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么生活著,年歲增長了,記憶的河道里,曾經(jīng)相識和相交的人,在不知名的時刻,像寬廣的夜色下的波光,閃亮著,或湮沒了。
《紅樓夢》里,賈雨村和古董行做貿(mào)易的舊識冷子興風塵偶遇,坐在村肆中沽飲。誰人背后不說人呢,兩人談起了賈府上下的一干人等。昔人此類的議論,常常會追溯到“天機”,因為我們幾千年的文化是和“天”相連的;在對“天”的仰視和探察里,天下萬物都有了各自的前因后果,所有的紛繁,都有了內(nèi)在的秩序。不似我們,自覺被各種道理全副武裝了,或者被龐雜陸離的生活打磨到百煉成精了,其實離那本來明朗的“天機”,是越來越遠的。那一天,郊外的閑談漫飲間,賈雨村聽冷子興說起了寶玉種種古怪的行跡,感慨道,天地之間有兩種氣,一種是清明靈秀的正氣,另一種是殘忍乖僻的邪氣,兩氣相逢,兩不相下,“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世間的男女,偶秉此氣而生,“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
隔著時光和人群,這樣的感慨,會偶爾地浮在“萬萬人中”的我心里。我要說的那些人,也就這樣帶著歲月的暖意,常被我記掛著。
那時我20多歲,在一道幽暗的走廊盡頭,一間堆滿了零亂的稿紙的辦公室里做個小編輯。別人看我,是個面色蒼白的寡言的女子,偶一言語,就暴露了不諳世事的局促。在我自己,卻是裝滿了與日常無關的思想和感觸,它們龐大地壓迫著人,讓日子在真實和虛幻中搖擺。時常地,擠在上下班的公交車上,心思恍惚起來,便想:這就是我的日子嗎?隨后,就有說不出的荒涼和迷茫。
一個下午,一個清癯的、目光炯炯、卷發(fā)稍長的男人到機關辦事,經(jīng)過我的辦公室,便折進來閑談。我不清楚看人說話的道理,有人跟我談文學、文化了,就像悶罐開了個口子,記不得混淆拉雜地說了些什么。正說到心事浩茫連廣宇時,他忽然問我,調(diào)進機關沒有,評了職稱沒有?我?guī)缀跻惑@,從云層落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長期借調(diào)、身份不明之人,平日在走道上遇見廳長,恨不能躲進墻角的。然后他說,要不,到我們研究所來吧,我們那里有編制。
于是,我就到了藝術研究所,這個大家自嘲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重新坐在一間木格窗下的堆滿了稿紙的辦公室里。但重要的,是見到了那些人。
那個男人,是研究所的謝主任,我的新辦公室里,靠墻立著他收藏的一具2米多高的儺面王,每天瞪著面盆大小的兩只眼睛,從遠古穿云撥霧,目光如炬地瞪視我們。后來關于他,我知道了一些故事。他家里收藏的樂器,可以配備一個弦樂隊,這些樂器,幾乎件件到他手中就可成曲,當然,最熟諳的是小提琴,不僅會拉,還能制作。他做提琴的手藝在坊間也或有耳聞,從選料、定型、刨背板,到線鋸鋸音孔、黏合低音梁、制作琴頭、裝弦軸和音柱、磨合馬子,整整40多道工序,一道也不能怠慢。他的收藏,無關利潤和市場,全憑興致。后來他當了廳長,有一次帶團去維也納演出,在一個舊貨市場里淘到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小提琴。斯氏據(jù)說是迄今最偉大的小提琴制作家,生活在十七八世紀。當代某位著名的大提琴家,被人問及誰人堪比斯氏,他回答說,要等待另一個斯特拉迪瓦里出現(xiàn),就像等待另一個莫扎特。斯特拉迪瓦里一生共制作了千余件弦樂器,流傳至今的也不過六百件,這無價之寶,竟在二百多年后,被謝主任迢迢萬里地前去找到,不得不說他和提琴的因緣,幽微且深長。
每逢春節(jié)單位里的聯(lián)歡會,他必西裝革履,玉樹臨風地立在簡陋的場地上,為我們拉奏一曲。對小提琴的所有描述中,有一個中國的詞語最是貼切,幾乎無可替代,那就是“如泣如訴”。在他如泣如訴的提琴聲中,我們喝茶、嗑瓜子的聲音自覺地收斂了,一曲結(jié)束,他額頭的卷發(fā)和手臂微微一揚,我們臉上浮著的都是肅穆。
他家的房子不大,被鋪天蓋地的書籍和他駁雜的收藏占據(jù),有的地方出入和轉(zhuǎn)身也困難了,而他還收集流浪狗。其中的一只冬夜里難產(chǎn),他整夜蹲守在旁側(cè)為它接生,自己汗流浹背,保了母子平安。第二天在辦公室,聽他帶著感情說起來,我仿佛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因為他日常的言談,往往是理性得如同高堂懸鏡,不知在多少年前就照得一切分明了的。他的舉止言行,也似乎有條不紊地參照著圣人的遺訓,君子不器,君子不憂不懼,君子和而不同,君子周而不比云云,總之,他是一個擁有如書上所言的“清堅決絕的宇宙觀”的人,給難產(chǎn)的狗接生這樣的事情,竟不似他所為。
他的故事里,有一樁,多年后回想仍然讓人愁傷,那是他年少時候的故事。那時候,因為父親做過舊軍醫(yī),他們姐弟過早地背起黑色的十字架,在運動的風雨里四散、漂泊。他被獨自遣發(fā)到一個叫水田的地方,那里的云霧山上有一個寨子,寨中有一個知青點,其實,也就是一間牛圈和孑然一身的他。白天,他跟著別人種包谷,夜晚,他在牛圈里點一盞小油燈讀書。每天早晨起來,他洗冷水浴,鍛煉筋骨體魄。日子長長,未來如墜云霧,最難耐的是孤獨,但是,他隨身帶著一把提琴,它是他的朋友和親人,寂寞時拉著它,內(nèi)心的困頓便輕緩了下去。終于有一天,他替自己拿定了主意,打好背包下山,去修湘黔鐵路,背包里,裹著他的提琴。
那個天地蒼蒼一無所依的少年,行走在亂石和荊棘間的山道上,背著一把提琴,去找他的將來,他的背影,就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藝術研究所側(cè)身于一棟陳舊的辦公樓底層,樓上還有諸家單位。木樓梯紅漆斑駁,踩上去吱吱的或砰砰的響。過道是狹窄的,地面甚至有了坑洼,游著泥土的潮氣。樓前不大的坪地邊,是臨街的一排門面,門面迎著的,就是人流和車流了,也同樣不舍晝夜地流淌。那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一個國家正經(jīng)歷著滄桑巨變,一個人也是如此。我們坐在窗邊埋頭稿紙,心里卻是塵埃紛紛的,外面的生活和它的躁動,像擋不住的市聲,終究蔓延到每個人的日子里。謝主任仿佛一個大力水手,奮力搖著櫓,期望我們都乘著這葉從舊年月里駛來的方舟,齊心協(xié)力劃到藝術的彼岸去,一個也不落下。他是善于做管理的,給我們都設定了一個預期值,誰可以做儺文化專家,誰可以做苗族舞蹈專家,誰可以做民族器樂專家,誰可以做民間戲曲專家,誰可以雜學龐收成大家。他無法許給財富和權利,因此有時候,他也是在跟風車戰(zhàn)斗。
每一天,為保護資料而立起的鐵門哐當打開了,我們還是坐在自己的桌子邊,度著自己的日子。太陽升高了,大街上的喧聲,開始是扯不斷理還亂,后來就沸沸揚揚。
在這些辨不出來歷的聲音中,有一個聲音,卻可以穿墻而來,直入人心脾,那是隔壁的姚老師在接電話。喂,這里是藝術研究所,請問您哪位?姚老師的京韻念白,是不分戲內(nèi)戲外的,“喂”念做“外——”,先就有一唱三嘆之感;“哪”念做“餒”,電話線那頭縱然有千萬里之遙,也被這一個字拉近來,近到就在她并攏的膝前坐下,看她的右手輕輕放在左手上,削肩直直的,巧笑倩兮,跟你說著人生如戲,那戲里的家常。
初次聽到這一聲“喂”,我是一驚的。我這樣尋常孩子中的一個,在那個年代精細到幾近嚴苛的藝術標準面前,就像一個自然生長的野孩子,后來又去讀了中文系,滿腦子的薩特卡夫卡,難以理解一個人是由于怎樣的機緣,進了藝術的門檻,又經(jīng)數(shù)度春秋的訓練和淘汰,將自己打磨成一個舉手投足都藝術化了的人。見到姚老師,我也同樣是吃驚。她那時年逾半百,儼然一位卸了妝的青衣,有著笑盈盈的水一般流轉(zhuǎn)的眼波,無論任何時候,她說話,是清音悅耳的,她走路,是蓮步姍姍的,假設她還有嗔惱或憤懣,那也化為了戲中的臺詞,受了詩意的潤澤,早削減了火氣。那一回,我們?nèi)プ窳x春游,經(jīng)費有限,書記所長都隨大家坐火車硬座。幾個小時的行程里,我們吃零食,打撲克,大聲說笑,稍矜持一些的,也就是坐而論道,不時起了爭執(zhí),嗓音粗大起來。只有姚老師,肩頭圍一襲披肩,脖頸優(yōu)雅而挺直,靜靜地在窗邊讀一本小說,偶爾因我們的一句話笑起來,那笑也是風日妍靜的,絕不會失了章法。
姚老師對于我,一直是一個謎。她獨自住在研究所轉(zhuǎn)角處的一間房子里,我只進去過一次,床單光整得沒有一絲褶皺,屋里有一種淡淡的沁香。有時一連幾日不見她,那是她到貴州各地去做田野調(diào)查,因為她是《中國戲曲音樂集成貴州卷》的編輯部主任。多年后,我讀到一則他人寫下的小資料,回憶姚老師為了得到關于布依戲的第一手資料,身背干糧,一手提馬燈,一手攥著防身用的打狗棍,徒步于荒山大菁、叢林溝壑,在南盤江兩岸的布依山寨出入,她還去了黔西南冊享縣最邊遠,最艱苦的板街、板其、板壩三鄉(xiāng)。有一次山間迷路,只好幾個人在荒崗燃起篝火,靠在一起聽山風呼嘯,野犬哀嗚,直到天明……
就讓姚老師成為一個不解之謎吧。去年,河濱公園的櫻花開了,游人群中,一眼看見一個風姿楚楚的老太太走過來,與滿眼的櫻花和陽光分外和諧,讓周圍刻意裝扮的年輕女人們失色。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年不見了,我迎上去,心底有什么陣陣地往上涌。姚老師說,她已近80歲了,但我不相信。世上有一種人,可以把自己塑成雕塑,立在別人心里,風聲雨味也不能侵蝕,她就是這樣的。
研究所里的黃姐,跟姚老師剛好是另一路活法。
她曾是70年代省歌舞團的臺柱之一。她們那一批舞蹈演員,在很多人的記憶中屬國色天香,因每一個都從千萬人中挑選而來。當她們?nèi)宄扇旱刈咴诨疑慕置嫔希瑫戳亮硕嗌偃说难劬Γ淙攵嗌偃说膲衾?。人常說,人間莫大的悲哀,一是英雄落幕,二是美人遲暮,輝煌過后的凋落,比波瀾不興更加的在夜深人靜時啃噬人的心腸,其中的況味,也非我這等常人可解。但是,黃姐卻輕松地過了這個關隘,因為她從演員轉(zhuǎn)向研究,跑遍了貴州的山旮旯,寫出了《舞蹈與族群》這樣的專著,她的心里有一張旋轉(zhuǎn)的彩色的地圖,那是貴州各地各民族舞蹈的圖景,只要她打開話匣子,一時半刻是無法收束的。
你聽她神采飛揚、妙語連珠地說她的舞蹈,會想起佛法的修行中,有一關是棄小我向大我。如果這“大我”,對于黃姐就是舞蹈,難怪她這樣一脈天然的風范,仿佛她前生就是搞舞蹈的,三生三世也不渝。
依我們現(xiàn)在對這生活的識別,黃姐早就是“富婆”了。她家的大房子,進去轉(zhuǎn)一圈也記不住到底有幾間,她家的保姆,說起話來眉目生動,似乎也是舞蹈出身的。但是,黃姐給我最多的印象,倒是她經(jīng)常從鄉(xiāng)下回到所里,背包里裝著攝像機,臉龐上有兩團風吹日曬的腮紅,腳下的鞋子黏著泥土,有一次好像鞋跟也崴掉了,走路高低不平。你問候她,她根本無心閑白,她有一腦子的所見所聞所感要告訴你,語速提得很快,不然就跟不上她的心速。而且,黃姐從來不說自己的美,在她那里,美是很小的東西,假如還需要時間、精力、時尚來修飾,那她就更是棄之不論了。只是有一次,我坐在她身后開會,一抬頭,陽光透過窗欞斜進來,照著她的后頸窩,我發(fā)現(xiàn)黃姐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肌膚有瓷器的光澤,身型,也是古瓶的線條。
藝術這個事情,格外地講究火候,既仰仗天分,又是一部心法。若要用一句話來說黃姐,我想,她是由舞而巫的人。“巫”這個字,很了得,上通天,下通地,中間是人生百態(tài),人情之常,未必有幾人能擔得起這個字。前些時候,又跟黃姐坐在一起開會了,其中一個男編導,俊朗帥氣,像謝晉電影里的男主角,他私下嘀咕了一句:我就不會即興舞。黃姐接口道:那是因為你的面具太多,你把它一層層地撕掉,你就會跳了。我在一旁聽著,心里天高地闊,黃姐,是有一個大我的,因為大,所以馳騁往來,簡單而自在。
研究所里最像藝術家的,要算劉老師。他就坐在我的辦公桌對面,直鼻深目,發(fā)絲飄逸,笑起來,糅合了孩子的童真和智者的深奧。有時候,我有很多的問題問他,比如人為什么有命運?貴州的民族藝術跟其他地方相比到底有什么?他幾乎都是笑而不答,讓我懷疑自己的問題可笑,然后,真心慚愧自己的可笑。但是,他經(jīng)常跟謝主任爭吵,是那種有模有樣的真吵,兩人都紅了臉,曲指扣著桌面,完全無視我們在一旁觀看,他們爭吵的問題,其實也類似我的提問。他一定在心里,和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可我一點也不埋怨。因為別人告訴我,他經(jīng)常圍一面塑膠的圍裙,雙手握著一把大鍋鏟,在寺廟前磚砌的爐臺前熬粥,為了舍粥給眾人。
皇甫老師是研究儺面具的,他的學問我不懂,只是以為做學問的都該是他的樣子:手指間的煙縷裊裊地升起來,罩住他深沉的、憂思的眼睛;由于長期伏案,他的肩背微佝著,面色也蒼黃。在我們眼里,學問,使他成為一個脫略的高人。不過,有一次閑談,不知誰逼著大家講一講一生遇見的最美的女人,他受逼不過,也說了一個故事。那是他有一次在蘇州出差,住在一家小旅店里,晨起到巷陌中吃早點,看見一個女人,一手拎豆?jié){,一手牽孩子,從他面前走過。她,就是他一生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皇甫老師記憶里的那條蘇州小巷,不知是否還在。我們城市里所有的舊樓都拆掉了,它們承載過的歲月,也如浮塵,飄蕩在各人的回憶里……每次經(jīng)過鬧市區(qū),隔著車窗,看見那棟灰白色的、帶拱梁門廊的房子,我就會奇怪它怎么依舊立在那里,落在四周高大的、散發(fā)金屬光澤的樓群間,落魄而寂寞。我似乎在等著它被拆掉,因為這是早晚的事實,也更映襯了那些記憶,年久愈醇,是無人能拆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