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聲聲
如果我要去流浪,隨身必帶的物品除了一支口紅,就是一把二胡。
口紅能讓我平淡無奇的臉增添些許亮色,把自卑和倦容掩蓋而轉(zhuǎn)化成從容穩(wěn)篤。我做不到清水出芙蓉,或者是還沒達到完全不需要修飾外表的境界。我喜歡霓裳羽衣,喜歡櫻口柳眉。在很多寂寞無聊的時候,常把自己幻想成前朝盛世的舞姬,為凱旋的將軍踏歌起舞,為濟世的英雄舉壺斟杯??诩t能讓我的外表和心靈都產(chǎn)生潛伏與偽裝后的虛榮竊喜,即使再演繹一場霸王別姬,碧血繞劍天涯相隨亦無怨無悔。無數(shù)次對著鏡子亢奮地涂抹口紅,然后悵然地追問,我的項羽在哪里?我的英雄何日橫空出世?然而一眼瞥見沉靜一隅的二胡,陡然會如夢方醒,心底澄明。
依戀二胡,是因為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塵世里總是有太多東西容易失去,身在其中常常身不由己。我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無法抵制很多誘惑,當然我還沒有散漫到對毒品和艾滋病表現(xiàn)出無所謂,所以很為自己恰到好處的自私和貪婪沒有后顧之憂而沾沾自喜。二胡是我生命中最早認識的樂器,很小的時候就看見父親時常獨自沉醉地拉一些曲子。雖然我不太懂,但從父親的臉上,還是能夠感覺到曲調(diào)里的悲傷。一直到長大我也沒能理解父親的心里為什么充滿不可言狀的傷感,要命的是這種情緒嚴重傳染了我。一如父親,我的性格里也充滿了悲傷的基調(diào),或許二胡恰好可以詮釋那些生命里無法避免而語言又無法表達的情緒,所以對二胡我充滿虔誠的愛。一幀黑白照片上,三十多年前的父親正激情飛揚地拉一支曲子,周圍是許多和他一樣穿著白襯衣胸前口袋里插著鋼筆的年輕人,那肯定多半是他的同事,一群年輕的意氣風發(fā)的山村中學教師。曾經(jīng)的躊躇滿志漸漸在生活里消融,只有那把二胡能經(jīng)年讀懂父親的心。在不知不覺的歲月里父親已兩鬢染霜,年邁的父親依然會時不時拉上一把,也曾試圖從那些曲調(diào)里窺探父親的心思,但終究是無果。有時看見父親默默地擦拭二胡,心里忽然生出許多感慨,或許真的只有它能讀懂父親。
小時候奶奶家的鄰居江伯伯,是一個京劇演員,四十多歲的樣子,長期賦閑在家,據(jù)說有精神病。但我一直沒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妥之處,只是覺得他的話極少,也幾乎從不露出笑容,高挑、白皙、冷漠和干凈的穿戴,顯得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喜歡坐在門廳里拉二胡,或者捏著嗓子唱: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內(nèi)慘,尊一聲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唱得聲淚俱下,然后逮著我們幾個孩子問好聽不,我們齊搖頭。問知道京劇不,我們又齊搖頭。問知道青衣不,我們再齊搖頭。他生氣了,眼睛一瞪,我們便哄笑著跑開了。接著他亮起嗓子唱起來,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唱著唱著就把二胡一摔,然后孩子似地哭起來,奶奶嘆著氣說他又犯病了。幾天后我看到他默默地在修理那把被摔壞的二胡,神情專注,額頭上滲滿汗珠。我把手伸向他,一塊橡皮大小有凹槽的松香,我認得這是他的東西,在墻角撿到的。他接過的一瞬間臉上變得溫和,還拍了下我的頭,然后低頭繼續(xù)手里的活兒。我覺得他很善良,很單純,又很可憐。當然這是我長大后對他的評價,長大后還知道他拉的其實不是二胡,是京胡。還知道他患的是抑郁癥,后來終于在又一次病癥發(fā)作的時候跳了水塘。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總是猜想那把被我誤認為是二胡的京胡,究竟是伴他進了墳?zāi)?,還是在他死后被不懂的人棄之不顧而躺在某個角落里蒙上塵埃,像一個失寵的妃子孤寂地老去。倘是前者或多或少感到些許安慰,要是后者的話,真是令人心生悲涼??!孤獨的世界里,只有那把京胡是他唯一的知己。
二胡最理所當然讓人想起華彥鈞。他幼時便隨當?shù)朗康母赣H學習各種樂器和道家音樂,聰穎刻苦,17歲就被封為“小天師”。后秉承父業(yè),當了雷尊殿的當家道士,與堂兄華伯陽輪流主管香火??墒怯捎诮?jīng)營不善,加之他又染上惡習,生活逐漸潦倒,34歲那年雙目相繼失明,最后只好流浪街頭賣藝為生。那些曾經(jīng)嫻熟把玩的各種樂器,他只帶了一把二胡,或許是更偏愛些的緣故,或許二胡更能表達他內(nèi)心的情感和對生活的透悟。當年精通音律風流倜儻的雷尊殿當家道士落得如此境地,是時代殃及還是本身性格所致,不得而知,或者兼而有之。一曲《二泉映月》如泣如訴,肝腸寸斷。他那蒼老落魄的身影永遠與這首名曲相依相隨,成為無錫的一個符號,成為命途無常的佐證。很多個月色如水的夜,很多個秋風漸涼的午后父親也沉醉地拉這首曲子,我的眼里就會涌起淚,不知道是為父親還是為阿炳,或者為自己。
父親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淑女,希望我努力讀書,會一兩門樂器,于是二胡成為首選??墒菑男∥揖筒皇且粋€乖孩子,功課一塌糊涂,尤其是數(shù)學成績越過60分的時候屈指可數(shù)。這么多年過去,我對那些相遇行程問題的數(shù)學應(yīng)用題仍耿耿于懷,充滿憤恨。什么甲先走幾公里后留下等乙,幾小時后他們相遇之類的題頭痛得要命,對數(shù)學老師充滿沒有道理的恨,遠遠的看見趕緊繞道,畢業(yè)后裝作不認識擦肩而過,很多次我看見老師滿臉疑惑。現(xiàn)在每提及這些,理科成績優(yōu)秀的表弟就嘲笑挖苦我說,真是的,你要走就走留下來等別人做什么,害人想破腦殼。在父親的嚴厲下勉強練習了一段時間二胡,琴弦常無緣無故地就斷了,父親修了幾次后發(fā)現(xiàn)了我的詭計便不再逼我了。上課偷偷看小說,和同學吵架打架,和老師對著干,摘校園里的還沒有成熟的蘋果狠命地扔向遠處……我讓當校長的父親傷透了心。
慢慢長大的歲月里,總是情不自禁地把二胡與青衣聯(lián)系在一起。端莊賢良的青衣扮相,是我生命里的另一份精神安慰。一樣的隱忍含蓄沉靜內(nèi)斂,孤獨落寞的時候,她們會涌進心里安慰我,陪伴我。二胡在我的生命里舉足輕重。沉郁傷感的基調(diào),總是能將迷失的我找回,無論在哪里只要聽到二胡悠揚的聲音,我就會自覺遠離燈紅酒綠和各種誘惑,審視內(nèi)心的虛浮,去除蕪雜。這種聲音引領(lǐng)我走上回家的路,疲憊的心靈渴望親人的撫慰。然后在某個黃昏滿臉倦容地踏進家門,父親眼露驚訝,罹患風濕病的腿經(jīng)年覆蓋著毛巾被,吃力地站起來蹣跚著去給我倒水喝,我看見蒼老正一點點侵蝕他的面容。一瞬間,很想跪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曾經(jīng)輕狂叛逆讓他傷透腦筋的女兒如今長大了,懂事兒了,變乖了。很想親吻他長滿老年斑的手,很想他像小時候那樣把手蓋在我的頭上輕輕摸一下,然后一揮說玩去吧。
但,最終我只輕輕說了一聲,爸爸,我回來了!
鋼琴叮咚
鋼琴被譽為樂器之王,對此我一直憤憤不平。那么多傳統(tǒng)優(yōu)秀的民族樂器怎么就比不上個舶來品,特別對那些以彈鋼琴自覺高人一等而看不起民樂的人嗤之以鼻,就像我不能接受一個中國女人嫁給外國男人一樣。不知道這是偏見還是自卑。
在父親二胡聲聲和外公古詩瑯瑯等傳統(tǒng)文化里浸泡長大的孩子,對西式文化充滿抵制。那些潔白高大的石廊雕塑和建筑的確帶來特別的視覺沖擊和宏大的美與力量,但于我也只能作為短暫的情緒調(diào)節(jié)。月白旗袍的小女子站在高鼻藍眼男人身邊總有一種被蹂躪的感覺,長衫禮帽才能給她一生的安全和幸福。我無法想象走道和各個房間里站滿各種人物雕塑,在黃昏和孤獨的夜里忽然看見它們動一下或者竊竊私語,或者我不在家的時候恣意妄為然后在我的面前又裝模作樣。這會讓我想起八國聯(lián)軍燒殺搶掠完后,晚上換上禮服在女人面前彬彬有禮端著紅酒的樣子,那樣的話我會止不住憤怒地掄一把大刀將它們的頭砍掉,或讓它們斷臂少腿,甚至挖一個坑埋了,永世不得翻身。
十七歲仗劍天涯的年紀,我對鋼琴充滿仇恨。即便是長大成人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對鋼琴我也只是保持一般意義上的情感。呂紅花800元錢買了一張理查德·克萊德蔓的現(xiàn)場演出前排門票,專門坐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去市里觀看演出,她是他的鐵桿粉絲。晚上我在家里叉著腿躺在沙發(fā)上看書的時候忽然接到她的電話,聲音急促又激動,快!快聽!他在演出!人聲鼎沸里依稀聽到一些叮叮咚咚的聲音,實在沒有聽出是什么曲子,其實主要是根本不懂。不能拂她的意,硬著頭皮聽了一會兒后說要上洗手間便掛了電話。當晚她又興奮地給我講近距離看見理查德·克萊德蔓的感覺,我想她是愛上了他,把他當成心中的白馬王子。白色的鋼琴,白色的西裝,神情專注又深情,雙手舞彈飛揚,這情形的確很容易讓一個有些浪漫情懷的女人著迷。住院的時候呂紅來看望我,懷抱一束大大的鮮花,然后神秘鄭重其事地要我閉上眼睛,結(jié)果是一張理查德·克萊德蔓親筆簽名的碟片,她非常舍不得地送給我。回家好歹試著聽了幾支曲子,終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或者也是骨子里排斥的緣故。這碟片待在我這里有種煮鶴焚琴的感覺,便只好又送還給她。我把這事講給很多人聽,有些人明顯地流露出對我不懂高雅藝術(shù)的鄙視,或者他們認為只要與鋼琴有關(guān)的就是高雅。
二十世紀早期,在遙遠的英格蘭貴族克利福德·查泰萊家里也擺著鋼琴,可是康妮卻少有心思彈奏??死5录幢闶钦嫘膼鬯墒沁@愛是多么殘忍和自私。豪華莊園,錦衣玉食,看起來美好的生活卻無法讓一個女人真正獲得幸??鞓贰o論白天黑夜她的心里都是一片灰暗,死氣沉沉的日子無法使她優(yōu)雅溫婉,青春正一點點枯萎,鮮活的生命即將在道德的旗幟下腐爛。直到梅勒斯的出現(xiàn),她對他一見傾心。再高貴的擺設(shè)也不能代替生命本源的美,實在不能將肉體的歡娛虛偽地掩蓋于道貌岸然之下,抵達心靈的快樂應(yīng)該不只是鋼琴或其他純粹的物質(zhì)吧。在鼓浪嶼鋼琴博物館里看見那些來自世界各地造型別致、做工精細的鋼琴,使我很自然地想起穿著拽地長裙的歐美中世紀怨婦,總覺得那些華麗與高雅的背后藏著我們所不知的孤獨與無奈,穿越長長的歲月時空仍能窺得見她們眼中的寂寞與憂怨,我一時竟不能和其他人一樣生出贊嘆和羨慕。那些被逼著去學鋼琴臉上卻掛著苦相的孩子們,對所謂藝術(shù)缺乏最基本的敏感與熱情,他們的父母在淺薄與無知中盲目享受著令人悲哀的虛榮。被虛榮包裹的高雅,又怎能真的帶來心靈愉悅呢!其實農(nóng)民站在長滿莊稼的土地上的喜悅心情,并不比一個正在彈鋼琴的真正的藝術(shù)家差。任何能帶來美好情緒的東西都是藝術(shù),所以我并不認同刻意地去追求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藝術(shù)。
男人翹指撥琴的樣子,過于陰柔詭魅,乏陽剛之氣,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看不起以撥弄樂器為職業(yè)的男人。我以為一個男人應(yīng)該金戈鐵馬,鏖戰(zhàn)沙場,方顯男兒本色。古剎深寺里傳出錚錚琴聲,狐仙的傳說在琴聲里若隱若現(xiàn),撥弦弄音,美人相伴,曼妙清雅的氛圍令人何等羨慕。尋聲前往,卻不忍驚擾,止步傾聽,人生坎坷與通達淡定盡在其中,那彈琴的會是怎樣一個人呢,想必仙風道骨俊逸飄然吧。舊時深宅大院的少奶奶上完香火出來,無意間聽到這憂郁沉郁的琴聲難免不會被打動而心生愛意,甚至萌生與他私奔的念頭也是難料的,如果換作我怕是要做出離經(jīng)叛道的事來。被華麗與孤獨羈絆的金絲雀,更渴望做一只在山野自由飛翔的小鳥,布衣素食更接近生活的本質(zhì)。竹林七賢的倜儻不群給世人留下千古風流的向往,尤其是嵇康解除了我對男人撫弦弄樂的偏見,倏然冰釋前嫌。在高高的刑臺上面對成千上萬前來送行的人們,他從容坦蕩不為生死猶豫,將一曲慷慨悲壯哀慟人心的《廣陵散》永世奏響在歷史的深處。嵇康讓我感受到戰(zhàn)場以外男人的獨特魅力,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穿越一千多年的時空,我愿做他隔世的情人,在靈魂的高度與他長相廝守。
一個男人,不管是手握利劍驍勇拼殺,還是撫琴縱彈長歌當哭,只要能將一種姿態(tài)張揚到極致,就是美,就能讓生命綻放出奇異的光彩,就是一個浩氣達存的熱血男人。在歲月的洗禮中,我漸漸明白,任何一種樂器都能給人帶來美的享受。海納百川,方顯大氣。
珠落玉盤
當我讀到“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句子時,腦海里瞬間就出現(xiàn)一只晶瑩潔白的盤子,上面滾落大大小小的珠子,水晶的,玉質(zhì)的,銀質(zhì)的,或者珍珠……那樣的色調(diào)與質(zhì)感,呈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美。因此,對琵琶充滿特別的好感。
在大量的古詩文和書畫里時常看到絕色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嫵媚與落寞,我喜歡這種摻雜傷感情緒的狀態(tài)。在童年的時光里或者是與生俱來的緣故,憂傷的種子很早就埋藏在心底,被歲月培植和現(xiàn)實發(fā)酵后越發(fā)顯得強烈,孤獨與寂寞便成為常態(tài)。沒有實際緣由地在深夜里哭一場,渴望浪跡天涯行走于遠方,這樣不著邊際的情懷難以融入人群,孤獨是必然的。如果我去賣藝,琵琶必定是首選。一個女子,懷抱琵琶在異地他鄉(xiāng)為生活所迫孤零零地彈奏著喜愛或不喜愛的曲子,凄美楚楚的樣子更讓人嘆憐。
嘈嘈切切的彈奏,湮沒于男人們的酒令和杯盞交碰的聲音之中。沒有人體會到彌漫在她心間的蒼涼,嬌弱與愁緒在燈紅酒綠里更能激起男人們的放肆。或許很多男人并不懂得音樂,他們要的只是一個賞心悅目的異性打破單一的沉悶,起到調(diào)料的作用。冷,端莊,賣藝不賣身,對古時的歌伎我心存喜愛。她們多是一些貧困人家的孩子,偏偏又生得俊俏,被家人送到歡場習器樂歌舞,色藝雙全。向往去當古時的歌伎,錦衣玉食,不染煙火,在淺唱輕彈間邂逅一個憐香惜玉的才子然后與他天涯相隨……我喜歡做這樣的白日夢,多半是因為這有些羞怯的琵琶。我以為,琵琶與旗袍是最能張揚女人風情的飾物,這兩樣?xùn)|西將女人的美發(fā)揮到極致。先斂后放,半隱半現(xiàn),最能讓人想入非非。琵琶就像一個盤腿端坐的女人,細腰肥臀,她們互為寫意,在歲月的深處未必沒有千絲萬縷的相互影響與發(fā)展。一個女子倘能著一襲旗袍,懷抱琵琶錚錚彈奏,便有出土青花瓷的冰涼冷傲,只可遠觀,不敢近擾。
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英雄美人,千古佳話。在一些影視的背景音樂里,古琴古箏氤氳彌漫,但我更愿意相信蔡鍔是在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激越嘈嘈中逃離袁世凱的迫害,而成為再造共和英雄的。腦海里時常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身戎裝英氣挺拔的蔡鍔將軍端坐幾旁頷首傾聽,紫緞碎花高領(lǐng)旗袍的小鳳仙懷抱琵琶邊唱邊彈,但他們的眼神不時交流著心領(lǐng)神會的沉篤與應(yīng)變,心里都明白這是一著險棋,也許他日能再相邀舉杯共慶功勛,也難料一別會成永訣。他們?nèi)淌苤鴥号殚L,將社稷大事置于首位,琵琶聲聲,一段風塵俠女與亂世英雄的傳奇佳話就這樣誕生了??闪钊硕笸蟮氖?,次年歲末將軍竟不幸病逝。很多年后小鳳仙撫撥琵琶,懷想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和將軍英年早逝的不幸,心里涌動的是幸福是豪情還是無法釋然的疼痛與思念?不得而知,只有那把琵琶能聽得見她內(nèi)心的潮起潮落。
在我居住的小縣城東郊有一條小溪叫枇杷溪,據(jù)說小溪兩旁的山上曾經(jīng)長滿枇杷樹,由此得名。沒有令人猜度和深探的緣由和必要,不免索然。有個叫莊重的作者寫了一篇小說,小說主人公采用第一人稱,把“我”寫成一個縣長公子,享受到很多特權(quán),比如分數(shù)差一大截仍能上一流大學,比如畢業(yè)后毫不費力就找了份好工作等。不曾想,有個年輕女子讀了這篇小說后硬是認定他有個權(quán)勢得志的老爸,并非嫁不可。他解釋這只是小說人物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女讀者說憑他的名字叫“莊重”就知道他有一個很有文化很有品位的老爸。莊重苦笑著說他老爸其實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只因老媽生他時家里的桿秤被二伯臨時借去趕集,當時只覺得他很重但無法知道確切的斤兩,老爸隨口就說那就叫莊重吧,要是真有文化叫莊子豈不是更好。有些真相其實經(jīng)不起探究,結(jié)果竟是如此沒有詩意和令人失望。但每次提到這條小溪,我腦海里仍然出現(xiàn)的是“琵琶溪”三個字。一條流水淙淙的小溪加上一把錚錚悅耳的琵琶,定會產(chǎn)生一個美麗的傳說,而且曾經(jīng)因此得名的枇杷樹如今也滅蹤絕跡,所以更加覺得有理由改成“琵琶溪”,這個名字更能讓人心靈愉悅和產(chǎn)生美好的聯(lián)想,為此我還有過上書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和相關(guān)地域命名部門的念頭。
第一次見到琵琶是念小學四年級時和母親一起在縣城看縣歌舞劇團演出。一個風韻韶華的女人坐在臺上邊唱邊彈邊做動作,旁邊一個男人二胡伴奏。至于唱的什么我聽不太懂,只對她懷抱的器物產(chǎn)生好奇,母親告訴我那是琵琶。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驚奇和不解,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只見過父親拉二胡母親彈風琴和少數(shù)老師吹笛子,因此對琵琶留下特別深的印象,包括臺上那個女人。很多年后我長大了在縣城參加工作,又見到那個女人已是慈眉老態(tài),而她當年華美的舞臺扮相不禁讓我感嘆歲月匆匆,年華易逝的無情。據(jù)說她患有間歇性精神病,但每次經(jīng)過她的身旁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彈過的那把琵琶今安在?我想舞臺的背后一定藏有很多觀眾永遠無法知道的秘密,在長長的歲月時空里,那把琵琶一定比我們更懂得她的心思,更能給她安慰。
一棵樹經(jīng)過幾十上百年艱辛的生長,最后能變成一把琵琶是幸運的。那些云潤星輝、雨露光華,在纖纖玉指的彈撥中凝聚成珠落玉盤、清脆飛揚的美妙之音,穿廳繞梁,回旋飄蕩……琵琶,將一棵樹漫長的成長過程演繹成一場華美的音樂盛宴,把寂寞與沉淪驅(qū)散開來,讓生命變得澄凈,純美。
琵琶,在我們想象的遠方等待著愛與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