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就說了那句話呢?肖像像暗暗責(zé)怪自己。一定就是那句話讓面包以為自己在勾引他吧。
電梯在上升,指示燈詭秘地眨著眼睛,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肖像像低下了頭,背上發(fā)緊。面包的手輕攬著她,她感覺一股濃濃的男人氣息在環(huán)繞,不由得將腳指頭在鞋里扣緊了地面。
沒料到多年之后,面包仍在這趟車上干。對于這個人她可是有印象的。出去這么多年了,列車上換了幾茬人,已沒有認識的了,能見到一個真是高興的事,肖像像覺得很意外,又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還有點說不出的味兒。有點回避似的,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更多的自己。
那時候剛畢業(yè),肖像像坐火車就像坐著玩似的,一個月要跑兩趟,所有的錢全奉獻給鐵路了。還好,家里是鐵路的,總能認識幾個熟人。能逃票就逃票,能蹭車就蹭車,面包就是她跟小馬蹭車時認識的。
這是誰送的?那次他看見她手里的花,故意問她。因為是塑料的,她有點難為情,你不都看見了。你們是同學(xué)?是啊。你天天坐車就是到他那里去???怎么不叫他跟你走呢?……肖像像一下子沒吭聲。家里就她一個女孩子,父親一直重男輕女,從小她就感覺到母親的尷尬。父親經(jīng)常哀嘆,女孩子,哼,鞭炮一響,人財兩空。對父母的婚姻她有種說不出的別扭。進了大學(xué),她就感覺自由了,自己選了男友,還不顧天各一方,天天想著法兒見面。一個女孩子跑那么遠干什么?她記得一次面包跟她在餐車上聊天時,突然問她。我就想到外面去,她的確就這么想的。逃走,逃開,她不要一種被動的婚姻,要自己選擇,甚至想,能浪跡天涯多好。
這個乘警笑了,臉上活泛開來。肖像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不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只是皮膚粗糙,加上一身制服和嚴肅相讓她以為他好老似的。他坐在那兒,放松了腰,伸直了一條腿,手解下了皮帶。打過槍嗎?他把槍放在了小桌上。
我爸就有汽槍,我早就打過,軍訓(xùn)都不用教。肖像像有點自豪地說。在她小時候,父親用汽槍打鳥時,就教會了她打槍,對槍,她太熟悉了。父親能教她打槍,她真是受寵若驚,院子里還沒有哪個女孩子玩這個呢。她認為槍是男人的專用物品,能玩這種男人玩的東西說明父親把她當(dāng)男孩子看哪。
你戴眼鏡,還能打槍?面包一副不信的樣子,懶懶地說。我打槍時不用戴眼鏡,軍訓(xùn)時我打過十環(huán),教官都嚇了一跳。她說的是實話,這事讓班上同學(xué)也記住了她。
面包把槍推過來。肖像像伸手去拿,好重,比她想象得重。在電影里看到手槍感覺很小巧,很輕靈的。沒料到拿在手里這么沉,真要瞄準(zhǔn)可得費力,用勁。你拿不穩(wěn)吧,面包得意地說,不好拿咧。哎,我這么多年還沒打過一次。
那有什么意思,肖像像沖口而出,想都沒想似的。還兩手一抱,胳膊伸出對著窗外做了個瞄準(zhǔn)動作。哎——當(dāng)時面包臉都白了,一下子站起來,別——把槍拿了過來。你膽子不小,誰說有槍就一定要打啊。肖像像剛剛起來的興奮情緒一下折了回來,沒勁兒,沒打過有什么勁兒。槍,就是要打的嘛。她還有點失望,連瞄都不準(zhǔn)瞄一下,就因為是真的?!要是假的,誰會瞄啊,又說了一句,很不服氣似的。
哎,看看可以,別來真的,面包怪氣惱的。
肖像像橫了他一眼,不碰就不碰唄。心想,那你給我看什么?
當(dāng)然她還是感激他的,畢竟他沒有查她的票,好像知道她沒買似的。肖像像有時會想,那手槍打起來是什么樣的,震動很大吧,一只手能瞄準(zhǔn)嗎?可能不行,還是要兩只手。開槍后會發(fā)熱嗎?能連發(fā)幾槍,不知那次裝了子彈沒有,是不是裝了子彈更重……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反正一看到面包就會想他的槍。
三年之后,她徹底離開父母,聯(lián)系到工作,到了男友在的城市,在為成功逃離了自己的家而興奮之時,她開始步入自己的婚姻生活。在迎接新生活的時候,她以為是永遠的逃離,不會回去了,壓根沒想到自己若干年后會再次坐上這趟火車,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家。
最不可思議的是,還碰到當(dāng)年認識的人,好像十多年的歲月不存在似的。鐵路沒變,人變了,肖像像也無法解釋,自己怎么沒坐飛機,而是坐上了火車。也許火車慢一點更好,可以消磨更多的時間,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任它帶著自己前行。不用自己去思考,去徘徊,就交給火車吧。她真這么想的。自己這么多年在外的生活不也如同一列火車,她感覺馬上快停了,但一時還沒那么決絕,不知怎么辦,情不自禁地一趟趟回家。
當(dāng)初在學(xué)校里,老師問到同學(xué)們對自己未來的希望時,所有人,可能連肖像像也沒料到,她一站起來開口就是——歷經(jīng)滄桑。那樣的人生多好啊,才是豐富,老了有可以回憶的地方。又看到面包,肖像像竟偷偷地照了好幾下側(cè)面的窗子。她突然就明白過來,歷經(jīng)滄桑
Rsk1XtebAUbvgITLVTZNtQ==好,是想讓自己變老嗎?那太可怕了。
老天對待男人和女人從來沒有公平的,你看,當(dāng)初看面包那么黑,那么老,現(xiàn)在看還是那樣,絲毫沒有變的樣子。而肖像像,她想,自己肯定已滿臉滄桑了。平時還真沒有這個感覺。面對男人,女人就會在意這些,因為男人在意啊。
面包倒表現(xiàn)得沒有肖像像想得那么復(fù)雜,相反眼睛還亮了一下,呀,你還是那個樣子,有十多年了吧,怎么一點沒變呢。熱情地與她握手,坐下來跟她聊天。
也許一切都是從那個眼神開始的。當(dāng)時肖像像笑盈盈地講述著自己的生活,面包低頭聽著,突然問了句,你老公怎么老沒見?并沒抬頭,聲音卻是帶點橫的,像面對一個小孩子說謊似地橫。肖像像一愣,臉上皮膚有些生硬。
我們……兩年沒在一起了,她不明白自己說話怎么還這么文雅,和平時一樣。她本不想這么說的,可說出來就這樣了,文謅謅的。
嗯?她看見面包的眉毛微微抬了一下,眼睛閃過了一道質(zhì)疑、不解、遺憾,還有壓抑的光亮。就在那個時刻,正笑著的肖像像一下子感覺有個石頭滑向了嗓子。
兩年……她接了句,又打住,但還是沒打住,他沒有碰我。這話一滑出來,眼淚也滑了下來。
接著一切都變了,肖像像想讓自己變得硬一些,可不行,就是軟軟的,她像在說別人的事,比如不想生孩子,老回家,老坐到他的火車,怎么這么巧等,只是說來說去,肖像像都覺得那些說不說都一樣,面包可能根本沒聽進去。他轉(zhuǎn)頭用右手抓了一下脖子后面,點了支煙。你看,這小偷真能,都偷到故宮里面去了,好像對前面的大電視更感興趣。開始電視也開著,現(xiàn)在也是,只是慢慢地肖像像就聽不到電視的聲音了,這一說她才又發(fā)現(xiàn),電視還在那兒,還在那兒開著呢。
她突然感覺有點難堪,還好面包倒沒表現(xiàn)出什么,肖像像心里沉了一下,狠狠責(zé)怪自己,怎么就告訴了他呢。
這樣吧,到了我請你吃飯。面包站了起來,沒容她回答就走了。接下來像順理成章似的,肖像像到了家后不久面包就來了電話。好像那句話說了后,兩人間像有了某種更特殊的感覺,變成同謀似的。確實在同謀某件事,只是隱隱約約,在心里思量,不會挑明罷了。也不是沒有異性請過自己,但多半推托了,難道自己這次饑不擇食?!她感覺到面包的眼神意味深長,知道自己吸引住了他,心里像有蝴蝶在飛,輕輕扇動翅膀,空氣中似有粉末在飛舞。吃完了,她沒動,面包主動埋單。肖像像這幾年還是第一次不主動埋單,以前她爭著買,好像平等獨立的樣子。她現(xiàn)在不想這樣,假如面包不動,或者說等著讓自己買,那就算了,就像打賭,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還想要點什么?面包關(guān)切地問。不要了,她吃不下了。服務(wù)員——面包的聲音,看著他埋單想都沒想似的,肖像像心里坦然了,知道自己有一部分接受了他。所以聽到面包說上去休息一下時,她聽見自己嘴里蚊子般嗯了一下。飯店上面是賓館,面包說的是休息,別的沒說,這個詞句他用得真好,還有點文氣,沒讓她反感。
肖像像感覺那只蝴蝶在飛,飛到了電梯里。電梯里一股剛擦上去的機油味直沖鼻子,她一下子清醒過來似的,感覺到好擁擠。電梯兩面都是鏡子,兩人變成了六人,右上角有個黑糊糊的攝像頭,這么多人,還有監(jiān)控,她有點興奮起來,輕輕地靠著面包。面包的手在她腰上攬著,上下輕輕撫摸著,跟點了把火似的,讓她腰肢酸軟又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轉(zhuǎn)了下身,面包的手在腰上用了點力,就像怕她跑掉似的。她感覺自己受了鼓勵,安定了些。紅色的樓層數(shù)字在跳動,吱吱……電梯上升的聲音,微微的,卻顯得更安靜了。她聽到了自己和面包的呼吸,盼著趕快停下來。她的腦子里的蝴蝶變成了蜂鳥,嗡嗡直響。
要說自己并不缺少異性朋友,想跟誰到賓館也不會是他啊。她想不到自己會跟面包到這兒來。好像自己是故意的,真像故意的,要不然干嗎跟他說這些呢。那么多同性異性朋友自己都守口如瓶,憑什么就對他講了呢。是不是本身就有某種暗示。她聽見蜂鳥叫得更勤了。電梯快飛,飛快點,要一直飛,一直飛,別停下來。她改變了想法。她腦子像刮大風(fēng),只是還沒想下去,只聽“?!钡囊宦?,數(shù)字停閃,電梯停住,門無聲地開了。
面包“嗖”地閃了出去,一掃剛才的風(fēng)平浪靜。肖像像好像被一股風(fēng)扯了那么一下被帶出了電梯。她看見面包迅速向走廊兩邊張望了一下,確定著方向,一下子回過神來,挺了挺胸,裝作若無其事地跟著他向前走去。面包肩膀左右在晃,背后看上去就是個陌生人,這讓肖像像感覺好一點。
鋪了地毯的走廊悄無聲息地吸走了他們的腳步聲。面包側(cè)身用右手拉住了她的左手,肖像像像個乖女孩緊緊靠著面包往前走去。如同走在云里,沒有一個人,幽幽的,沒有盡頭似的,肖像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有些嬌柔、溫存起來。男人,還是要有個男人,她真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有女人味了,也許從說那句話開始,也許……她止不住地想,就這樣走下去多好。
“愛江山更愛美人……”面包哼出的歌聲一下子讓她好倒胃口,她腳步沉了下來??匆娒姘恢桥d奮還是緊張,放開她的手,停下來,將左手緊捏著的房牌換至右手,走到一間房門前,對準(zhǔn)鎖口插進去。插了一下,沒插進去,又插了一下,還是沒插進去,他扭了幾下門把手,門紋絲不動??吹矫姘宸戳耍行鈵?,還有點幸災(zāi)樂禍。笨蛋,就這樣還出來,心里罵了一句。等面包快急出汗了,她向兩邊走廊看了一下,說了聲,我來。一下子拿過他手里的門牌翻過來,插進鎖口。
“嘀”的一聲,門鎖口上的綠燈閃了兩下開了。她感覺到面包有點難為情,一步跨了進去,有點炫耀,又像要躲開后面什么似的。進門又是走廊,雖短卻黑,有點愣神。我來我來,面包擠到前面,拿過她手里的門牌往邊上取電處一插,打開了開關(guān)。瞬間點亮黑暗的光線如一把把小刀子,差點讓眼睛睜不開。肖像像瞇了下眼睛,任由面包摟住她的腰,輕推著她往里走。
咔。后面房門關(guān)上了,雪白的兩張床映入眼簾,窗外的夜色顯得更加黑暗了。面包突然轉(zhuǎn)身將門栓嘩啦一下拉上了,又去拉上窗簾。外紅里白的雙層窗簾,一層絨一層紗,一拉上變成了半面墻,房間變小了。這兩種顏色的布料怎么配到了一起,真土,肖像像想,站在電視機那兒沒動。
面包走到兩床中間,啪啪啪,摁下了一排床頭柜上的開關(guān)。臺燈、地?zé)?、頂燈……房間里燈光變化。最后他又關(guān)掉了地?zé)簟⑴_燈、頂燈,伸手將兩邊的一個圓形按鈕轉(zhuǎn)了幾下,兩個壁燈亮了。然后他什么也沒說,走到肖像像面前,一下子抱住了她,雙手用力在她胸前撫摸著。
從自己對他說了那句該死的話起,她好像就預(yù)感到要有什么發(fā)生——就是這件事。只是太快了,沒有過渡似的,她扭動了兩下,似要掙脫。面包又一下子放開了她,我去洗洗,他幾下脫掉衣服,穿著短褲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門虛掩著,聽著傳出的“嘩嘩”聲,肖像像想開門出去,馬上離開。
她感覺自己胸前有點痛,是被他剛才摸痛的。肖像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抬不動腳,或者說還沒來得及抬腳,面包已出來了。你洗嗎?他問。不要,她的聲音很堅決。怎么了?面包又抱住了她,將她拉到了床上,放松點嘛。一下子,肖像像感覺自己被一種強大的氣勢籠罩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任由面包解動著自己的衣服。
面包爬了上來,哦——她聽見自己發(fā)出了輕微的喘息,渾身濕透了。身體已在舒展,她閉上了眼睛。面包的狂野和力量令她禁不住地吃驚。真是資源浪費,完了時,他狠狠親了她的臉一下,嘴里吐出了一句。隨后他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嘩嘩嘩的聲音,他沒有關(guān)門。肖像像一下子惡心起來,就像淋在她頭上,她有點頭皮發(fā)麻。她睜開眼睛,一片雪白,竟有些恍惚。自己剛才怎么回事兒。
面包出來了,拿起水壺,進了衛(wèi)生間,接水出來燒上了水。又坐下來,點了支煙。走過來??恐は裣裎似饋?。資源浪費啊,他一手在她胸前摸著。肖像像聞到了煙味兒,突然咳了兩下,有些夸張。我不抽了不抽了,面包摁掉了煙。卟卟卟的聲音傳來,他跳起來去洗杯子,還拿出放在桌上的一小袋袋泡茶放了進去。做這些的時候他都是赤裸著身子,肖像像收回了目光,她趕緊起來,縮著身子,趁面包背對著自己,迅速進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
水沖下來時,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成為另一個存在。的確是另一個存在,要不然自己說到分居時怎么會流淚呢?要不說那些話,不流淚,會有現(xiàn)在嗎?出來,她就找衣服穿。別急,讓我看看,面包過來拿掉了她手上的衣服。你真性感,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喝水吧,轉(zhuǎn)身端茶過來。
她接過了茶吹了一下,感覺一股霉霉的苦澀味撲出來,這種茶也能喝?就放在床頭柜上。一進房間,她心跳就加速,她感到是從房間,不,從電梯里就開始,也不是,是從自己說出那句話開始的——和面包到這一步都是那時候開始的。難道是自己讓他這樣直奔主題的。肖像像有點生氣,對自己有點生氣。她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滑過了一絲朦朧、游移而又狠狠的神情。
你怎么了,她奇怪的表情讓面包很奇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把頭轉(zhuǎn)到了一邊。喝點水就好了,面包輕輕地說,端起那杯子送到她嘴邊。別想那么多,喝一點兒,肖像像只好低頭喝了一口。再喝點兒,肖像像無法拒絕似的,又喝了一口。以后別那么傻了,有合適的別放過。面包的聲音變細了,充滿了關(guān)切,不像開玩笑或平時的喋喋不休。肖像像一下回到了說出那句話的時刻,又想哭了。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她突然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是手機。面包站起來了,喂,還在車上,晚點了,好,知道了,再見。面包的聲音充滿了體貼和熱情,肖像像瞄了一眼,感覺他身體卻有點僵硬。我老婆,丟下手機時,他說了句。這一說倒讓她不舒服了,畫蛇添足,蛇就變了,變得不是蛇了。本來她還真以為是他老婆,這一說她怎么著也覺得不像他老婆了。兩口子怎么說話,她太知道了 ,哪怕就是一樣的話,語氣也不會是這樣。她感覺自己心里有什么梗了一下。
面包沒事一樣地過來又把她放倒了,壓了下來,好像不給她思考、說話的機會似的。肖像像面前天花板直晃眼,就像在太陽光直射下一樣。到處都是白的,連床上也一片雪白,是怕顯不出干凈?
別想那么多,面包聲音含糊,在上面動作著。肖像像感覺比剛才好多了,自己柔軟柔韌了不少,沒有吻過她的嘴,她也不想吻他。這種直奔主題的方式令她意外,自始至終。也許情與愛本身就是分離的。
面包一點點地在她身上開掘著,沒有了第一次的急切粗魯。不覺中她慢慢融化了似的,竟睡著了,睡過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過了多久,直到聽到有人敲門,才驚醒過來。還沒起身,門從外面被推開了,老公走了進來——你這個婊子。他的臉像揉搓起來的布,線條生硬,四處噴火似的。
?。⌒は裣褚幌伦似饋?,意識到自己赤裸時又拉起了被子。
面包一下沖了上去,她嚇得閉上了眼睛。打吧,打吧,不管誰打誰,都是應(yīng)該的。老公偷腥,自己守活寡,還為他守節(jié),這種人不該打嗎?面包剛才的電話,不知又在和誰說謊,就算是老婆,也該打,更該打。她為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女人感到不平。
可是,她的耳朵支累了,也沒有聽到打架的聲音。沒有,一點也沒有。只有一種曖昧的聲音,兄弟,干什么呀,來自面包。女人嘛——他的聲音變得客氣和諧,怪怪的,有點像責(zé)怪。
你……噢——老公的聲音轉(zhuǎn)了個彎。火沒滅,卻像想起什么似的,打起了哈哈。
你們……你們,他像走錯了房間似地退了出去。肖像像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什么他們不打一架,為什么不打起來。他們沒有打起來,連罵都沒有。她倒像一下子抽掉了筋似的,心里有什么東西流了一地,她起身穿衣要走。
你干什么,面包追趕上來。她瞪了他一眼,感覺自己惡狠狠的。面包意外地看著她,你怎么回事兒。不是你主動,我還不來呢。臉上一絲不屑、鄙夷,還有種得意。我還沒什么,你倒上勁了。真是的。
肖像像一下子愣了,比剛才看見老公進來還驚愕。她頭快炸了,抬手打過去,可手抬不起來,沉沉的,一使勁兒醒了過來。
都是那句話。自己怎么能跟他說那句話呢?身體只屬于自己,怎么能跟人說呢。自己怎么就說了那句話呢,不該那樣說的。周圍的女人都是說自己男人打牌賭博或這樣那樣的,從來不說這個?!皶€就不會嫖”,一次深夜,丈夫的姑姑來電,叫她打姑父電話。說自己打了半天,他也不接。她就照著做了,可姑父還是沒接。平日里這個姑姑幾乎很矜持、富態(tài)的樣子,有個聽話乖巧的女兒,老公又當(dāng)了處長,到哪兒都止不住地要顯示自己家庭的幸福美滿。老公常把他們作榜樣,要肖像像學(xué)著點,別什么事都管著他?,F(xiàn)在肖像像卻突然明白過來,不是這么回事兒。這些女人比自己會裝,所以她們才幸福美滿。
自己怎么了?為什么說這個?把自己的生活抖了出來。不,還不是生活,是……肖像像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被面包壓住了,身上好熱,一看面包躺在身邊。睡著的臉上油光發(fā)亮,有顆粉刺,飽滿得在右臉上溢了出來。
可是接著,肖像像卻打了個寒戰(zhàn)。吃飯時她就預(yù)感到什么,可就沒預(yù)感到自己這么生氣。滾,她心里說。抽出手,推了他一下。
嗚——轟隆—轟隆—轟隆,遠遠的,好像從天上,一陣低緩的聲音傳了過來,輕細、幽咽,就如石頭般在夜空中滾動。這聲音讓肖像像驚了一下,火車的聲音怎么會穿過這么高樓層傳了上來。 她耳朵豎了起來,千真萬確,是火車的聲音。她眼前猛然開過了一列夜行的火車,從深深的黑暗中來,又駛向無邊的黑暗中去。車窗內(nèi)閃著微光,各種各樣的人,疲憊、麻木、無奈,都被火車拖著,搖晃著,在駛向未知的前方。這不就是他們每個人的婚姻嗎?!
面包什么時候起來的,她倒沒注意。嗯哼——啊——啊——隔壁一種聲音傳了過來,顯然面包也聽到了,他拿著的水壺準(zhǔn)備去續(xù)水的手停住了。嗯哼——啊——啊——一個女人的喘息聲音。肖像像和面包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隔開他們房間的那面墻。這種標(biāo)間床靠床,就隔一堵墻。墻好像也在顫動。
她剛想說什么,一下又意識到什么,止住了。她不知道這賓館里有多少他們這樣的人。她看見面包臉上滑過一絲笑意,不易察覺。還看了自己一眼。資源浪費,資源浪費,猛然她想起開頭面包的話,憑什么要浪費呢?真該死,她止不住想罵人。
面包繼續(xù)將水壺的水續(xù)進茶杯,咕嘟咕嘟,好像杯子是空的。然后重重地放下了水壺,好像水壺一下變得沉了,端不住似的。
肖像像感覺肚子脹脹的,想上衛(wèi)生間,剛站起來,沒料到面包一下轉(zhuǎn)過身,抱住了她。她的嘴被堵住了,一股濕濕的味道灌了進來,滿滿地塞著她,還吻什么?開頭都不吻,現(xiàn)在不是多余的,她實在難受,用力推開了他。
接吻時,女人為什么要閉眼睛?
慘不忍睹。
想起當(dāng)年與同學(xué)的玩笑,當(dāng)時覺得好笑,今天看來是真的,不是什么急轉(zhuǎn)彎。先洗澡,再喝點紅酒,再調(diào)情,再上床……男人只在電影中會調(diào)情,生活中就像一段音樂少了過門,開門見山,粗糙粗痞還粗魯粗暴。想到自己后來幾年跟老公都是各睡各的,床上的戲不再有了。她還有幾分慶幸呢!
她望了眼窗簾,不再覺得什么配不配的,本來嘛,在乎的只是你的感覺。就如同一列火車在這個黑夜的呼嘯、奔馳。她喜歡這種呼嘯。看小說《呼嘯山莊》就是被“呼嘯”兩個字吸引住的,現(xiàn)在不就是呼嘯嗎?!平時生活中腦子轟轟響,卻不是真的轟轟響,那是太安靜了,太無趣了,太平淡了,失去了活力的死寂。面包蠻橫,卻真實、具體,充滿力量,還帶了某種刺激,是緊張,興奮,生活真需要這樣的東西。
面包松開她,可能也覺得吻得沒味兒,還是壓住了她,用腿夾住了她。肖像像的身體松軟而緊繃,充滿彈性,她雙手抱住了面包,腦子不再轟轟響,心里安怡寧靜,身體在動,只希望身上再重一點,讓一切來得更猛一點。
反正是一次的買賣。
她聽到一群鴿子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咕,難道面包喉嚨里養(yǎng)了一群鴿子?朦朦朧朧,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又大又模糊,布滿了細小的汗珠,幾滴汗水滴到自己嘴上,咸腥,渾濁。那句該死的話,她突然想大笑,好像被火車迎頭撞了上來,她一下推開面包,不知自己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兒。
也許意識到什么,面包拉住了她,我不會影響你的生活,聲音有點像饑渴似地哀鳴,聽起來像另一個人。我記得你膽很大的,槍都敢玩。槍?肖像像好像沒聽清楚,但她確實是聽清楚了。和他見面到現(xiàn)在就沒見他的槍,肯定下班交上去了,而且他也沒穿制服。這種陌生的熟人讓她充滿了想象。
她差點忘了槍的事,他也沒有帶槍,不說槍倒罷了,一提槍,她也來了氣。影響我的生活,太不自量力了吧。她不知在生誰的氣,身體抖動起來,可又有點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來,笑得好爽好痛快,就像聽了天大的笑話,灑下了一串串銀鈴似的。
面包驚詫地看著她,隨即也呵呵地笑了,然后起身跑進了衛(wèi)生間。吱吱聲響了起來,肖像像望著兩個壁燈,感覺自己一下飛到了燈上,雪白的床也成了燈,燈光在她面前閃亮著,旋轉(zhuǎn)起來。有一股味道在房間里盤旋,像剛才的袋泡茶,又像面包嘴里的味兒,房間四處都是這個味兒。說不清的味兒。
最后她的眼睛盯到了那杯茶上。剛才的夢也涌了上來,想到他們根本不會打架,都是兄弟。她覺得太可惡了,比他不關(guān)廁所門還可惡,比跟自己上床還可惡。
那杯茶在源源不斷地向四周散發(fā)著熱氣,肖像像身體舒展而勞累,人卻一下子精神爽利。他媽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就像槍終于打響一樣,覺得好痛快。你在說什么呢?面包走過來了。
那杯袋泡茶還擺在小圓桌上,茶袋上的那根線搭在杯沿上,怎么看也如一根釣魚線。難道就是這東西把自己釣住了?!肖像像突然身體顫動,又呵呵地笑了起來,聲音如打出的子彈好利落,干脆,還在空中抖動著。
同時,她還想吐。
傅玉麗,浙江諸暨人,出生于貴州省貴陽市,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發(fā)表于《歲月》、《鴨綠江》、《青海湖》等刊。現(xiàn)在江西某國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