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xiāng)野土之上,每每看到游走在大街小巷的一些狗,娘就傷感起來,說一聲:
“50多年前,我們家本來也是養(yǎng)過一只狗的呢!”
那是一只被誰人遺棄的狗呢?抑或是狗獨自出走遠了,迷失了回家的路徑,爹從村口的大路邊抱回家的時候,猴子一般大小,三聲兩聲的吠音兒怯怯的,叫人怪心疼的,不由人不把這狗崽子收留了。
至于為什么要養(yǎng)一只狗,爹似乎講不出什么深刻道理,直到爹活到風燭飄搖的年紀,依然沒能說出為什么要養(yǎng)一只狗。娘是提示過爹的:兩間茅草屋,三尺黃土墻,大風從門前刮過,除了墻角下的一盤百年磨石不作動搖,還有什么事物值了一只狗的守護?躬耕垅畝人家,又不是袖寵玩世的角色,不是架鷹逐獵的人物,空空的養(yǎng)一只狗,何益?
“養(yǎng)一只狗,添一張嘴呢!”娘說。
娘是做不得主的人,娘的話就如同在秋水間打一個瓦漂兒,沒能改變一只狗的命運,這就注定了一只狗的生死劫數(shù)。爹不把一只狗送回村口去,又不能對娘說出養(yǎng)一只狗的道理,在爹的潛意識里,狗進家門僅僅是機緣所致,爹只不過是見機而行、隨緣而動罷了,世界上大大小小的道理已經(jīng)夠多了,若是養(yǎng)一只狗也由了紅白道理的支配,莊戶人家活得夠有多累呢!
娘嘆了一口氣。
我家就養(yǎng)了一只狗。
事實上,爹沒有聽娘勸是爹的錯誤。因為,狗一旦進了家門,爹和娘就背負了責任。狗是畜牲,而畜牲也是一身的血肉,也是以食為天的生靈。狗不嫌家貧是狗的品性,狗的道德,而養(yǎng)狗的人家總不至于讓一只狗的五尺肚腸空了三尺才好。初時,狗幼腸短,一勺半碗的殘湯剩水,也就打發(fā)了那狗的腸胃,及至一只狗長成,那爪,那尾,那骨,精血流蕩,青春待發(fā),三百六十塊骨節(jié)的挺拔,何處能短缺了溫飽的滋養(yǎng)?這就著實為難了爹!為難了娘!旱澇輪回,年景家境,水盡山窮,人活得已經(jīng)艱難,況狗乎?娘愧愧說:五口人家,一只狗,只可憐黃土人家虛虛擔待了一個“養(yǎng)”字了!
養(yǎng)一只狗的那些年里,冬日里苦其短,夏日里苦其長,早、晚時辰只冒得兩回炊煙的人家,又如何能為一只狗省得半碗的稀稠!那狗也靈性,懂世道艱深,知人情長短,在一家人揭開鍋蓋的時間,只做遠遠地蹲守,遠遠地嗅著,遠遠地望碗筷的一動一靜,等得到娘的一聲呼喚了,就搖頭擺尾地跑來,等不到娘的一聲呼喚,狗是委屈了,又絕不發(fā)一聲的哀怨,悄悄走出家門,到干涸的河床揀拾腐糜的魚蝦、蛤蚓,到黃土溝間捕食飛動不起的蝗蝻,到大樹下舔食黃黑的螞蟻……這時候,爹就苦苦一笑,說:“窮戶人家養(yǎng)一只狗,耐活哩!”
人類常常用“人非圣賢”的話寬宥人類自己的一時之過錯,狗是畜牲,自然也有犯錯誤的時候。
某一日,爹從坡地鋤禾歸來,見那狗正蹲踞在一戶人家的門外,兩扇門是嚴嚴關(guān)閉了的,有飯菜的氣息從門縫間淡淡逸泄,或許那狗正要去坡地迎候爹的,只是偶然路經(jīng)一戶人家,又偶然嗅到了這淡淡的氣息,不知人間煙火的滋味久矣,也就饑渴得厲害,一時間竟顧及不得爹和娘平日里的訓詁,鼻翼鼓蕩著,舌尖顫動著,就有涎水三滴兩點地滴落了。爹喚一聲,狗不做回應,又喚一聲,狗依然不做回應,狗只是貪婪地吸食那些飯菜的氣息。爹大怒,一聲的暴喝:“畜牲!”那狗就激靈靈打一個抖顫,從淡淡的飯菜氣息中解脫出來,很難為情地尾隨了爹走。進得家門,爹的一腔火氣沒能消盡,一邊罵“不怕人窮,只怕志短”的話,一條木棍就高高地揚起了,那狗也知是自己錯了,竟不做逃避,四股驚驚,跪伏在爹的面前,狀若負荊,低嗚若咽,一雙眼睛里就有了淚光的閃爍……
爹仰天一聲長嘆,一條木棍終于沒能落下。
我家住的村莊偏僻,距外祖母家數(shù)十里之遙遠,又分屬兩縣轄治,蹚過一條小河,翻三面黃土高坡,一路上還要穿過大小的村莊。外祖母雖已去世多年,做女兒的要膝前身后盡些孝道已是不能,但是,清明、寒食,娘總是該去墳前焚那一把紙的。娘是纏過足的人,穿戴也欠光鮮,一路走來,就免不了遭受一些外鄉(xiāng)狗們的驚嚇,常常讓娘驚汗淋淋,惶惶奔走。沒養(yǎng)一只狗的日子里,全依仗了爹的一路迎送,防前護后,提心吊膽,娘也苦,爹也累。及至我家的一只狗長成,便奮勇做了娘的保滬,再去外祖母墳前的時候,經(jīng)過村莊了,狗就走在娘的身前,走出村莊了,狗就走在娘的身后,兩耳豎立,雙目灼灼如電,一條尾高高地招搖,寸步不離地護衛(wèi)著娘。數(shù)十里的黃土路上,一只狗對多只狗的慘烈廝殺,常常突然發(fā)生于某一個村莊、某一條街巷,后來,我們做兒女的長大成人后,娘還常常說:貓有九命,九命皆為自己而活,狗有一命,一命之活又全然為了主人了!為了保衛(wèi)娘,一只狗遭遇眾狗而不退,陷重圍而不屈,一爪迎百爪,一口敵百口,不避生死,東西突殺……這時候,整整一個村莊里黃土飛揚,吠聲雜起,仿佛正在進行一場悲壯的街巷之戰(zhàn)。你說奇是不奇?大狗小狗一片喧囂之聲,只有我家的狗不發(fā)一聲的吠叫,力量的表現(xiàn)不是吠聲的高低,一只優(yōu)秀的狗從不輕率地吠叫,狗也懂得“狗弱,大狗小狗都敢欺”的道理,這是保衛(wèi)娘的一場圣戰(zhàn),哪怕毛發(fā)紛飛,血流如注,眾狗面前絕不發(fā)一聲的呻吟,只要還有一絲力量,一顆頭顱就不會俯地,一條血肉之尾就不會倒伏,直廝殺到娘走出遠遠了,那狗才一聲地嘯嗷,蕩開圍,疾風般追隨了娘去。在外祖母家中,娘為狗擦拭遍體大小傷口,一盆清水,紅得燦然,狗沒有流淚,倒是娘的淚水三滴兩滴落下了。
熱的是日頭,涼的是月亮,一只狗在我家生活到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年不逢時,天不佑人,先是駭世驚人的蝗災,一群蝗蟲飛起,一群蝗蟲落下,飛翔之聲若風暴,日月都遮沒了顏色,先啃食莊稼葉子,繼而,剝食莊稼莖皮,及至最后一群蝗蟲落下,千家萬戶的窗欞紙已被啄食得千瘡百孔了。熬過了蝗蟲之災,又遭百年一遇的旱災,河無滴水,井無寸濕,土地龜裂,深可及尺,偌大樹木的根須掙斷有聲。眼睜睜一茬莊稼顆粒無收,另一茬莊稼無法下種,前無青山立身,后無綠水安命,蒼天無眼,就苦了一方水土!苦了一方人!
終于,村莊里十室空其九。
“逃荒!”爹說。
“逃荒!”娘也說。
在一戶普通莊戶人家的演變中,這是一個具有特別意義的夜晚,事關(guān)一戶人家和一只狗的生命走向。民國三十二年的月光透過無紙的窗欞,汩汩流瀉而進,照耀著床前,照耀著床上的兒女。爹和娘相對坐了,似乎要說一些話,想一想,又實在無話可說,。熱土難離,是窮苦人對一片熱土的情感,可是,熱土難存身、熱土不留人啊,說又何益!幸虧有祖?zhèn)鞯莫気嗆?,左邊推殘缺鍋碗,右邊推呦呦待哺的兒女,也就地北天南逃生去了?/p>
“這一去,山高路遠,不知何日才得返鄉(xiāng),就領(lǐng)上它吧!”娘說的是一只狗。
爹沒有立即做出回應,默默抽吸一袋一袋苦辣煙葉子,良久,方抬頭答到:登百家門乞討的人,怎又能領(lǐng)一只狗呢!爹痛苦到極處,雙手抱了頭吼一聲:
“當年,是不該把一只狗領(lǐng)進咱家門?。 ?/p>
爹悔之至圾,但悔之晚矣!
第二天,民國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爹和娘就早早打開門扇,不料那狗已經(jīng)在門外守候很久了,八月夜的露水重,狗的頭、尾濕得透透,想那狗也是一夜沒能睡下,又聽了爹和娘傷感的話,就走近來叼爹的衣角,叼娘的衣角,喉嚨間就有了嗚咽之聲,千真萬確含了依戀,含了低泣,也含了無盡的悲愴,一只狗尚且如此人性,又讓爹和娘如何不悲從心來,淚流滿面!
而天病難醫(yī),奈何!
爹和娘都是民間草木之人,沒有能力領(lǐng)一只狗逃去,又沒有能力安妥一只狗的歸宿,亦愧!亦慚!亦羞!娘只能為狗留下唯一一盆苦粥,而狗瞧都不瞧一眼,狗不是為那一盆苦粥??!一只狗的嗚咽不是對爹和娘發(fā)幽怨之聲啊!
爹和娘出走的時候,狗無論如何不肯留在家中,遠遠地跟隨著,爹和娘走出村口了,狗就走出村口,爹和娘走過石橋了,狗就走過石橋,爹和娘停止了腳步,狗也遠遠地停止了腳步,無論爹和娘怎樣千方百計勸喚,狗總是不肯回到村莊去,就這樣程復一程遠遠地追隨……
終于,獨輪車停止了轉(zhuǎn)動,爹嘆一口乞,說,“都是天意啊,帶上它吧!”
娘就又擦眼淚。
但是,爹錯了!娘錯了!狗的遠遠跟隨,不是狗哀告爹和娘帶它一路逃生而走,狗知道世道難,做人難,狗一程復一程地遠遠跟隨,是了人、狗之間難了之情,盡難盡之義,是一程一程為爹和娘送行?。〈艘粍e,天各一方,生死茫茫,若求得人與狗再能相聚,已是萬千之難了!所以,一俟爹和娘帶它而去的時候,那狗仰天三聲長吠,謝過了爹,謝過了娘,爾后,轉(zhuǎn)身獨自向村莊里走去了。
村莊有個家。
家中有只狗……
走出了多遠路?乞過多少家門?焙苦燎羞,難堪回首。事實上,爹和娘是最早返回村莊的人。那時候,民國三十二年的太陽下臺了,民國三十三年的太陽出臺了,熱烈地撫摸著村莊,撫摸著村莊里的荒草,荒草間兔奔鼠走,一群群野鴿子轟然而起……
一口百年黃土屋還在。
爹呼喚一聲狗。
娘呼喚一聲狗。
而狗已不復在,待撥開院子里的荒草,唯見一具白骨靜靜臥著,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苦疼,亦沒有悲傷,惟有頭骨指向村口,民國三十二年的一天,爹和娘就是從那里出走,民國三十三年的一天,爹和娘又從那里走來……
“是我害了一只狗??!”爹不由一聲大慟。
大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已經(jīng)讀進一所中學,假日里一個夜晚,陪同娘去村里看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記不得了,但是,一個情節(jié)讓娘舊事勾陳,感動至深,電影里的一只狗因為主人之死,而拒絕一切進食,直至活活餓死在黎明的河邊。娘唏噓不止,掩涕而出,回到家中對爹說,“再養(yǎng)一只吧!”
爹堅決地搖一搖頭。
爹說:“已經(jīng)對不住一只狗了!”
爹的話一言九鼎。
至此,我等后輩子孫謹記父訓:天下的畜牲皆可養(yǎng)活,惟其不敢輕言了養(yǎng)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