辦?浪把門板打翻了,她又逃不出來,被浪打沉了怎么辦?這條水路在菊子看來是生死未卜。何況,她殺了人,把她男人的腦殼切下來了,犯下這樣的命案在身,還在老天爺眼皮底下飄來蕩去,老天又如何保佑她順水順風,恰好泊在漢口呢?
她望著那女人,囁嚅著漲紅了臉:“我都已經(jīng)把你的牛皮繩解下來了,沒有人會曉得的。你就從這兒沿著江堤,一直走一直走吧,這樣就會走到漢口了?!?/p>
女人的臉上有一束光亮了一下,她默默了一會兒,流下淚來,她說:“可是,天有眼睛,天曉得的?!?/p>
“你這樣順著水漂下去,會漂到哪兒去?一個浪刮過來將你往江下游去了,怎么辦?”
“數(shù)著日子呢,我心里清明著呢,待到七天七夜,我會上岸的。不管在哪兒,我都會走去漢口碼頭,去找他?!?/p>
太陽在天空升起,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滿江金紅的春水,風吹著她被太陽曬干的頭發(fā)。她慢慢地下水,走向那扇門板,出于本能的恐懼,她停下來了。菊熱切地等著她反悔,等著她兔子一樣地隱入蘆葦叢中,待太陽烤熱她體內(nèi)淤積的江水的傷寒。
菊甚至一瞬間就打算好了——帶這個女人回到家,把她藏在后閣樓上,柴草棚里,每天從鍋灶里,勻出一口吃的給她。還要尋一床鋪的蓋的給她。讓她調(diào)養(yǎng)好內(nèi)傷,臉上胡亂脫皮的皴皺,然后,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送她出村口,由她在星夜獨自上路——菊已經(jīng)構想出月光下?lián)]別的凄清場面。
那女人停了一個夠菊發(fā)揮想象的片刻,便決絕地、別無出路地,走向那扇在江水中冰涼漂泊的門板——她必須如此,菊回過神來,也覺得她務必如此。她不在江上漂夠七天七夜,以后也會被雷公菩薩追著劈的。我的祖母,采柴筍的少女菊跑下礁石,江水的寒冷刺入她的腿腳,刺痛得她渾身打戰(zhàn),菊和將要繼續(xù)泛流河的女人一起,將門板從亂石之中,磕磕碰碰地推出來。
此時,隔著一叢颯颯的蘆葦,傳來牧童們的說話聲,都是一群半大小子,蠻橫得很,就喜歡攔路和過路人打架,撩撥那些采筍的女孩子。少女菊恐懼起來了,她低聲地催促那女子:“你快走,趕緊!快走——!”
這些野地里的半大小子,性子野,脾氣烈,肆意橫行霸道,沒法子講理的。若是一個人順手扔一個土坷垃,其他的人就會認真地找大土方,大石塊,七手八腳地投下來,瞬間將女人砸得腦漿開花——機靈的女人也明白她有性命之憂,便飛快地涉過水,兩只手將牛皮繩綁好雙足,重新握在冰涼的門板上,江水迅速地浸過她的脊背。她轉(zhuǎn)過頭慌慌地看著菊,張開嘴巴想要說點什么。菊利落地操起荒灘上的一根長竹竿,抵著門板,用力一推,水波刮蕩著門板,一蕩一蕩地,轉(zhuǎn)瞬匯入大流之中。泛流河的女人回望少女,只見少女菊握著竹竿,孤身地、默然地站在礁石上,她身后頭的江堤巍巍地橫在藍天下,一直蔓延到天際,像女人自己沒著沒落、看不見人煙的前程。
泛濫的春水將門板蕩成了一片葉子。待那群牧童翻著跟斗,踢踢推推地走到江灘上,只見石頭上坐著一個掰筍的丫頭,拿著一把鐮刀,兇狠地削一支老筍。他們又翻著跟斗走遠了。待少女菊再抬頭,朝遠望去,只見水波中一個黑影子,在廣闊的藍天的布景下,小若浮塵。
八十年前的那個春天里,平原上開滿了油菜花,江面上飄蕩著木船的春天。當失群的少女菊提著一籃不再滴水了的枯筍,恍惚地走向紅菱湖的歸途時,太陽已經(jīng)快要沉下地平線了。
她懵懵懂懂地,不知繞了多少的冤枉路。她剛剛與一樁奇遇相逢又永別,她的土布衫在春風里細細地發(fā)著抖。似乎只有竹籃是認識路的,挎在肘上在茫茫平野里指引著她往家走。
她屢屢地回過頭去,長江遠成了一條帶子,亮亮地,蜿蜒著。可以看見過路的帆船,風鼓著遙遠的破帆布。我祖母菊突然流下淚來。她提著一籃枯了的蘆筍,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底落下,她抿著嘴巴,起伏的肺腑間鼓蕩著無限的傷心和失落。
在水上,走掉的仿佛是她的魂靈……
說日本話的喜鵲
說日本話的烏鴉
村莊里的喜鵲是會講日本話的。無疑,作為黑喜鵲的親戚,黑烏鴉也是會講日本話的。我的祖母菊,一直確鑿地這么說。她說:鴉雀會講日本話,東洋人都聽得懂鴉鵲說話的。
喜鵲和烏鴉是平原上最尋常的聒噪者,它們長得像一把小型的黑雨傘,或者一把利落的匕首,油黑發(fā)亮地在空中飛過,同樣,烏鴉也長得那樣,黑黑的長尾巴,尖著嘴巴,一路嘎嘎嘎地慘叫,從我們的眼前得意地飛遠。
見識喜鵲和烏鴉會日本話的這番本領時,我的祖母菊,已經(jīng)嫁給了元生。這元生后來也理所當然成為我的祖父。元生是個沒落讀書人家的孩子,很小死了爹,又死了娘,不知道他怎么長成人的??傊?,他按照媒妁之言,娶了雖然很懊惱但不得不嫁給他的菊,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1940年,騎著高頭馬的東洋人,已經(jīng)像蝗蟲一樣,遍布在平原的集市上。他們膽小怕死,到處建筑碉堡。那些方頭方腦的碉堡堅固而矮小,像一個個帽子上塞一塊方巾的鬼子,猙獰地站立著,隨時準備撲上前去,或者轉(zhuǎn)身逃跑。日本人的馬隊頻繁地侵略村莊,如同史書記載,牲畜們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平原的每一個日頭都叫人惶恐,人們將稻谷、家什都藏在地下,家養(yǎng)的牲口、雞鴨,每一天都有被橫刀殺死,淪入敵腹的命運,可躲過一天,又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明天。唯有土地表面的莊稼,在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照常地發(fā)芽,生長,結(jié)穗,老熟。人們很少安居在自家的房屋里,在長江的荒灘、蓮湖、蘆葦蕩等各種野外度過長夜,可是當日本人一從視野里消失,他們便哆嗦著,瞬即從樹木叢生的原野、逼仄的地道口露出來,找出藏在水溝邊的犁耙和鋤頭,去田地間繼續(xù)勞作。菊子一家在棉花地里種棉花,長長的田壟蔓延到地平線上,莫說一棵苗一棵苗地鋤草,即便走一個來回,日頭也偏西了。草盛苗稀的田壟,延伸出去直到遠方的另一片村莊,另一片汪汪的湖泊前。光芒柔和的夕陽,垂掛在綠樹和湖水上。村莊冒起了裊裊的炊煙。一旦聽見高堤上放哨的鑼響,舍不得一鍋好飯的人們,便會提起滾燙的鐵鍋,心急火燎地奔向曠野深處。小孩子哭喪著臉,跌跌撞撞地跟著大人的腳后跟,手里熟練地握著碗和筷子。
每天夜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菊就和元生一起,在房后頭的菜園里挖地道。西紅柿苗淺淺的熟土之下,根須已被開墾地洞的刀鏟挖斷了。它們在陽光下表面上郁郁蔥蔥,實際上就快要枯萎了。挖好了地洞,將僅有的一缸稻谷藏進洞里。外頭擱了一口破水缸,裝作是盛天落雨的樣子。在繁盛地生長著茄子苗、香瓜、苕葉、瓜藤、玉米的土地下方,他們挖起一鍬一鍬的土,不停止地掀到地面上來。這不知事的女子,遇見兵荒馬亂的年景,也把躲難當一件鄭重的大事來過。她在地洞里儲了腌菜壇,儲了米,還將鋪蓋安置在地洞的透光透氣處。
當村口的第一只狗還沒有來得及吠,菊子便會從遙遠的另外一個村莊傳來的模糊的犬吠聲里預感到什么。她披上枕邊的夾衣,抱起一個貼身小包袱,輕輕地叫一聲元生,元生就醒來了。他們悄悄地打開后門,搬開菜園里的天落雨水缸,躲進去。地洞里土的潮氣,漸漸地被他們一天天烘干。
菊子懷孕了第一個孩子。地洞里頭準備了棉褥,預備她在里頭坐月子??煲R盆的時節(jié),正值地面七月流火,稻谷成熟的時節(jié)。農(nóng)人們提著鐮刀,心驚膽戰(zhàn)、披星戴月地在田野里收割,大地安慰著他們惶恐的心靈,他們低頭割一壟,就會驚慌地直起腰來,望一望天空飛過的飛機,踮腳探一探地盡頭的大路,連谷穗躺在木輪車上運到禾坪上的搖動是不安的,狗在田野上奔跑,田鼠和野兔嗅到了血流成河的氣息,它們在田埂上的草叢里竄來竄去。只有愚昧的農(nóng)人們,還強撐著面子,用發(fā)虛的嗓音,客套地相互贊美著稻穗的飽滿。夕陽沉沒長河,遠遠近近的村莊漸漸安靜了下來,水牛身邊的艾草煙在露水漸漸熄滅了。繁星和月亮照耀著平原上的莊稼地,還有從四面包抄過來的雪亮的電燈光,日本人肩上的刺刀在月光里閃爍著鋼藍色的毫無人性的寒光。
驚恐的村莊從淺睡中驚醒了,人們忙著去牽欄里的牲口,去背谷倉里的糧食,去叫醒床上的孩子,去將騷動的雞籠擰著走。泡菜壇子勢必得藏好,和祖宗的神龕一起。然而,到了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能要了,什么都顧不上了,唯有逃命是要緊的。當元生挪開天落雨的破缸,將哆嗦著的菊的爹娘推下地洞,自己縮著背也要縮下去時,盡管菊的爹娘一再將自己薄薄地貼到土壁上,菊還是發(fā)覺,堆滿了糧食的地洞里,僅僅容下一雙瘦小干癟的爹娘。他們弓在麻袋當中像兩個看守。菊子果斷地將水缸移回原地,她聽見水缸底磕在爹的光頭頂上,娘憂心的呼叫聲只有一半,另一半埋在土底下了。她拉起元生,跟隨著奔跑的人群,離開房屋和禾坪,向原野上奔去。公路上的汽車聲、馬蹄聲、軍靴踏起的塵土滾滾,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槍聲響起,胡亂地打在奔跑的人的身體上。可以遮蔽的蘆葦、荊棘、茅草,莊稼地,都在不能到達的遠處。人們一個一個,扶老攜幼,悄無聲息地跳入村前的湖水,荷塘中。衍生的浮萍、水藻、睡蓮浮在水面,遮蔽著深夜的不可測的湖水。一柄一柄的荷梗上頂著油紙傘般的荷葉,一支一支身長妖嬈的荷花,看起來都可給人以遮蔽。我的祖母菊驚恐地看見,沉默的人群之中,那些白發(fā)小腳的老婆婆,骨頭硬瘦得像一條條干魚一樣的老漢們,都毫不猶疑地,撲通一聲浸入深水之中。甚至沒有冒出一串水泡來,他們像午夜里一群沉默的魚,被水面湮滅。菊聞見荷葉清苦的香氣,她瞬間沉入水中,藍閃閃的閃電亮光劃破天空,照亮大地上的一切蠕動,菊沉入荷塘底部,看見頭頂?shù)乃逶谘杆俚貜浐稀?/p>
沉在湖里的百多口人悄無聲息,菊子不識水性,她悄悄地將頭伸出水面,摸到一梗蓮莖,荷葉正好可以蓋住她頭頂?shù)暮诎l(fā)。她覺得脖子下的水像是雪水正在化凍,冷冰冰地,一點點沁入她的皮膚,她的肚子,她的腿腳,寒冷的疼痛逐漸刺骨,而脖子上方的蒸蒸暑氣,依然溽熱得像從灶上揭起蒸糕的濾布。露珠落在她頭發(fā)的熱汗里,咸熱地滑入嘴角。村莊的上空,到處飛著撲棱棱的烏鴉,它們的翅膀像劍刃一樣地劃破蒼黑的夜色,遠遠近近的,螢火蟲漫天地飛,幽藍的光遠遠近近地一閃一閃,微弱不堪,螢光之外的地連著黑色的天,無限拓深,無限遼遠,危機四伏卻又迫在眉睫。
茅草房被點著了,火光燎燎地照亮了村莊,日本人哇啦哇啦地亂叫著,用槍托撞開每一扇門,端著刺刀狠狠地刺向稻草堆,黑壓壓的牲口棚,柴禾堆,谷堆,一切隆起的,可能藏了人的地方。一群大鳥歇息在樹上,拍著翅膀扯著嗓子叫道:荷葉靈,荷葉靈,荷葉底下有個人。
它們黑乎乎地繞著湖面,一圈一圈地飛著,拍著翅膀齜著尖尖的大嘴,沖著湖水嘎嘎大叫,它們集體像一群壞心腸的婦女,迫不及待地對在水下的姊妹進行落井下石的陷害;又像不懂人事的孩子,哭哭啼啼地揪扯住急于隱身的大人不放,沖著大人躲藏的地方,哇啦哇啦地大哭著。
日本人聽懂了烏鴉和喜鵲的唆使,他們抬起鋼藍色的刺刀和槍管,鬼魅一樣地圍滿了遼闊的荷塘,槍聲響起來了。有一顆子彈擦過菊子的頭發(fā),射穿一片荷葉,菊子看見炙熱的子彈沉入水里,冒出一縷藍色的煙霧。緊接著,湖里升起騰騰的藍煙,荷葉和蓮花被子彈打斷了長梗,疼痛地落入水中。菊子嗅出濃郁的血腥氣,在水里越淌越多,越淌越多,水面仿佛升高了二尺。齊脖頸的水面漸漸淹到她的頭頂。夜空里只有烏鴉鋪天蓋地的猙獰的叫聲。它們亢奮地繞著湖水飛來飛去,張著黑黑的長嘴,繼續(xù)嘎嘎地說著東洋語:“荷葉靈,荷葉靈,荷葉底下有個人。你給荷葉一刀,荷葉紅水飆飆。”
天漸漸亮了,沒有太陽,天地間浮著赤紅色的塵埃。日本兵殺得興盡而歸。村子里沒有狗叫,也沒有雞鳴,每一口池塘都泛著血水的泡沫,浮著孩童、老者、男人和女人的尸首,他們有是被子彈射穿了頭顱,有的是在水里無聲地淹死的。被子彈打殘了的花瓣、荷葉,層層疊疊地覆在血水上。元生從很遠的棉花地里鉆出來,他茫然地往湖邊走去,活著的人陸續(xù)地從水里爬起來,坐在水糶上。他們彼此對視著,再茫然地望望湖面,死的人太多了,且不知先哪一個死去了家人哭起。我的祖母菊躺在紅色的浪花間,像躺在正在煮翻花的開水里。她失去了知覺和廉恥,雙目緊閉,人事不省。一個剛剛誕下的嬰兒也浸在血色浪花里一起一伏。他紅紅的,皺巴巴的,手腳蜷曲,透明的小身體里看得見連接著的小骨胳。肚臍上還連著血淋淋的胎盤。他剛剛從母腹里剝離出來,在熱呼呼的血湖里,似乎還張開小嘴巴,微弱地哭了幾聲。
元生看清了,翻滾的血花,是從菊的身體里涌出的。它們像泉水一樣無休無止地噴涌,在湖水中掀起一朵一朵濃郁的血浪。她的衣服膨脹得像帆布一樣,黑色的辮子像一條可憐的死魚在血水里浮著。那個嬰兒張著嘴巴,他的靈魂跑到元生跟前,委委屈屈地哭了一二聲,便像他的母親一樣沉默了。他在血色水波里漂來蕩去,蜻蜓在紅色的荷塘上翻飛,夜梟在血紅的晨曦里哭叫,元生知道他的孩子死了。他木木怔怔地垂著手站在遙遠的荷塘岸邊,他的頭仿佛從身體上搬了家,那肉肉的小爪子牽著他的手指,無知地撓著他的五臟肺腑,扯著他的腸子,他覺不出疼痛,只是沒法站穩(wěn)了,沒心力呼氣了。我的祖父元生是個孤兒,他的記憶里從來沒有爹死的時候的難過,這一刻,看著血水里連著臍帶,皺巴著五官,兩只瘦小的爪子友好地合在胸前的死嬰,他的骨肉——元生明白了,父親死亡的那一種疼痛,隔著二十年的時光,將他覆蓋。
他孱弱的心靈還生出一種幻覺:不活也好,不活就用不著掙命活了,不必逃難了,不必挨刺刀了,不必面朝黃土背朝天了——不活也就不吃苦了,埋在土里多舒展,多自在!誰說死亡不是一場盛大的聚會而生存只是苦難的放逐呢?
元生終于把自己勸還陽了,他握了一支長長的竹竿,遠遠地伸到血水湖中,碰碰我的祖母菊,血波涌蕩里,一角衣服勾上了竹竿的嫩枝,元生往回一拉,漂上來的是一個老頭,他面朝下,腰里扎著一根布帶,光溜溜的頭顱上被槍子打出一個窟窿。他認出那個老頭,他捆著一根褲腰帶,忙忙碌碌地在禾坪上走來走去,手里不是牽一頭牛,就是推著一輛雞公車。后來他又拉上來一個嘰嘰喳喳的婦女,不過這時候她大張著眼睛卻說不出話來了,元生想起她懷揣著一把瓢,喋喋不休在臺上走進走出的樣子,要是她沒有死的話,她就會煙熏火燎地燒飯,呼喚孩子,在薅草的田頭,高著嗓門對田野里的人們呼嘯地攀談:“差點嚇死我啦!天殺的日本鬼子,何事這么狠毒呢?”可惜她死了,往后聽不見她聒噪了。
天大亮了,湖邊開始哭號,村莊也開始哭號,此起彼伏的。元生一瘸一瘸地背著菊子,往硝煙四起的家的方向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擔心,房子是不是又被燒掉了。毫無知覺的產(chǎn)婦俯在他的背上,而后,她蘇醒了,意識在瞬間恢復,她騰出雙手去撫自己的腹部,覺出墜痛萬分,空落萬分。她驚叫起來:“我的伢呢?我的伢兒呢?”隨即,她尖叫著,慟哭起來,頭撞著元生的脖子:“放我下來,放我下來?!?/p>
元生一聲不吭地背著她,任由她像一條鮮活的魚一樣在背上跳騰,只是往家走著。
我的祖母菊跳騰了好幾下,就暈頭暈腦地沒有力氣了。她大顆大顆的淚珠打落在元生的光頭上,滑落在他的脖頸上,聲音瞬間嘶啞而蒼老,她用這樣蒼老的嗓音問道:“元生,伢兒生在哪里了?”
“還泡在水里。我聽到他哭了兩聲,就沒聲音了?!?/p>
我的祖母的眼淚像湖里的血水一樣地,從她的心里往外源源地淌。
快到家的時候,菊子想起爹娘還藏在地洞里,就想要收斂她的眼淚。她說:“元生,你去把伢兒撈起來,埋到祖墳上?!?/p>
“嗯,用鋤頭刨個坑就夠了。”
“沒有棺材,就把它用一片荷葉包起來罷?!?/p>
“用荷葉包了沒有呢?”很多年后的我,坐在灶門口,望著在鍋臺前的祖母,瞠目結(jié)舌地聽著這個故事,不斷地問道:“一片荷葉到底夠不夠包好一個伢兒呢?”
祖母菊瞇縫著眼睛,嘆息著:“不記得了?!?/p>
“他要是長大成人,如今也快五十幾歲了。”祖母悵惘而深情地說。
我一想到那些一身煙草味道,齜著黃牙、雙手粗大、勞苦的半老男人們,頓時就乏味了,說:“那還是不要成人的好?!?/p>
這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會說日本話的喜鵲,早就老死在冬天的荒野上了。
后頭的這些喜鵲聽不懂它們說的是不是日本話。它們做下這卑鄙的勾當,實在是理論不清的。
太久的歲月是一口陳釀的醬缸,講不清了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