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雄華
《遠和近》(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①),是當代著名朦朧派詩人顧城的一首名詩,也是當代朦朧詩中的經(jīng)典之作。朦朧詩,因為其意象本身的不透明性及意象組合時的片段性、跳躍性,而產(chǎn)生了許多未定點和空白性,這就給讀者留下了非常廣闊的想象空間,能讓人常讀常新。詩的一個重要特點就在于以部分暗示整體,以盡可能少的片段喚起讀者盡可能豐富的意象感受和情趣發(fā)現(xiàn),這就是“以少總多”,或“以小見大”。巴爾扎克曾經(jīng)說過:“真正懂得詩的人會把作者詩句中只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fā)展。”這就是說,讀者讀詩的過程是一個“披文以入情”②的過程,即總是不斷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去充實、豐富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符號世界的過程。對于一篇小說乃至文學(xué)藝術(shù)包括詩歌作品,不同身份和立場的讀者可以做多角度多層次的解讀,并且,讀者閱讀的角度越多,能讀出的意義就越豐富。下面我們就來嘗試對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進行多角度的解讀。
在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中,有兩個代詞:“你”和“我”。短短的一首小詩中,“你”和“我”各出現(xiàn)了三次。他們出現(xiàn)的次序是:你—我—我—你—我—你。詩中的“你”、“我”有很多不確定性,我們既可以把他們解讀為普通的“你”、“我”,即一般關(guān)系的兩個人。也可以把他們理解為一對情侶,有人說兩人將愛而尚未愛,有人說愛情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痕,也有人說一男一女正在戀愛中。他們可能因為一點小事而負氣、沉默,在關(guān)系僵持中其中一方一個細微的動作,卻激起對方情感的波瀾,感覺對方雖與自己身與身近在咫尺,心與心卻遠隔天涯了。
詩中最重要的動詞是“看”,用了四次。“看”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接觸方式。把這首詩看作情詩,或不看作情詩,似乎都可以,因為就詩本身所寫的內(nèi)容,簡單到極點,廣泛地、形而上學(xué)地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基本接觸。當然一男一女的關(guān)系也可以包含在其中,但究竟有沒有愛,是在什么階段上的愛③,卻很難確定。
在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中,詩借“你”“看我”、“看云”這兩個情境,闡發(fā)了關(guān)于遠和近的哲理,而詩的題目也叫“遠和近”?!澳恪薄耙粫丛啤?,“你”與“云”之間的距離應(yīng)該是很遠的,“我覺得”“你看云時很近”,這個“很近”應(yīng)該說的是“你”和“云”在心靈上的距離很近?!澳恪薄耙粫次摇?,“你”能看到“我”,說明“你”與“我”在空間距離上應(yīng)該是很近的;“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這個“很遠”應(yīng)該是說“我”和“你”在心靈上的距離遙遠。這就告訴我們,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距離和心靈距離并不一定是對應(yīng)的。
我們也可對這首小詩做進一步的解讀,認為它寫出了人和人之間關(guān)系的復(fù)雜性。“你”看“我”時,“我”也在看“你”?!澳恪薄翱次摇睍r,“你”是主體,“我”是客體;但“我”也可“覺得”“你看我時很遠”,說明“我”也可以反客為主,主客體之間是可以相互轉(zhuǎn)換的。這就很類似于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奔鹊莱隽巳伺c人之間相互為用的微妙性,也能甚至讓你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具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般生態(tài)鏈式的復(fù)雜性乃至殘酷性。
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中,用了三對代詞“我”和“你”,很容易讓人想起鄧麗君演唱的歌《我和你》以及劉歡和英國著名歌手沙拉·布萊曼合唱的歌《我和你》?!拔摇焙汀澳恪笔巧鐣钪腥伺c人之間最基本的關(guān)系,而人與人之間的這種最基本關(guān)系,又往往首先是通過“看”這種方式來達成的。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關(guān)系就是“我”和“你”之間的“看”與“被看”乃至“互看”。
“看”在法國著名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薩特的哲學(xué)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薩特認為,個人一旦存在,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外物都是維護他存在下去的工具與資料。每個“我”都是存在的主體,在“我”的視野中,“他人”和一切外物一樣,都屬于客體。但是,他人畢竟又和一般的物不同,他人也是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一個主體,他把眼光投射到我這邊來的時候,我也就成為他的世界中的一個客體,被他所客體化。主體是一個自由、自主的意志,而客體是被給予一定功能的工具。自由意志有欲望、愿望,可以為自己設(shè)定一個計劃去生活,工具則沒有。所以薩特說:人不是一把刀子,刀子制造出來是為了切割東西,它的存在有確定的目的。人卻沒有,人不是生來要做店員、農(nóng)民或運動員什么的,人可以不斷尋找、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目的,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不器”,或如呂蒙所說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在“看”外物的時候,是通過一個主體的“我”的計劃去看世界,把外面的事物按照我的計劃作安排。我在“被看”的時候,會感到躊躇不安,因為我被納入一個他人的世界秩序之中,被當作工具加以利用。我們都想爭做主體,而把對方變?yōu)榭腕w。④
我們引入薩特對“看”的論述來解讀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可以讀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新發(fā)現(xiàn)。在這首詩里,“你”有兩個不同的“看”的對象:“云”和“我”。“云”只是被“你”看的客體,而“我”不但是一個被“你”看的客體,還是一個能看“你”的主體?!澳恪薄翱丛啤睍r,“我”也在看“你”。這時,“你”在“我”的視野之中就是一個客體,“我”可以安然地、自由地欣賞“你”的存在。因此,“我覺得”“你看云時很近”。
不過,“看云”時的“你”和一般意義上的“你”,又有所不同。在中國文化中,“看云”又有比較特別的含義。云在天空中任意變幻出各種各樣奇妙多姿的圖案,這既是大自然的自由游戲,也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道非常獨特的天然風景。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可能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有時候躺臥在小溪邊、柳堤岸、草地上、山坡上,凝望著天上白云蒼狗的神奇變幻,這時一個人不為他人所干擾,不為別人的眼睛所威脅,他只屬于他自己,安恬而又安全地享受著這個世界,享受著自己的本真存在。當然,也只有在小時候、在勞作之余或休息的時刻,我們才有余力和閑情逸致來仰看這些看似具象、實則無象的天地自然間最美妙而又最富于變化的自然圖畫。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中,“云”往往被描述為一種很輕盈、很自由、很悠閑、很飄忽、很神奇的對象,如“白云一片去悠悠”(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白云千載空悠悠”(崔顥《黃鶴樓》)“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覔]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徐志摩《再別康橋》),還有什么“閑云野鶴”,“云淡風輕”,等等。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一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哈姆雷特為了愚弄波洛涅斯,故意說天空的云彩一會兒像駱駝,一會兒像鼬鼠,一會兒又像鯨魚……有的研究者指出這個妙趣橫生的情節(jié)恰恰“簡單明了地預(yù)示了后來解釋這個劇的情形”⑤。這既指出了“云”這個審美對象的自由多變性,也道出了《哈姆雷特》這部作品內(nèi)涵的豐富深邃性。
所以,當我們在“看云”時,我們會敞開心扉,心中無掛礙,無渣滓,達到禪宗所說的“云在青天水在瓶”那樣一種舒適安妥、悠然怡然的狀態(tài)?!翱丛啤闭f是凝望蒼茫天空中的云朵,其實正是一種向內(nèi)的觀照。這正如宗白華所說:“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雹迺x人之所以對自然山水那么多情,乃是因為他們從自然山水中體悟到了宇宙的大化流衍之道和人生的神奇變幻之道,對自然的多情,也就是對自身生命的多情。我們也可以說,我們“看云”的時候,也就是在反觀自我的內(nèi)心,借了云的自由形象而作爛漫肆意的遐想,也就是放飛自己的想象,并和自己進行心靈對話的過程。這個時候,我們放下了人生中一切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包袱,我們吻合于我們自己的存在,沒有矛盾,沒有掙扎,回歸了最自然本色、最純真性情的自我?!翱丛啤睍r的“你”,就是這樣的,“看云”時的“我”,也是這樣的,我們有一致的愛好,靈犀相通,所以“我覺得”“你看云時很近”。這就展示了自然的相對穩(wěn)定性和可把握性,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輕松性、和諧性。
在《遠和近》里,“你”看“云”時,你和云之間沒有沖突;“我”看云時,我和云之間也沒有沖突。但是,當“你”“看我”或“我”看“你”時,“你”和“我”之間的沖突便產(chǎn)生了。因為,既然主體有自主、自由的意志。那么,兩個主體互相所看到的就都是一個自主、自由的意志。作為具體的人,對方雖然被遺傳、出身、經(jīng)歷等等所限制,但是既然他有自由意志,他就會超越社會條件的限制,突破既有的經(jīng)驗與成見,不斷擴充自己,努力成為一個無法被人全部把握的對象。
“你”“看我”時,“我”不再像“云”那樣僅僅處于“被看”的地位,“你”也不再像“你”“看云”時那樣是純粹的看的主體?!拔摇迸c“你”四目相對時,兩個人的眼光中都交織著復(fù)雜微妙的角逐與斗爭,互相審視,互相探測,互相試探,互相判斷。而且,兩個人的目光后面都各有一個活著的自由的主體,并且這兩個存在主體都要爭做主體,都想要把對方降為客體。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存在的沖突,也就是薩特所說的“他人就是地獄”⑦的意思。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見了活潑的、永遠從我的定義中逃開去的主體,這就是薩特所說的“感到他的無限自由”,所以“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
杜甫在《麗人行》里描寫女子有這樣一句:“態(tài)濃意遠淑且貞”?!皯B(tài)濃”描寫外貌的艷麗;“意遠”描寫內(nèi)在的美。外貌的濃是屬于客體性的,內(nèi)在的意是關(guān)乎心態(tài)的,屬于主體性的。作為主體,她擁有一個內(nèi)心世界,那個世界不可測度。她有一個理想,她自身是向那一個遙遠理想進行的運動。我們追不上,如永遠“遠”。主體的特質(zhì),對于另一個主體來說,就是遙遠性。⑧中國古代繪畫就追求“三遠”,因為“遠”能給人帶來深邃感、神秘感、無限感,營造出豐富、幽深而闊大的藝術(shù)意境。這就是“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所蘊含的豐富深遠而言之不盡的深層意義。
總之,“我”和“你”在“互看”中都爭做主體的沖突,生動地展示了在“我”的眼里,人的無限可能性、不可測度性、深沉多變性,以及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陌生性、冷酷性。簡言之,“我”與“你”在“互看”的時候,是相互提防、相互限制著的。這就與前面的“我覺得”“你看云時很近”所展示的人與自然之間的輕松、親和關(guān)系,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照。
以上對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的三種解讀,分別從、愛情、哲理、存在四個層次切入,呈現(xiàn)出一個由具體到逐漸抽象的發(fā)展邏輯??梢园l(fā)現(xiàn),切入的角度越是具體確定,我們能讀出的內(nèi)容就越單調(diào),而切入的角度越是抽象模糊,我們能讀出的內(nèi)容就越豐富、空間就越開闊。超越具體而逐漸趨近抽象的閱讀,才能讀出作品的意境,因為“境生于象外”⑨。這也正好印證了黑格爾的觀點:“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⑩在這種觀念的指導(dǎo)下,黑格爾認為,一個對象,如果它的物質(zhì)性因素愈多,它就愈遠離美;如果它的精神性因素愈多,它就愈接近美。因此,在藝術(shù)美的復(fù)雜系統(tǒng)中,黑格爾勾勒出了建筑→雕刻→繪畫→音樂→詩歌這樣一個物質(zhì)性因素不斷遞減、精神性因素不斷遞增而美的層級不斷上升的系列。而顧城的《遠和近》這首小詩,只用了字數(shù)極少的24個字,就寫出了豐富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內(nèi)心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不能不說是難得的經(jīng)典作品。
注 釋
①顧城:《遠和近》,創(chuàng)作于1980年6月,最初發(fā)表于《詩刊》1980年10月號,見顧城:《顧城詩全集》上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430頁。
②劉勰:《文心雕龍·知音》,見于民主編:《中國美學(xué)史資料選編》,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頁。
③④⑧熊秉明:《熊秉明美術(shù)隨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53-154頁。
⑤張隆溪:《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179頁。
⑥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中國美學(xué)史論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頁。
⑦[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周煦良等譯,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
⑨劉禹錫:《董氏武陵集記》,見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0頁。
⑩[德]黑格爾:《美學(xué)》第一卷,朱光潛譯,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142頁。