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盵1]“縣”乃古“懸”字,高也;“令”,美也。意思是說舉著細小的釣竿和釣,奔走于用于灌溉用的溝渠之間,只能釣到小魚,想獲得大魚就難了??啃揎棳嵭嫉难哉摚瑏砬笕「呙髅雷u,和玄妙的大道相比,就差得非常遠了。所以,“小說”一詞,最初是指淺薄瑣屑的言論和小道理,這與現(xiàn)代的“小說”觀念相去甚遠。莊子針對春秋戰(zhàn)國時的學人策士,多用比喻、神話、寓言等故事,來修飾自己的言說,增強文章表現(xiàn)力的現(xiàn)象,認為這些都是“小說”,是微不足道的。但這些“瑣屑言論”和“小道理”的小說,卻又深深地影響著中國古代的小說觀念。
《荀子·正名》中說:“故智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皆衰矣?!盵2]其意是智者只論大道,而那些百家異端邪說就會停息。在東漢桓譚時,“小說”的概念有了較大變化。《新論》中說:“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3]“短書”是相對于“長書”而言的,古代編簡成冊,經(jīng)類簡長二尺四寸,稱為長書;雜記之類的長度為經(jīng)書的一半,稱為短書。分析可見:在形式上,小說是零碎瑣細的言辭寫成的短篇體制;在內容上,它于治身理家有道理;在手法上,通過寓言故事、神話傳說等形象化比喻來說明道理;在社會功能上,可以為人們提供一定的經(jīng)驗教訓。于此,桓譚是中國古代歷史上肯定小說價值、探索小說文體特征的第一人,并影響了后人對小說的認識。
《漢書·藝文志》列“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將“小說家”看做獨立成家的學術流派,于此,“小說”成為一種文體的專名?!靶≌f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盵4]班固認為“小說”是民間稍有知識者所創(chuàng)造的,而居高位的人是不屑于此的,其內容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類,帶有夸飾虛誕的色彩,這種小技藝創(chuàng)造也有可取之處,也是它存而不滅的原因,但它會妨礙大事業(yè),故君子不為。
《漢書·藝文志》是班固根據(jù)西漢劉向、劉歆的《七略》刪定而成,劉向、劉歆在漢成帝、漢哀帝時期擔任朝廷藏書室校書,所以,班固的觀點可以反映兩漢時期人們對小說的看法。他既繼承了莊子小說為小道的觀點,又吸收了桓譚小說有“可觀之辭”的正面肯定,將小說列為十家之一,使它有了合法性與合理性的地位?!稘h書·藝文志》中的十五家是由諸子、史傳和巫術三部分構成,班固從子書的角度來肯定小說的價值,雖過于狹隘,但對后世影響很大。后來的歷代正史大都將小說歸于“子部”,將“小道”與“可觀”作為“小說”的核心觀念,直至清代,依然沒有多大的變化。
紀昀主持編寫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記:“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漫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绱咀⒅^:‘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粍t博采旁搜,是亦古制,故不必以冗雜廢矣?!盵5]這里,將“小說”的功能定位在“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之上,是典型的儒家“小說”觀,它貫穿了整個中國古代小說史,影響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霸窠洹钡挠^念,使小說一直處于經(jīng)籍的附庸地位,作為社會教化的工具。但是,它也肯定了小說創(chuàng)作沒有停止,一直在向前發(fā)展,直到明、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空前繁榮,進而產(chǎn)生了關于“小說”的藝術理論。
二
明、清兩代,隨著中國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的轉向,詩話批評方式的轉變,原屬于民間藝術的小說和戲曲逐漸成為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隨之,一種新的文學批評形式——小說和戲曲的評點興盛起來。評,是批評、評價和判斷;點,是圈點、指點和說明。明代李贄開始評點白話小說,并把小說批評和社會批評緊密地結合起來,運用小說批評來宣傳反道學、反傳統(tǒng)的思想。因此,“評點式”批評理論可以看做詩話批評在小說和戲曲活動中的另一種應用,也是社會批評的一種方式。
“評點”本來是古代典籍評注形式在文學批評中的運用,古人讀書,常在正文旁圈點批注,以記述其閱讀過程中的會心之意。宋代詩文多用評點,歐陽修的《六一詩話》開創(chuàng)了“詩話”這一中國文學批評的獨特樣式,它繼承了鐘嶸《詩品》中的多種批評方式,并將筆記小說的體制借用過來,逐步形成了以談論詩藝為主要內容,并帶有漫談和隨筆性質的筆記體批評方式。筆記體的批評內容比較龐雜,包括了“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6],作者將它們搜集起來,主要是“以資閑談”用的,在體制上,并沒有嚴格的要求。其優(yōu)點是“偶感隨筆,信手拈來,片言中肯,簡練親切”,缺點是“凌亂瑣碎,不成系統(tǒng)”[7]。盡管如此,但它似乎更適合普通文人的需要,影響和引導他們參與到具體的文學閱讀活動中來,使它逐漸成為宋、元、明、清藝術批評的主要方式。明代楊慎在《丹鉛總錄·詩話類》中說:“世以劉須溪為能賞音,為其于選詩李、杜諸家皆有批點也。”隨著小說和戲曲的流行,詩文評點逐漸滲透到小說和戲曲評點中,成為明、清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形式。
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最早的小說評點本是萬歷十九年(1591年)萬卷樓刊本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它的評論基本上是對歷史現(xiàn)象和歷史人物進行事實分析與道德評價,有史注和史評的印痕。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的容與堂本和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的袁無涯刊本的《水滸傳》的相繼問世,以及明末清初金圣嘆評點的《水滸傳》和《西廂記》的刊行,將小說和戲曲的評點推向了高峰,它使中國的文學批評真正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這些評點對作品中人物的分析、結構的勾勒和敘事模式的探索,有力地展示出批評理論中的新思維和新方法,推動了中國通俗文學的閱讀和傳播。
“評點式”小說理論推動了中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和研究,使小說這一文學樣式從邊緣進入中心,極大地提高了小說的地位和作用,肯定了小說和正統(tǒng)的詩文有同樣的價值,是“六經(jīng)國史之輔”,有益于“世道人心”。按照目前文藝學的觀念,作為文學體裁的小說,其成熟標志應包括三個基本要素:在表現(xiàn)形式上,以散文寫作,也可有一定數(shù)量的韻文,將寫景、描繪和議論融為一體;在內容上,有一定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和環(huán)境;在性質上,它是虛構的,或至少是以虛構為主。中國小說可以分為白話小說和文言小說兩個系統(tǒng),前者比后者更接近現(xiàn)代小說觀念,但它們都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依賴,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
“評點”作為一種批評理論,是溝通作者和讀者的有效方式,它可以提高讀者的欣賞能力,使讀者充分理解作品的內容和作者的意圖。袁無涯刻本的“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傳”卷首《發(fā)凡》中說:“書尚評點,以能通作者之意,開覽者之心也。得則如著毛點睛,畢露神采;失則如批頰涂面,侮辱本來,非可茍而已也。今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之精神,無不拈出,使人知此為稗家史筆,有關世道,有益于文章,與向來坊刻,敻乎不同。如按曲譜而中節(jié),針銅人而中穴,筆頭有舌有眼,使人可見可聞,斯評點所最貴者耳。”閱讀優(yōu)秀的評點作品,就好像跟著一位非常熟悉作家和了解作品的人一起閱讀,他幫讀者逐字逐句逐段逐回地講解,使讀者對作品的主題思想、藝術手法和文辭表達的優(yōu)美都能很好地了解。金圣嘆認為“看書要有眼力,非可隨文發(fā)放也”[8],他評點的《水滸傳》和《西廂記》流傳三百年后,仍有不朽的魅力,足見其影響之深遠。金圣嘆的評點就是要發(fā)現(xiàn)“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不得意處,轉筆處,難轉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后處,倒插在前處,無數(shù)方法,無數(shù)筋節(jié)”[9],幫助讀者提高眼力,引導讀者更好地閱讀和理解作品。因此,“評點式”小說理論更具有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特點,評點中所提出的一些理論問題,都是密切聯(lián)系創(chuàng)作實踐的,它以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例作為依據(jù),具有很好的示范性。
三
完整的小說評點體制具體包括三部分:一是全書的序文、讀法和凡例等,它們是評點者對全書的主旨、結構、藝術手法、人物形象、創(chuàng)作特點等的分析和介紹,具有總論全書的性質,是對作品進行宏觀把握和閱讀前的提示,可以讓讀者形成一個閱讀前的期待心理,能夠幫助讀者很好地進入作品之中,因此,它是評點理論中比較完整的部分,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二是正文中的眉批、夾批和側批等,它是評點者把閱讀時的感受印象,在正文的空白處隨手記寫下來,有的以一兩個字提示其思想意義和藝術特征,如“畫”、“妙”、“真”、“傳神”、“活寫”、“奇文”等;有的則發(fā)揮其中的深層含義,如金圣嘆評武松打虎,則聯(lián)系趙松雪畫馬、蘇軾畫雁詩論“無人態(tài)”,以此來說明這段文字的描寫和詩畫美學之間的聯(lián)系。這些內容是評點者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體驗和藝術鑒賞的角度對作品進行的把握和思考,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種評點方法靈活多樣,是一種自由交往式的閱讀、思考和表達方式。三是回前和回末的總評。它是評點者抓住這一回在思想上和藝術上的主要特點,進行闡釋和發(fā)揮,其問題一般比較集中,理論色彩比較鮮明,篇幅也比分散在正文中的零星評語要多,有時候,它可以是一篇批評專論。因此,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批評,需要將評點、序跋、筆記雜注中的有關內容綜合起來加以分析,才能全面地反映小說理論批評的全貌。
“評點”實踐是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逐步揭示出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藝術表現(xiàn)手法的,使讀者對任何一個細節(jié)的描寫、任何一句話甚至一個詞語都不會輕易放過,它就像近代西方“新批評”學派提出的“細讀式”批評一樣,一點點地讀出文字背后所隱藏的秘密,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在藝術賞析上的獨特方式。
“評點式”理論探討了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關系。從小說的源頭到稗官野史的記述來看,史學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很大的影響。六朝的葛洪將自己輯錄的《西京雜記》看做“以禆《漢書》之闕爾”。在歷史上,小說和歷史有很深的淵源,特別是《史記》的紀傳體,以人物為中心,將歷史事實系于人物,對小說藝術的成熟有很好的促進作用。同時,小說也多以歷史事實為基礎,進行虛構和想象,創(chuàng)造出新的藝術作品。因此,小說可以是歷史文獻的補充,但它卻能顯示出藝術真實的獨特價值。
總之,“評點式”小說理論的出現(xiàn),推動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發(fā)展,能夠幫助作家更好地創(chuàng)作,讀者更好的閱讀。它作為文學批評的一種方式,體現(xiàn)了理論和實踐相統(tǒng)一的特色,具有明顯的民族特征,豐富了文學理論的內容和表達方式。
基金項目:本文系渭南師范學院研究生項目,項目編號:10YKZ043。
參考文獻:
[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